大饭店
阿瑟·黑利
敬请旅客光临敝社。
兰汤备浴。静室候宿。
请进!请进!
日本高松一家旅社门口招牌的译文
星期一晚上
一
彼得·麦克德莫特心里想,如果按照自己的心愿,他早就把饭店的侦探长解雇了。可是他力不从心,如今又一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正当最需要这位痴肥臃肿的前警察的时候,他却连人影都不见了。
麦克德莫特身高六英尺半,健壮结实,他俯着身子,不耐烦地轻轻摇着办公桌上的电话。“一连串事情同时迸发,可谁也找不到他,”在那间铺着阔幅地毯的宽敞的办公室里,他对站在窗户旁的姑娘说。
克丽丝汀·弗朗西斯看了看手表。已快到晚上十一点钟了。“巴伦街上那家酒吧间,你可以试试看。”
彼得·麦克德莫特点点头。“电话总机正在向奥格尔维常去的地方查询。”
他打开办公桌抽屉,取出香烟递给克丽丝汀。
她走近来拿了一支,麦克德莫特给她点了火,然后也给自己点了一支。
在她抽烟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克丽丝汀·弗朗西斯几分钟前才离开圣格雷戈里饭店总经理套房里自己那间小办公室。她今天工作得很晚,正打算回家去的时候,看到副总经理室的门缝里透出的灯光,便走了进来。
“我们的奥格尔维先生有他自己那套规章制度,”克丽丝汀说道。“历来如此。奉沃·特之命。”
麦克德莫特朝话筒里讲了几句话,然后又等待着。“你说得对,”他承认道。“我曾经想把我们那伙死气沉沉的侦探人员整顿一番,但碰了钉子。”
她低声说,“我可不知道那回事。”
他瞧着她,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我以为你什么事情都知道呢。”
通常她是什么事情都知道的。作为沃伦·特伦特——新奥尔良最大一家饭店的老板,性情暴躁,捉摸不定——的私人助手,克丽丝汀对于这家饭店的核心机密以至日常事务都是一清二楚的。举个例说吧,她知道一两个月前才被提升为副总经理的彼得,实际上是他在管理这家规模宏大、业务繁忙的圣格雷戈里饭店,但是薪俸不高,权力有限。其中缘由,她也是一清二楚的,这些缘由涉及彼得·麦克德莫特的私生活,被归在注有“机密”字样的档案里。
克丽丝汀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麦克德莫特令人愉快地咧嘴一笑,顿时使他那粗犷的、近乎丑陋的容貌变了样。“十一楼对一个类似性乱聚会提出抗议;九楼的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声称一个房间侍者冒犯了她的公爵大人;据报告,在1439号房间,有人呻吟得很怕人;碰巧夜班主管生病请假,而其他两个侦探正另有任务。”
他又朝着话筒讲起话来,克丽丝汀走回到这间在正面夹层的办公室的窗户旁。她仰着头,不让烟雾遮蔽自己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市区。穿过毗邻的建筑物中间一条大街一直朝前望去,她可以看到那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的长方形法国居民区。虽然离午夜只有一个钟头了,但在那个区里还刚刚是华灯初上,打烊很晚的夜酒吧、夜总会、爵士音乐厅和脱衣舞夜总会门前的霓虹灯——还有在黑糊糊的百叶窗背后的灯光——将一直亮到第二天的凌晨。
在北面某个地方,可能就在庞恰特雷恩湖上空,黑压压的一片,预示着一场夏季的暴风雨即将来临。低沉的隆隆声和偶尔出现的闪电,使人感觉到暴风雨已经开始了。倘使走运的话,暴风雨朝南向墨西哥湾移动,那么到天亮,新奥尔良就会下雨了。
克丽丝汀心里想,这场雨将受人欢迎。因为持续了三个星期之久的闷热潮湿天气,给这个城市各方面部带来了紧张。一下雨,连饭店里也可以松一口气了。这天下午,饭店的总工程师又在抱怨了。“如果不能马上把一部分空调机关掉的话,这样下去我是无法负责的。”
彼得·麦克德莫特放下电话,克丽丝汀问道,“你知道发出呻吟的那个房间里住的是谁吗?”
他摇摇头,重新拿起电话。“我这就去查。或许是有人做了个恶梦,但我们最好还是把情况调查清楚。”
克丽丝汀在那张红木大办公桌对面一只有座垫的皮椅子里一骨碌坐下,突然感到自己已是精疲力竭。平时,她早在几个小时以前就回到金蒂利公寓的家里了。可是今天工作特别忙,有两个会议要在这里召开,还有大量其他旅客涌到,事情一大堆,许多事情都送到了她的办公桌上要她处理。
“好,谢谢,”麦克德莫特匆匆把一个名字记下,然后挂掉电话。“艾伯特·韦尔斯,来自蒙特利尔。”
“我认识他,”克丽丝汀说道。“他身材矮小,人挺和气,每年都要来这里住一阵子。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去了解一下。”
他犹豫不决,眼睛看着克丽丝汀的苗条匀称的身材。
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抱歉,先生,”接线员说,“我们找不到奥格尔维先生。”
“不要紧。给我接侍者领班。”麦克德莫特心里思忖着,即使自己不能解雇饭店的侦探长,明天早上也要训斥他一顿。眼下,他要派人去处理十一楼发生的乱子,他自己则要去料理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事件。
“我是侍者领班,”电话里说道,他听出是赫比·钱德勒的低沉而带有鼻音的声调。象奥格尔维一样,钱德勒也是圣格雷戈里饭店的老人马了,并且素以比饭店里其他职员有更多的生财之道而闻名。
麦克德莫特把事情讲了一遍,要钱德勒去调查一下对那个所谓性乱聚会提出的抗议。正如他多少有些预料到的,他的要求马上遭到了对方的拒绝。
“那不是我份内的事,麦克先生,我们这里还忙不过来呢。”这是十足的钱德勒的口气——又是阿谀奉承,又是傲慢无理。
麦克德莫特命令说,“不要争了,十一楼抗议的事要给我解决。”他还作出另一个决定:“还有一件事,找个侍者带着万能钥匙到正面夹层找弗朗西斯小姐。”他不等对方进一步争辩,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们走吧。”他用手在克丽丝汀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带着侍者一起去,告诉你的朋友做恶梦时要把头蒙起来。”
二
赫比·钱德勒若有所思地站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门厅里侍者领班的立式工作台旁,瘦长的脸上流露出内心的局促不安。
门厅里,饰有凹槽的混凝土圆柱一直伸到高高在上的装饰华丽的天花板。侍者领班的工作台就设在门厅中央一座圆柱旁,从这里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门厅里旅客进进出出的情况。这时,门厅里熙来攘住。整个晚上,参加会议的代表来来去去,络绎不绝,随着夜深,他们喝了酒,原来打定主意要来作乐一番,此刻则格外兴高采烈了。
当钱德勒习惯地注视着的时候,一伙吵吵闹闹、纵情欢乐的人从卡伦德莱特街的大门涌进来:三男二女,手里拿着酒杯,在法国居民区那家帕特·奥布赖恩酒吧间里,这种酒杯要收顾客一块钱呢。其中一个男人跌跌撞撞的,其余的人扶着他。三个男人身上都佩着会议名称标签,标签上印着“金冠可乐”字样,下面写着他们的姓名。门厅里的其他旅客善意地让出路来,那五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底层酒吧间。
偶尔还有新到的旅客慢吞吞地走进饭店来——他们刚从晚班飞机和火车上下来——其中有几个人此刻正由钱德勒的一组仆欧给他们安排房间。“仆欧”只是一种比喻的称呼而已,因为没有一个侍者的年龄是在四十岁以下的,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侍者已在饭店里干了四分之一世纪或者更长的时间了。赫比·钱德勒握有雇用或辞退侍者的生杀大权,他喜欢雇用年龄大一些的人。替旅客提沉甸甸的行李,上年纪的人不得不哼哧呼哧地使出劲来,而年轻小伙子拎旅行袋就很轻松,仿佛里面装的只是一些轻质木材,这样前者就有可能比后者拿到较多的小费。一个老手,实际上身体结实,力大如骡,却会装出一副样子,先把旅行袋放在地上,一只手按在胸前,然后头一动把旅行袋提起来,拎着往前走。这种装模作样的做法总是可以从良心上感到不安的旅客那儿挣得不下于一元的小费,这些旅客认定这老头儿再这样拎下去,可能要冠心病发作了。他们万万料不到的是,小费的十分之一将落入赫比·钱德勒的腰包。另外,钱德勒还要每天从每个侍者身上榨取足足两块钱,作为保住饭碗的代价。
侍者领班这种暗中克扣小费的做法,引起许多人嘀嘀咕咕,虽然在饭店客满的时候,一个勤快的侍者还是能够赚到一百五十块钱一个星期。逢到这样的时候,就象今天晚上,赫比·钱德勒的工作时间就往往要比平时长得多。
他对任何人都信不过,老是盘算自己能抽到多少成头,他有一个打量旅客的奇特的窍门,能估计出每送一个旅客上楼,究竟能捞到多少小费。过去,有几个精干个人打算的侍者曾经企图用少报小费收入的办法来对付赫比。他马上就冷酷无情地进行报复,决不轻易放过,根据捏造的罪名,罚停职一个月,这一着往往迫使不守规矩的人就范。
今晚,钱德勒呆在饭店里不走,还另有原因,它害得他心神不定,而自几分钟前接到彼得·麦克德莫特的电话后,他愈加忐忑不安了。麦克德莫特曾指示他:调查十一楼的抗议。可是赫比·钱德勒无需去调查,因为十一楼出了什么事,他心中大致上是有数的。理由很简单,事情是他自己一手包办的。
三个钟点以前,两个小伙子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他们的要求,他毕恭毕敬地听着,因为两个人的父亲都是当地的富翁,也是饭店的常客。“听着,赫比,”其中一个人说道,“今夜要举行一个联谊舞会——还是那老一套,我们要来一些新鲜的玩意儿。”
他问道,心里很明白他们要什么,“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们定了一套房间。”那个小伙子刷地脸红了。“我们要一两个姑娘。”
赫比立刻就断定,这个风险太大了。两人的年纪只是比孩子稍微大一些,他怀疑他们喝醉了酒。他刚开口,“对不起,先生,”另一个小伙子就插嘴了。
“别跟我们噜苏什么没办法之类的废话了,我们知道你在这里有一批应召女郎。”
赫比露出了黄鼠狼般的牙齿,似笑非笑。“我不知道你们这是打哪儿听来的,狄克逊先生。”
那个首先开口的小伙子坚持说,“我们会付钱的,赫比。你心里有数。”
侍者领班犹豫了一阵,尽管疑惑不决,心里却在贪婪地盘算着。最近一阵他的外快比平时少了。毕竟风险也许不会太大的。
那个叫狄克逊的说道,“别再扯下去啦,要多少钱?”
赫比望着这两个小伙子,想到他们父亲的身份,就按通常价格抬高了一倍。“一百块钱。”
沉默了片刻。接着狄克逊毫不含糊地说道,“你可作了一笔好买卖啦。”
他又以劝诱的口吻对他的伙伴说,“好吧,我们早已付清了酒钱,你该付的那份钱缺多少,我来借给你。”
“嗯……”
“钞票请先付吧,先生。”赫比用舌头把薄薄的嘴唇舔舔湿。“还有一点。你们务必保证不要发出声响。如果闹出声音,引起人家不满,我们大家可就都麻烦啦。”
他们曾向他保证不会发出声音,可是现在看来准是闹出声啦,而他原先的担忧证明是有道理的,多令人不安呀。
一个小时以前,姑娘们象往常一样从前门进来,饭店职工中只有少数几个局内人才知道她们并非是登记过的饭店旅客。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两个姑娘现在该已偷偷地走了,就象偷偷地进来一样。
十一楼的抗议,由麦克德莫特亲自告诉他,并且特别提到是一次性乱聚会,这意味着一定发生了严重的乱子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呢?赫比想起那个闹酒的宴会就感到心神不定。
尽管空调机一直开着,门厅里还是又闷热又潮湿,赫比掏出丝手帕擦去额上直淌的汗水。他心里在暗暗咒骂自己干的这桩蠢事,决定不了现在到底上楼去好,还是远远避开好。
三
彼得·麦克德莫特乘电梯去九楼,克丽丝汀和陪同她去的侍者则要乘到十四楼。在打开的电梯门口,他踌躇起来。“万一遇到麻烦,就派人来找我。”
“必要时我会喊叫的。”当他们之间的滑门渐渐关上时,她的眼光与他的相遇了。他站在那里沉思片刻,眼睛瞧着方才他们乘坐的电梯,接着便机警地跨出长腿,大步踏上铺着地毯的走廊,向总统套房走去。
总统套房是圣格雷戈里饭店里最宽敞雅致的套房——俗称铜宫——在其历史上曾经接待过不少贵宾,包括总统和皇亲国戚。大多数贵宾对新奥尔良都颇有好感,因为这个城市对来访宾客欢迎过后,就从不干扰他们的小天地,即使他们行为失检,也不干涉。目前住在这套房里的贵宾是克罗伊敦公爵和夫人,他们身份显贵,只是略逊于国家元首而已。另外还有他们的随员秘书、公爵夫人的女仆和五头贝德林顿小狗。
彼得·麦克德莫特站在两扇装有护垫、上面饰有金色鸢尾花形纹章的皮门外面,按了一下珍珠母按钮,听到里面发出微弱的嗡嗡声,接着是一阵更低的狗叫声。他等候着,心里在思考自己所听到和知道的关于克罗伊敦夫妇的一切。
克罗伊敦公爵虽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后裔,但由于生来就平易近人,颇能适应时代潮流。在过去的十年中,他倚仗自己的夫人(她是女王的表妹,本身就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当上了巡回大使,是英国政府中颇有建树的解决困难问题的能手。可是,最近谣传公爵的事业发生了危机,原因也许是为了他在某些方面有点行为不检,主要是嗜酒贪杯,还同别人的老婆厮混。然而也有别的一些说法,认为笼罩公爵的阴影是过眼云烟,无碍大局,而且公爵夫人无疑掌握着全局。持有这第二种观点的依据是,人们预言克罗伊敦可能即将被提名为英国驻华盛顿大使。
彼得背后一个低低的声音说,“对不起,麦克德莫特先生,我可以跟你说句话吗?”
他猛地转过身子,认出是上了年纪的房间侍者索尔·纳切兹。索尔·纳切兹瘦骨鳞峋,脸色苍白,穿着一件白色短外套,上面绣着红、金两种颜色的饭店标志,刚悄悄地从走廊里走过来。他的头发整洁光滑,往前梳成老式的额发。两眼暗淡无神,沾满了稀粘液。他紧张不安地搓着手,手背上青筋凸起,皮肉深陷在一根根象绳子似的青筋之间。
“什么事呀,索尔?”
侍者的声音显得焦虑不安,他说,“我想你是来听抱怨的——就是对我的抱怨吧。”
麦克德莫特朝那两扇门看了一下。门还没有开,除了狗叫声外,屋内毫无动静。他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那个侍者咽了两口唾沫。他不顾对方的问话,结结巴巴地用恳求的口吻轻声说,“假如把我辞掉的话,麦克德莫特先生,象我这样年纪的人要再找活干可难哩。”他眼睛望着总统套房,露出一副又急又恨的神情。“他们可不是最难服侍的人……只有今天晚上。他们要求过高,但我从来不计较,即使他们没有给过一分小费。”
彼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英国贵族是很少给小费的,他们也许认为侍候贵族是一种特权,而能享到这种特权本身就是一种酬报了。
他插嘴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
“我正要往下说哩,麦克德莫特先生。”他的年龄足够做彼得的祖父,一副苦恼忧伤的样子真令人难受。“大约在半个钟头以前,他们,就是公爵和公爵夫人,要了晚正餐,点了牡蛎、香槟酒,还有番茄洋葱虾仁。”
“不必报菜单了。后来怎么样呢?”
“就是那盘番茄洋葱虾仁,先生。我上菜的时候……唉,闯了祸啦,这么多年来,简直很少发生这样的事。”
“看在上帝面上!”彼得一只眼睛盯着套房的门,准备等门一开,他就可中止谈话。
“嗳,麦克德莫特先生。这个,当我端上番茄洋葱虾仁的时候,公爵夫人从桌旁站了起来,她坐下时,轻轻撞了我的手臂。要不是我对他们比较了解的话,我可以说这是故意的。”
“简直莫明其妙!”
“对,先生,对啦。可是,你知道,公爵的裤子上给溅了一点油渍——
我敢发誓,油渍最多只有四分之一英寸。”
彼得用怀疑的口吻问道,“就是为了这么点儿事吗?”
“麦克德莫特先生。我向你发誓,就是这么点儿事。可是公爵夫人这样大惊小怪,你可能以为我是犯了行凶罪啦。我向他们赔礼道歉。我用干净手巾和清水把油渍擦掉了,但是没用。她坚持要把特伦特先生叫来……”
“特伦特先生不在饭店里。”
彼得决定,他得听听另一方的说法才可以作出判断。于是他下令说,“如果你今晚工作完了,最好还是回家去吧。明天再来,该怎么样我会告诉你的。”
等那个侍者走了,彼得·麦克德莫特又去掀电铃按钮。狗还没叫,一个圆脸、戴夹鼻眼镜的小伙子便将门开开了。彼得认出是克罗伊敦家的秘书。
两人都还没开口,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套房里间叫嚷起来。“不管他是谁,告诉他不要老是揿个不停嘛。”彼得觉得尽管口气傲慢,声音却很动听,低沉嘶哑,这引起他的兴趣。
“请原谅,”他对秘书说。“我以为你们也许没有听到。”他作了自我介绍,接着说,“我听说我们的服务有些不周。我来看看能做些什么。”
那位秘书回答说,“我们在等着特伦特先生呢。”
“特伦特先生今晚不在饭店里。”
他们一边谈着,一边从走廊走进套房的过道。长方形过道里,布置得十分雅致,厚厚的阔幅地毯,一对有座垫的椅子,在一幅莫里斯·亨利·霍布斯雕刻的旧新奥尔良市版画下面,摆着一张放电话的茶几。在长方形过道的一头,是通往走廊的两扇门。在另一头,通向那间宽敞的起居室的门半开着。
在过道的左右两边,另有两扇门,一扇通向设备齐全的厨房,另一扇通往那间现正由克罗伊敦家的秘书使用着的办公室兼卧室和起居室。套房的正室是两间相连的卧室,从厨房和起居室都可进出。所以如此设计,目的在于让偷偷摸摸来这里过夜的人必要时可以从厨房里溜进溜出。
“为什么不能把他叫来?”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刚从起居室门口走出来,就开门见山地问道,三只贝德林顿小狗跳跳蹦蹦地紧跟在她后面。她敏捷地把手指啪地一捻,小狗顿时乖乖地静了下来。她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彼得。他认识这张漂亮、高颧骨的脸,看到过成百上千张她的照片,因此相当熟悉。
他注意到公爵夫人即使穿的家常便服,也是十分讲究的。
“老实说,夫人,我可不知道你要找特伦特先生本人。”
灰绿的眼睛端详着他。“即使特伦特先生不在,我也得要找个高级职员。”
彼得尽管自己就是高级职员,却脸红起来。克罗伊敦公爵夫人态度十分傲慢,但反常的是,这种傲慢态度却出奇地动人。他忽然想起了一幅照片。
他曾在一份画报上看到过这张照片——公爵夫人正纵马跳过高高的篱笆。她毫无惧色,泰然自若。眼下,他感到仿佛公爵夫人骑着马而自己却在步行。
“我就是副总经理,所以亲自到这里来。”
她两眼紧盯着他的眼睛,眼里显露出感到有趣的神态。“你担任这个职位,不是年轻点了吗?”
“不算年轻吧。现在好多年青人都从事饭店管理工作呢。”他注意到那个秘书已经小心翼翼地走了。
“你有多大年纪啦?”
“三十二。”
公爵夫人笑了。她笑的时候——就象此时此刻这样——脸上平添了生气和热情。彼得心里想,她的这种神话般的妩媚姿色,谁都禁不住要看上一眼。
他揣测,她比自己大五、六岁,可是比年近半百的公爵要年轻些。这时她问道,“你念过什么专业吗?”
“我得过康奈尔大学的学位——旅馆管理系。来这里之前,我当过华道夫饭店的副经理。”把华道夫饭店说出口来是需要一股勇气的,他还真想往下说:由于我行为不检点,被那家饭店解雇了,还被各联号饭店列入黑名单,因此我来这里工作,真是幸运,因为这里是一家独立经营的饭店。当然,这番话他是不会讲出口的,因为即使人家无意的提问勾起了你内心旧时的创痛,个人的苦痛毕竟也只是个人的私事而已。
公爵夫人反击道,“象今晚发生的事,华道夫饭店是绝不会容忍的。”
“我向你保证,夫人,如果是我们的过错,圣格雷戈里饭店也绝不会容忍的。”他感到这场对话仿佛象一场网球赛,吊高球将球从球场一边打到另一边。他等着球再打回来。
“如果是你们的过错!你们饭店的侍者把番茄洋葱虾仁泼在我丈夫身上,这你知道吗?”
显而易见,这是夸大其词,为了什么呢,他感到纳闷。而且也没有特殊的理由,因为饭店和克罗伊敦一家之间的关系历来是极好的。
“我知道出了事,可能是粗心大意引起的。为此,我代表饭店来这里向你们表示道歉。”
“我们的整个晚上都被破坏啦,”公爵夫人硬是说。“我丈夫和我两人打算在我们这个房间里度过一个宁静的晚上。我们只出去了几分钟,在附近马路散散步,随即回来吃晚饭——却碰到这样倒霉的事!”
彼得点点头,表面上表示同情,但对公爵夫人的态度感到迷惑不解。看上去她几乎是要使他牢牢记住这个事故,永不忘记。
他建议道,“也许我可以代表饭店向公爵道歉……”
公爵夫人坚决地说,“那倒也不必。”
他正要告辞,那扇一直半开着的通住起居室的门敞开了。克罗伊敦公爵出现在门口。
与公爵夫人截然相反,公爵不修边幅,穿着一件有皱痕的白衬衫和夜礼服的裤子。彼得·麦克德莫特的眼睛本能地去搜寻那个说明问题的油渍,就是公爵夫人所说的纳切兹“把番茄洋葱虾仁泼在我丈夫身上”的那个地方。
他看到了油渍,虽然几乎是看不大出来——那是小小的一点,侍者当时是立刻可以洗去的。在公爵背后那间宽敞的起居室里,一架电视机正开着。
公爵似乎脸红了,脸上的皱纹看上去比最近几张照片上所看到的还要多。他一手拿着酒杯,讲话声音含糊不清。“哦,请原谅。”接着对公爵夫人说:“嗨,老太婆。一定把我的香烟忘在汽车里了。”
她厉声回答道,“我会给你拿来的。”她的声调带着粗暴地打发人走开的口吻,公爵点了点头,就转身回起居室了。这个场面使人感到费解不安,而由于某种原因,它更加重了公爵夫人的怒气。
她转向彼得,气势汹汹地说,“一定得把经过详细报告特伦特先生,你可以告诉他,我要求他亲自来道歉。”
彼得仍然感到迷惑不解,便走出屋去,套房的门在他背后紧紧地关上了。
但是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一切。在外面走廊里,那个陪同克丽丝汀去十四楼的侍者正在等着。“麦克德莫特先生,”他急促地说,“弗朗西斯小姐要你去1439号房间,请你快去!”
四
大约十五分钟以前,当彼得·麦克德莫特走出电梯前往总统套房时,那个侍者朝着克丽丝汀咧嘴一笑。“弗朗西斯小姐,去侦查侦查吗?”
“要是侦探长在的话,”克丽丝汀对他说,“就用不着我去啦。”
“哦,他这个人!”侍者吉米·达克沃恩轻蔑地说道。这个待者是个秃顶的矮胖子,儿子已经结了婚,就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会计部门工作。一会儿工夫,电梯便在十四楼停下。
“1439号房间,吉米,”克丽丝汀说,两人自然而然地向右转去。他们两人对饭店都是熟门熟路的,但她知道熟悉的方法有所不同:待者是通过多年来带领旅客从门厅到房间而熟悉起来的;而她自己则是凭脑海里的一系列印象,她对圣格雷戈里饭店每一层的平面图都是了如指掌的。
五年前,二十岁的克丽丝·弗朗西斯是个聪颖的大学生,在学习现代语言方面颇有天才。她想,当时如果威斯康星大学里有人问她五年后可能干什么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她会在新奥尔良一家饭店里工作的。那时候,她对新月城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感兴趣。她在中学里读到过路易斯安那购买事件,也看过《“欲望”号街车》。可是当她终于来到这里后,几乎一切都变了样。街车已为柴油公共汽车所替代,“欲望”已沦为城东一条偏僻街道,旅游者很少来这里游览。
她想,从某个方面来讲,正因为一无所知,她才到新奥尔良来的。自从飞机在威斯康星失事后,她心情阴郁并且糊里糊涂地寻觅了这样一个人地生疏的栖身之地。熟悉的事物,摸到也好,看到也好,听到也好,都使她感到心痛——包括周围的一切事物——白天醒着时如此,晚上睡觉时也是如此。
奇怪的是——从某个方面来讲当时使她感到惭愧——她从来没有做过恶梦;只有那难忘的一天在麦迪逊机场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经常在她脑海中浮现。那天她家里人动身去欧洲,她到机场去送行;她母亲又快乐又兴奋,身上别着一朵朋友送的预祝一路平安的兰花;她父亲心情舒畅,悠然自得,因为有一个月时间,他病人真真假假的病痛都将交由别人去操心了。他抽着烟斗,听到发出登机通知时,就在皮鞋上敲去了烟斗里的烟灰。她的姊姊巴布丝拥抱着克丽丝汀;连比她小二岁的、一直讨厌在大庭广众面前作亲热表示的托尼,这回也同意给姊姊亲吻了。
“再见,火腿!”巴布丝和托尼回头嚷道,克丽丝汀听到他们用这个可笑而亲热的绰号称呼她,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个绰号是他们给她起的,因为他们三人好比一块三明治,而克丽丝汀是其中的夹心。他们都答应给她写信,尽管两星期后学期结束时她也就要去巴黎和他们团聚。临走时,她母亲紧紧地搂住克丽丝,嘱咐她好好照料自己。几分钟以后,那架巨型喷气式飞机已在跑道上滑行,接着一阵轰鸣声,便雄赳赳地起飞了。可是飞机刚离开跑道,便后斜了,一只机翼朝下,一个旋转,飞机便侧翻了个筋斗,立刻扬起一片灰尘,接着是一团火球,最后剩下了一大堆碎片残骸,静静地躺在那里——都是一些机器和人体的残骸。
这是五年前的事了。出事后几个星期,她便离开威斯康星州,再也没有回去过。
由于走廊里铺着地毯,她自己和侍者的脚步声全给淹没掉了。走在她前面一步的吉米·达克沃思暗暗思索着,“1439号房间——住的是那个老家伙韦尔斯先生呀。两三天前,是我们把他从转角上那个房间搬到这儿来的。”
往前,在走廊那边,一扇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衣着讲究、四十岁模样的男人。他把门关上,正要把钥匙放进衣袋里,却迟疑了一下,眼睛很感兴趣地盯着克丽丝汀看。他似乎正要说什么,可是侍者暗暗地摇了摇头。
两人相互之间的暗示,克丽丝汀全都看在眼里,心中暗想自己居然有幸被误为应召女郎。她听到过传闻,赫比·钱德勒手里掌握着一批富有魅力的这类女郎呢。
他们走过去之后,她就问道,“为什么给韦尔斯先生换了个房间?”
“据我风闻,小姐,有人住在1439号,挑毛拣刺的。因此就给他们对换了。”
克丽丝汀这时才记起了1439号房间;过去曾经有不少旅客对它表示过不满。这个房间贴近职工专用电梯,饭店里所有的管道看来都集中在这里。正因为这样,房间里嘈声不绝,空气闷热,令人难忍。每一家饭店都至少有一个这样的房间——有些人称它为哈哈房间——除非客满,这个房间通常是绝不租给旅客的。
“既然韦尔斯先生住了较好的房间,为什么要求他搬走呢?”
侍者耸耸肩膀。“这你最好还是去问房间登记员。”
她坚持说,“可是你有自己的想法嘛。”
“好吧,我想原因就在于他从来不抱怨。这个老家伙经常来这里,已有好几年了,可从来没有吭过一声。有些人还把它当做笑话呢。”克丽丝汀气愤地咬紧嘴唇,吉米·达克沃思继续往下说道,“我在餐厅里亲耳听到,他们让他在厨房门口那只桌子用餐,那张桌子是没有人要坐的。他们说,他看来毫不在乎。”
克丽丝汀神情严肃地想着:明天早晨会有人在乎的;她可以保证。一个饭店常客,而且又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竟受到这样怠慢,她一想到这点就要冒火。好,冒火吧。她的脾气在饭店里是众所周知的,她也知道,有些人说过她的脾气与她的红头发有关。虽然她多半都能忍住性子,但偶尔发一次脾气,却也能解决问题。
他们转了个弯,便在1439号房间门口停下来。侍者敲了一下门,静听着。
屋里毫无动静,吉米·达克沃思又敲了敲门,这一次敲得更响了。顿时引起了反应:一阵怪异的呻吟声,开始时仿佛象窃窃私语,逐渐增强,然后突然中止,又寂静如前。
“把你的万能钥匙拿出来,”克丽丝汀下令说。“把门打开,快!”
她在后面站着不动,侍者直往屋里走去;即使遇到明显的紧急时刻,也必须遵守饭店的一套礼仪规定。房间里漆黑一片,她看到达克沃思啪地一声将天花板上的电灯开亮,绕过墙角便消失不见了。他几乎马上往回喊道,“弗朗西斯小姐,你最好也进来吧。”
克丽丝汀走进屋内,屋里闷热不堪,尽管她看到空调机令人欣慰地被拨在“凉”字上。但是她顾不及别的东西,就看到床上有一个人半坐半卧,在挣扎着。这个象小鸟般的矮老头,就是她所知道的艾伯特·韦尔斯。他脸色苍白,眼睛凸出,嘴唇颤抖着,拼命想呼吸,然而力不从心。
她迅速地走到床旁。几年前,有一次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她曾目睹一个垂死的病人呼吸困难,死命挣扎。当时她父亲采取的那些措施,她此刻办不到,但是有一点她是记得的。她果断地对达克沃恩说,“把窗打开。这里需要空气。”
侍者的眼睛盯着床上那个人的脸。他神色紧张地回答道,“窗封着呢。为了空气调节,他们把窗都封住啦。”
“那么用点力气开。不得已时,就把玻璃打碎。”
她拿起床旁的电话听筒。接线员答话时,克丽丝汀大声说道,“我是弗朗西斯小姐。阿伦斯大夫在饭店里吗?”
“不在,弗朗西斯小姐;不过他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如果是急诊,我可以把他找来。”
“是急诊。告诉阿伦斯大夫,1439号房间,请他快来。问他要多久才能到达这里,然后打个回电给我。”
克丽丝汀放下电话听筒,转向还在床上挣扎着的这个人。这个身体孱弱、上了年纪的人,呼吸比刚才并无好转,她察觉到他几分钟前还是灰白的脸,此刻则发青了。方才他们在房间外面听到的呻吟又恢复了;他竭力想透气,然而明显的是,由于拚命挣扎,病人愈来愈衰竭的体力差不多已被消耗光了。
“韦尔斯先生,”她说道,尽管她自己毫无信心,却想使他树起信心。
“我认为,如果你躺着完全不动的话,呼吸起来也许会轻松些。”她看到侍者快要把窗子打开了。他用衣架砸断了封住的锁环,这时正在把窗的底部慢慢地往上推。
仿佛乖乖地听克丽丝汀的话似的,这个矮老头不再挣扎了。他身上穿着一件老式的法兰绒长睡衣,克丽丝汀用手臂扶着他,在料子粗糙的睡衣外面也能感觉到他那骨瘦如柴的肩膀。她拿起枕头垫在他背后,使他能往后靠着,并直坐着。他双目凝视着她的眼睛;她感觉他的眼睛象少女一样天真无邪,露出一副想表示谢意的样子。为了消除他的疑虑,她说,“我已经去请医生了。他就会来的。”正当她说话的时候,侍者哼了一声,使劲一推,那窗便一下子松动了,全部敞开了。顿时一阵凉快新鲜的微风吹遍了房间。克丽丝汀心里暗自欢喜地想道,暴风雨终于南移了,它在来临前给带来了清新的微风,室外的温度一定比前几天有所下降。躺在床上的艾伯特·韦尔斯贪婪地吸着新鲜空气。这时,电话铃响了。克丽丝汀做了个手势,叫侍者过来替代她呆在病人旁边,自己便去接电话了。
“阿伦斯大夫已经出发啦,弗朗西斯小姐,”接线员通知说。“他刚才在帕拉迪斯,他要我告诉你,二十分钟后他便可到达饭店了。”
克丽丝汀踌躇起来。帕拉迪斯位于密西西比河对岸,在阿尔及尔的那一边。即使开快车的话,二十分钟能到达已是相当乐观的了。而且对这位肥胖的、嗜饮萨扎拉克酒的阿伦斯大夫的医道,她有时也是有所怀疑的。阿伦斯大夫是个住院内科医生,免费住在饭店里,作为他给旅客看病的酬报。她对接线员说,“我可不能肯定我们是否能等那么久。请你查一下我们自己的旅客名单,里面有没有医生?”
“我早已查过啦。”回答带有一点沾沾自喜的口吻,仿佛说话的人读过英勇的电话接线员的故事,并决心仿效他们去做似的。“221号房间住着一位凯尼格大夫,1203号房间住着一位厄克斯布里奇大夫。”
克丽丝汀把房间号码记在电话旁的便笺簿上。“好吧,请接221号。”
凡登记住宿饭店的医生都希望不受打扰,而且他们有权这样做。当然,偶尔遇到紧急情况,就得破例了。
电话铃声不停地响着,夹杂着一些卡嗒卡嗒声。接着,一个瞌睡的带日耳曼口音的声音回答道,“喂,是谁呀?”
克丽丝汀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对不起,打扰你啦,凯尼格大夫,我们有一个旅客病得非常厉害。”她眼睛望着床上。她注意到,他脸上的青紫色此刻已消失了,但仍然显得很苍白,呼吸还是跟刚才一样困难。她接着说,“不知你能不能来。”
沉默了片刻,接着还是那个柔和悦耳的声音说道,“我最亲爱的小姐,如果我能助一臂之力的话,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唉,恐怕我是无能为力呀。”
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你知道,我是个音乐博士,到你们这个漂亮的城市来‘客串指挥’——我想就是客串——城里优秀的交响乐队的。”
尽管情况紧急,克丽丝汀仍禁不住想笑。她表示歉意说,“对不起,打扰你啦。”
“请别放在心上。当然罗,如果我那位不幸的旅客——我该怎么说呢?
——医生也无能为力的话,我可以把小提琴带来,为他演奏。”话筒里传来一声长叹。“在维伐尔地或塔蒂尼柔板的美妙演奏声中安然死去,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了。”
“谢谢你,我想还不需要那样吧。”她这时急于要打下一个电话。
住在1203号房间的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立刻来接电话,口气一本正经。他对克丽丝汀劈头第一句话的回答是,“对,我是医学博士——内科医生。”
他一言不发,听她介绍情况,然后短短说了一句,“我马上就来。”
侍者依然呆在床旁。克丽丝汀吩咐他说,“麦克德莫特先生现在总统套房。快去,叫他一有空就快到这里来。”她又拿起话筒。“请接总工程师。”
幸而,总工程师是随时可以找到的,这不成问题。多克·维克里是个单身汉,住在饭店里,他把自己的全部热情倾注于圣格雷戈里饭店里上上下下的机械设备上。自从放弃海员生活、离开故乡克利德赛特后,他就到这家饭店工作,已有四分之一世纪了。饭店里的大部分机械设备都是由他监装的,逢到淡季,没有钱更换设备时,他就想方设法延长旧机器的使用寿命。总工程师与克丽丝汀是朋友,她也心里明白,自己是他特别喜欢的姑娘之一。电话里立刻传来了他的苏格兰口音的粗哑声音。“哎?”
她三言两语地把艾伯特·韦尔斯的病情告诉了他。“医生还没有来,但是他也许需要氧气。我们饭店里有一套轻便的输氧设备,是吗?”
“是呀,是有氧气筒,克丽丝,不过我们只是用来气焊的。”
“氧气就是氧气嘛,”克丽丝汀争辩说。她父亲对她讲过的一些事情此刻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氧气装在什么器具里,都没有关系。你能不能关照一个夜班工作人员把需要的一切东西都送来?”
总工程师咕哝着表示同意。“好吧,姑娘,我一穿好裤子就亲自送来。要是我不自己来的活,别的笨蛋可能会在那个人的鼻子下打开乙炔简,那保证会送他的命。”
“请赶快送来吧!”她放下话筒,转身走回床前。
那个矮老头的眼睛紧紧闭着。他不再挣扎了,仿佛已完全停止了呼吸。
有人在开着的门上轻轻敲了一下,一个身材瘦长的男人从走廊里走进来。他面孔瘦削,鬓发灰白,身上穿着一套藏青的老式衣服,露出里面的米色睡衣。“我就是厄克斯布里奇,”他用低沉、坚定的声音说道。“大夫,”
克丽丝汀说,“刚刚……”
这个新来的人点点头,马上从他放在床上的一只皮包里掏出听诊器。他赶紧把它塞进病人的法兰绒长睡衣,匆匆地听了听胸部和背部。然后,他动作熟练地从包里取出注射器,把它装好,并截去一小针药瓶的瓶颈。他把药水从瓶里吸入注射器后,便俯在床上,将长睡衣的一只袖子往上推,把它勒紧权充止血带。他嘱咐克丽丝汀说,“别让它滑下来,把它紧紧按住。”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用酒精棉花球把前臂上静脉外面的皮肤擦干净,然后将注射器戳入静脉。他朝着止血带点点头。“你现在可以放松了。”接着,眼睛望着自己的手表,他开始慢慢地注射针剂。
克丽丝汀转过头来,两眼盯着医生的脸。他头也不抬一抬,告诉她说,“是氨茶硷;可以刺激一下他的心脏。”他又看着手表,继续慢慢地注射着。
一分钟过去了。二分钟过去了。注射器里空了一半。到眼前为止还没有一点反应。
克丽丝汀轻声地问道,“是什么病呀?”
“严重的支气管炎,再加上哮喘并发症。我怀疑他以前曾发过这些病。”
突然间这个矮老头的胸部剧烈地起伏不停。接着他呼吸起来,虽然要比过去慢得多,但呼吸得更透更深了。他的眼睛张开了。
屋里的紧张气氛有所减缓。医生拔出注射器,动手把它拆开。
“韦尔斯先生,”克丽丝汀叫道。“韦尔斯先生,你听得出我的话吗?”
回答她的是一连串的点头。象刚才一样,他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紧盯着她的眼睛。
“我们看到你时,你病得可厉害呢,韦尔斯先生。这位是厄克斯布里奇大夫,他住在饭店里,是来进行抢救的。”
他的眼睛转向医生,然后,他使劲地说了一声“谢谢你”。他的话犹如喘息,然而它却是病人醒后说的第一句话。他的脸上重新泛起了一点血色。
“如果要谢的话,应该谢谢这位小姐。”医生沉着地、不自然地笑了笑,接着对克丽丝汀说,“这位先生还是非常虚弱,需要进一步治疗。我建议立刻把他送医院。”
“不,不!我不要去医院。”躺在床上的这个老头嚷道——他的回答又快又急。他从枕头上俯身向前,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两只手从克丽丝汀早先给他盖好的床单下面伸出来。她心里想,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的情况显著地好转了。他仍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有时还得费很大的劲,但是严重的痛苦已经消失了。
克丽丝汀这时才第一次有机会端详他的外表。原先她估计他才刚过花甲;现在她改变了这个猜测,还得增加五、六岁。他身材矮小,面容消瘦憔悴,背部佝偻,使她想起了以前见到他时他那种象麻雀般的外表。他的头发所剩无几,稀疏灰白,总是梳得很整齐,虽然此刻显得很蓬乱,并且由于出汗而湿漉漉的。他的脸上经常带着温和宽厚、类乎歉意的表情,但是她认为下面却隐藏着坚决的意志。
她第一次遇到艾伯特·韦尔斯是在两年以前。他发现自己帐单的金额不符,与帐房争执不下,于是便怯生生地跑到饭店经理套房来,要求把事情弄个明白。她记得那次相差的金额是七角五分钱,当出纳主任提出免收时——
在旅客就小额差错争吵不休时,往往是这样做的——艾伯特·韦尔斯却要求证明这个争执根本不是他惹起的。经过耐心的查核,克丽丝汀证实这个矮老头是对的。由于她自己有时也会过于节省——当然有时也会象阔太太那样挥霍无度——她对他的这种态度深表同情和尊敬。她还推测——从他所费不多的饭店帐单和显然是买的现成的衣服来看——他是个收入微薄的人,也许是个年金领取者。他每年来新奥尔良,在他生活中算得上是相当奢侈的事了。
现在艾伯特·韦尔斯表示说,“我可不喜欢医院。我对医院从来没有好感。”
“如果你留在这里的话,”医生反对说,“你还需要治疗,至少得有个护士日夜护理你。你还得间歇接氧不可。”
矮老头固执己见。“饭店可以给我请一个护士嘛。”他怂恿克丽丝汀说,“你可以给我请一个,是不是,小姐?”
“也许可以吧。”显而易见,艾伯特·韦尔斯对于医院一定有强烈的反感。眼下,这种反感已使他一反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常态了。然而她怀疑他是否知道雇用私人护士的费用有多么大。
走廊里传来一阵噪声。一个穿着工作服的机修工走了进来,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放着一个氧气筒。他的后面跟着身体结实的总工程师,手里拿着一段橡皮管、一些金属线和一只塑料袋。
“这可不是医院用的式样啊,克丽丝,”总工程师说道。“可是,我想这能行。”他刚才急急匆匆地穿上了衣服——衬衫连钮扣都未扣上,外面套了一件旧花呢短上衣和裤子,露出毛茸茸的胸口。他脚上穿着松开的便鞋,光秃秃的圆头下,象平时一样,一副阔边眼镜搁在鼻尖上。此刻,他正用金属线把管子和塑料袋连起来。他吩咐那个停下来不知所措的机修工说,“把氧气筒竖在床旁,小伙子。如果你再慢吞吞的话,我想就得给你自己接氧气啦。”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克丽丝汀作了解释,说她原来的想法是可能需要氧气,并且给他介绍了总工程师。总工程师双手仍然忙个不停,点了点头,从眼镜上面看了一眼。隔不多久,管子便接好了,他开口道,“这些塑料袋闷死过不少人哩。可没有理由说不能用它来救人。你认为它行吗,大夫?”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刚来时的那种冷漠态度,已经消失了几分。“我认为完全行。”他朝克丽丝汀看了一眼。“这家饭店看来倒有极为能干的助手哩。”
她笑了起来。“等到我们把你预定的房间搞乱了,你就会改变看法了。”
医生回到床旁。“氧气会使你感觉舒服得多,韦尔斯先生。我想你过去害过支气管炎吧。”
艾伯特·韦尔斯点点头。他声音沙哑地说,“我当矿工时无意中得了支气管炎。后来又患了哮喘。”他的眼睛移到克丽丝汀身上。“对不起,小姐,给你们带来了这么许多麻烦。”“我也感到抱歉,主要是因为他们把你的房间换了。”
总工程师已把橡皮管不固定的一端接在漆成绿色的氧气筒上。厄克斯布里奇大夫对他说,“我们先接五分钟氧气,然后停五分钟。”他们一起把临时氧气面具套在病人的脸上。一阵嘶嘶的声音说明氧气正在放出。
医生看了看手表,然后问道,“你们请了当地医生吗?”
克丽丝汀把阿伦斯大夫的情况告诉他。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点头表示同意。“他来了,就可以接手了。我是从伊利诺斯来的,不准在路易斯安那开业行医。”他俯身向艾伯特·韦尔斯。“舒服点吗?”罩着塑料面具的矮老头点头表示肯定。
走廊里响起一阵稳重有力的脚步声,彼得·麦克德莫特大步跨进屋内,他的高大躯体堵住了外面的门口。“我接到了你的口信,”他对克丽丝汀说。
他的眼睛转向床上。“他没问题吧?”
“我想没问题,可是我认为我们对待韦尔斯先生可有点简慢哩。”她招招手,示意彼得到走廊里,把侍者刚才告诉她的关于调换房间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他听。她看见彼得皱起眉头,就接着说,“如果他要住下去的话,我们就应该给他换个房间,我想给他找个护士也不会太难吧。”
彼得点头表示同意。过道对面女侍用的小房间里有一架内线电话。他走过去拿起话筒,要求接接待处。
“我在十四楼,”他告诉来接电话的房间登记员。“这一层楼有空房间吗?”
彼得感觉到对方踌躇不定。这位夜班房间登记员是个老人马,是多年前沃伦·特伦特亲自指定的。他办事独断独行,没有人敢表示异议。有几次,使彼得,麦克德莫特感觉到他憎恨新来的人,特别憎恨那些来自北部、年纪比他轻、职位比他高的人。
“喂,”彼得问道,“到底有没有房间呀?”
“1410号房间空着,”房间登记员以最地道的南部种植园主的口吻口答说,“可是我正要把它分配给一个刚办好登记手续的先生哩。”他接着又说,“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这里差不多都己客满啦。”
彼得记得1410号这个房间。它宽敞、通风,朝向圣查尔斯街。他通情达理地问道,“如果我要1410号房间,你能不能给那位旅客另找一间?”
“不行,麦克德莫特先生。只有五楼有一个小套房空着,但是那位先生不愿意付更高的租金呢。”
彼得直截了当他说,“今晚就让那位旅客住在套房里,付单人房的租金。
明天早晨可以给他重新安排房间。现在我要将1439号房间的客人搬进1410号,请立即叫一个待者把钥匙送到这里来。”
“等一等,麦克德莫特朱生。”房间登记员方才口气冷冷的,此刻则公然变得粗暴起来了。“特伦特先生的方针一贯是……”
“现在是在谈我的方针,”彼得怒气冲冲地顶了一句。“还有一件事:
在你下班前,请留言给日班房间登记员,明天我要求他解释清楚,为什么把韦尔斯先生从他原来的房间搬到1439号房间,你还可添上一句,最好要说出充分理由。”他挂上电话,朝克丽丝汀做了个鬼脸。
五
“你准是疯啦,”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叱责道,“完完全全、彻头彻尾地疯啦。”彼得·麦克德莫特走后,她回到了总统套房的起居室里,小心翼翼地随手把里面的门关上。
公爵扭动身体,转侧不安,每当他的妻子破口大骂时,他总是这样。“他妈的真抱歉,老太婆。当时电视正开着,没听到那个家伙。我以为他已经走了。”他手里颤抖地拿着威士忌苏打酒,他喝了一大口,然后可怜巴巴地说,“而且我简直对什么都他妈的烦死啦。”
“抱歉啦!烦死啦!”异乎寻常地,他妻子的声音里带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口吻。“你的话听起来好象很轻松似的。好象今晚发生的事不可能闯出什么大祸……”
“不要这么想。我知道事情很严重。非常严重。”他弓着身子郁郁不乐地坐在一只很深的皮扶手椅里,看上去仿佛象个侏儒,酷似英国漫画家十分喜欢画的那种头戴硬顶圆礼帽、胆怯如鼠的家伙。
公爵夫人继续指责道,“我是动足脑筋了。在你做了那桩叫人难以置信的蠢事以后,我是想尽了办法来证实我们两人是在饭店里度过了一个宁静的晚上。我甚至还捏造我们是去散步的,以防万一有人看到我们进来。可是你简直笨得没法再笨了,竟漏了嘴,跑来说你把香烟掉在汽车里了。”
“只有一个人听到,就是那个小伙子经理。他不会注意到的。”
“他注意到了。我留神看着他的脸。”公爵夫人竭力抑制自己。“你可知道我们极其困难的处境吗?”
“我早已说过啦。”公爵把酒一饮而尽,眼睛凝视着空酒杯,“简直太丢脸了。要是你没有来教唆我……要是我没喝得烂醉……”
“你就是喝醉啦!我找到你时,你醉醺醺的,你现在还是醉醺醺的。”
他摇摇头,仿佛要清醒一下头脑。“现在清醒呐。”这时轮到他来咕哝了。“你偏要钉住我。还要插手干涉。不肯罢休……”
“那个没关系。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他又说道,“你教唆我……”
“我们是束手无策。束手无策!于是我抓住了一个好机会。”
“很难说。要是警察强要……”
“我们一定会首先遭到怀疑。我向那个侍者寻衅,并且坚持到底,原因就在这里。这不是什么借口,但这是仅次于上策的办法了。这会给他们造成一种印象:我们今晚是在房间里……要不是你说漏了嘴,他们会以为我们是一直在这里的。我简直要哭了。”“那可真有意思,”公爵说道。“我过去没想到过你这样女人气呢。”他挺直身子坐在椅子里,不知怎么地,那种顺从的样子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了,或者消失了大半。这种象变色龙似的反复无常的特性有时使认识他的人感到迷惑不解,使人难以捉摸到他的真面目。
公爵夫人刷地脸红起来,这更增加了她的庄丽。“那未必见得吧。”
“也许是未必见得。”公爵站起身来,走到靠墙的小几旁,把苏格兰威士忌酒直往自己杯子里倒,然后搀入一小杯苏打水。他背朝着她,继续说道,“反正必须承认我们的麻烦大半都是由此引起的。”
“我就不承认这样的事。也许这是你的习惯,我可不是这样。上那家讨厌的赌场,真是疯了;还带了那个女人……”
“你早已提过啦,”公爵厌烦地说。“唠叨得够啦。在我们回来的一路上。在那桩事情发生以前就唠叨个没完。”
“我不知道我的话可曾钻进你的耳朵里。”
“老太婆,你的话连最浓厚的雾也钻得过呢。我一直在想方设法使什么都不能钻过它们,但至今没有做到。”克罗伊敦公爵呷了一口刚倒的威士忌酒。“你为什么跟我结婚?”
“我想主要原因在于,你在我们这一群人中干着一些有意义的事。人们说贵族阶级已是日薄西山了。你看来似乎在证明它并非如此。”
他举起酒杯,端详着它,仿佛它是一个水晶球似的。“现在可并没有证明啊。呃?”
“如果你看上去是的话,这是因为我支持你的缘故。”
“华盛顿吗?”他问道。
“我们能够搞到的,”公爵夫人说道。“要是我能够使你保持头脑清醒,并把你留在你自己的床上的话。”
“啊哈!”她的丈夫假笑道。“该死的那只冷冰冰的床。”
“我早已说过那未必见得。”
“你可曾想过我为什么娶你吗?”
“我有自己的看法。”
“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他又喝起酒来,好象要壮壮胆似的,然后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就是要你躺在那只床上。放荡地。合法地。那么只有娶你才是办法。”
“没想到你还真操心呀。有那么许多别的女人可以挑哩——过去和以后。”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不要别的女人,就要你。现在还是要你。”
她高声嚷道,“够啦!这太不象话啦!”
他摇了摇头。“这种事,你应该听听。你的性欲,老太婆。……老是投我所好。我可不要中止啊。一起来分享吧。你仰天躺着。……”
“住口!住口!你……你这个色鬼!”她面孔发白,声音又高又尖。“要是警察把你抓去,我才不在乎哩!我巴望他们把你抓去!我巴望你判上十年徒刑!”
六
彼得·麦克德莫特匆匆结束了与接待处的争吵后,便重新走过十四楼走廊到1439号房间去。
“要是你同意的话,”他向厄克斯布里奇大夫说,“我们就把你的病人搬到这一楼的另一个房间去。”
这位身材瘦长、由克丽丝汀紧急召来的医生点头表示同意。他环顾这个局促的哈哈房间,房里暖气管和水管错落不齐。“随便换哪个房间,总比这里要好些。”
医生回到躺在床上的矮老头身旁,动手给他再接五分钟氧气,克丽丝汀提醒彼得说,“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护士。”
“这让阿伦斯大夫去安排吧。”彼得自言自语道:“我认为饭店应该去请护士,这意思就是说,费用应该由我们负责。你认为你的朋友韦尔斯付得起这笔钱吗?”
他们回到了走廊里,低声交谈。
“我正为这个担心哩。我想他不是太富裕。”彼得看到克丽丝汀在凝思时皱着鼻子,样子漂亮动人。他感觉到她近在咫尺,还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
“那没关系,”他说,“到明天早上为止,我们总不至于债台高筑吧。
到了明天早上,我们会让信用部去调查解决的。”
钥匙送来后,克丽丝汀就去开1410号这个新房间。“准备好啦,”她回来告诉大家说。
“最好把床对调一下,”彼得对周围的人说。“让我们把这只床推进1410号房间去,再把那里的一只床推回来。”可是他们发现门口太窄了,小一英寸。
艾伯特·韦尔斯这时呼吸已经不那么困难了,脸上也有了血色,他自告奋勇说,“我已经走了一辈子,这一点路现在我能走。”可是厄克斯布里奇大夫断然地摇了摇头。
总工程师量了量阔度,看看到底差多少。“我可以把门从铰链上拆下来,”
他对那位病人说。“这样你就可以出去了,象从瓶子里取出软木塞那样。”
“不要紧,”彼得说。“还有一个更简捷的办法——要是你同意的话,韦尔斯先生。”
对方面露笑容,点点头。
彼得弯身把一条毯子裹住那老头的肩膀,然后一下子整个把他抱了起来。
“你力气真大,小伙子,”矮老头说道。
彼得微微一笑。接着,他很轻松地,仿佛抱着的是个小孩似的,大踏步穿过走廊,走进新房间。
十五分钟之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当,仿佛东西都是在尼龙轴承上滚过来似的。氧气筒已妥善地搬了过来,尽管现在已不那么迫切需要使用它了,因为1410号房间比较宽敞,由于空调机没有暖气管的干扰,房间里的空气也新鲜得多了。住院内科医生阿伦斯大夫也来了,他心宽体胖,嘴里酒气熏天。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表示愿意第二天来会诊,阿伦斯大夫欣然同意了。厄克斯布里奇大夫接着提出要使用可的松,这样可以防止旧病复发,这一点他也很乐意地接受了。阿伦斯大夫热心地给一位特别护士打了个电话(“简直是个好消息,亲爱的!我们又要合作啦。”),并宣称她已经动身来了。
总工程师和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离去时,艾伯特·韦尔斯正宁静地睡着。
彼得跟着克丽丝汀走到走廊里,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阿伦斯大夫正在等他的护士,他在房里踱来踱去,嘴里轻轻地哼着《卡门》里的“斗牛士之歌”。(“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门卡塔一声闩上,歌声也就听不见了。
这时已是十一点三刻了。
他们朝电梯走去,克丽丝汀说,“我们把他留下来了,我很高兴。”
彼得似乎感到惊讶。“韦尔斯先生吗?我们为什么不呢?”
“有些地方就不让留下。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没人肯管半点闲事。
他们只管旅客住进房间,退掉房间,付清帐单,如此而已。”
“那变成香肠制造厂啦。一家真正的旅馆应该殷勤接待旅客,旅客有需要,就得提供帮助。最好的旅馆都是这样起家的。不幸的是,许多干这一行的人都已经忘了这一点。”
她好奇地端详着他。“你认为我们这里也已经忘了吗?”
“你说得真对,我们是已经忘啦!可以说,多半时候是这样。如果照我的心愿就应该进行一系列改革……”他住口不讲了,对自己的振振有词感到局促不安。“没关系,这种叛逆思想我不大向别人暴露。”
“你不该这样,真是这样的话,你应该感到惭愧。”从克丽丝汀的话里可以听出,圣格雷戈里饭店在许多方面工作效率是很低的,近些年来,它靠着过去的声誉在勉强地维持下去。目前,这家饭店又面临着财政上的危机,可能会迫使它来个彻底的改组,不管它的老板沃伦·特伦特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
“这好比是脑袋和砖墙,”彼得反对道。“以脑袋撞砖墙,是无济于事的。沃·特对新的主意是不感兴趣的。”
“那不是撒手的理由。”
他笑了起来。“这话倒象是个女人之见。”
“我是女人嘛。”
“我知道,”彼得说,“我这才开始注意到哩。”
他想确实如此。自从他自己到圣格雷戈里饭店工作,认识克丽丝汀以来,往往对她熟视无睹。只是最近他才发现自己日益注意到她是多么妩媚动人。
他想知道她打算怎样度过今晚余下的时间。
他试探说,“今天我还没吃过晚饭;事情太多啦,如果你高兴的话,陪我一起去吃晚正餐,好吗?”
克丽丝汀回答说,“我就喜欢吃晚正餐。”
在电梯里,他告诉她说,“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去查核一下。我派赫比·钱德勒去调查十一楼的乱子,但是我不信任他。查核后我就没事了。”他握住她的手臂,轻轻地捏了一下。“你在正面夹层等着,好吗?”
象他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很可能是笨手笨脚的,而他的手却出奇地温柔。克丽丝汀斜视着他那健壮、充满活力的侧面,他那突出的颌部活象一只灯笼。她心里想,那是一张饶有趣味的脸,带有几分决断力,如果被激怒的话,这种决断力很可能会变成固执任性。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好吧,”她表示同意。“我等你。”
七
玛莎·普雷斯科特强烈地希望能换个方式度过自己的十九岁生日,或者至少能留在八层楼下面、饭店会议大厅里举行的埃尔弗·凯帕·埃普赛伦兄弟会舞会上。舞会上的声音穿过十一楼套房的窗户飘过来,此刻传入了她的耳朵,由于距离远,还有其他喧闹声,因此声音轻弱。十一楼套房的窗户是在几分钟前由一个小伙子用力打开的。因为这个挤满了人的房间里热烘烘的,烟雾腾腾,酒气冲天,使人透不过气来,甚至连那些烂醉如泥、人事不知的人也感觉透不过气来。
来这里是个错误。但是,她倔强任性,一向喜欢追求与众不同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是莱尔·杜梅尔答应过她的。她认识莱尔已有多年了,并且与他出去玩过几次。他的父亲是本市一家银行的总经理,也是她父亲的密友。他们在一起跳舞时,莱尔对她说,“这种玩意儿是小孩玩的,玛莎。有几个朋友定了一套房间,今天晚上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那里。那里花样可多哩。”
他想爽朗地笑出声来,但不知怎的却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也来吧?”
她不加思索地一口答应了。于是他们离开了舞会,上楼到那又小又挤的1126—7号房间去。他们一踏进房间,便被混浊的空气和尖锐刺耳的喧闹声吞没了。房间里的人比她所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且有几个小伙子早已喝得烂醉,这也是出乎她意料的。
房间里有几个姑娘,她多半都认识,但却谈不上亲密,她同她们搭讪了几句,尽管谁都听不清谁在讲些什么。一个叫苏·菲利普的,一言不发,显然已失去知觉,陪她的是一个来自巴吞鲁日的小伙子,不断地在浴室里用皮鞋盛水,正在往她身上浇。苏身上穿的粉红色玻璃纱衣服早已湿透了。
小伙子们特别热情地招呼玛莎,但几乎立刻又回到那只临时的酒吧柜旁,它是把一只有玻璃门的橱反转过来凑成的。一个人——她不知道是谁——粗手粗脚地把一杯酒塞在玛莎的手里。
邻室的门关着,显然里面在闹着什么事,门口聚集着一群小伙子,莱尔·杜梅尔也挤在里面,把玛莎丢在一旁。她听到片段的谈话,甚至有人问道,“那是什么滋味呀?”但是回答被一阵下流的狂笑声掩盖了。
接下去的几句话使她意识到,或者至少怀疑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感到厌恶,想要离去。甚至连那座巨大的孤零零的花园区住宅也要比这里好,尽管她不喜欢它的空寂,她的父亲外出时,宅里就只剩下她自己和一些仆人。
她的父亲已出去六个星期了,至少还得要两个星期才能回来。
玛莎一想到自己的父亲,便想起如果他能按照原来的打算和允诺回到家里的话,她现在就不会到这里来了,也不会来参加兄弟会的舞会了。那就会举行一个生日宴会,由马克·普雷斯科特轻松愉快地安排一切,并且邀请他女儿几个挚友来参加。她知道,如果埃尔弗·凯帕·埃普赛伦兄弟会的舞会与她自己的生日宴会冲突的话,这些朋友会婉谢前者的邀请。可是他没有回家。这一次他是从罗马打电话回来,又象往常一样表示歉意。
“玛莎,宝贝儿,我真想回来,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在这儿的事务还得需要两三个星期,但是我会弥补的,宝贝儿,我回到家里,一定给你补上。”他还试探地问玛莎是不是想去看望在洛杉矶的母亲和她母亲的新丈夫,但是她连思索都不思索,就婉言谢绝了,这时她的父亲亲热地说,“好吧,不管怎样,过一个快快乐乐的生日吧,我给你寄了些东西,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玛莎听到他那悦耳的讲话声,感觉自己仿佛要哭出来了,但是她并没有哭,因为她早就警告过自己不能哭。为什么一家新奥尔良百货公司的老板,手下雇有一批高薪的主管人员,却要比一个小职员更忙碌地钻在事务堆里,对此她也同样不必感到奇怪。也许在罗马还有别的事情,他不愿告诉她,就象她绝不会把1126号房间里现在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一样。
她决定离开这里,就走过去把酒杯放在窗台上,这时她听到他们在楼下演奏《星团》。在晚上这个时候,音乐总是开始演奏古老感伤的乐曲,如果逢到乐队领队莫克西·布坎南和他的南部绅士明星队演奏的话,尤其如此。
圣格雷戈里饭店里举行的重大社交宴会大半都是由这个乐队伴奏的。即使她刚才没有在跳舞的话,也会听得出那个经过改编的乐曲——铜管乐器声音热情悦耳而且铿锵有力,它是布坎南的商标。
玛莎站在窗前犹豫不决,考虑回去参加舞会,虽然她心里明白舞会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儿:小伙子们穿着夜礼服,觉得越来越热;有些人不耐烦地用手指拨弄着衣领;有几个青少年巴望最好换上斜纹布裤和汗衫;姑娘们从盥洗室里进进出出,关起门来大家咯咯地笑着互相吐露知心话。玛莎认为整个场面就好象是一群孩子穿着夜礼服在玩字谜游戏。玛莎常常这样想,青年是一个枯燥乏味的时期,特别当你不得不跟和你自己同样年龄的人在一起玩的时候。有时候——就象今天这样——她渴望与比较成熟的人交往。
可是从莱尔·杜梅尔身上她也找不到这种交往。她看到他满脸通红,仍与一群人站在联络门口,上浆的衬衫前胸鼓凸着,黑领带歪向一边。玛莎感到奇怪,她怎么会象过去一度那样如此认真地看待他。
讲多人包括她自己都准备离开套房,他们向外面的门口走去,看样子似乎是成群离去。她认识的一个年纪较大的、名叫斯坦利·狄克逊的小伙子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他小心地随手把门关上,然后朝着门点头示意,这时她可以听到他讲话的若干片断。“……姑娘们说她们要走了……受够了……怕死了……乱来。”
另一个人说道,“……早告诉你啦,我们不该来这一套……”
“为什么不从这里找一个呢?”这是莱尔·杜梅尔的声音,比先前更放肆了。“对,可是找谁呢?”那一小簇人以品评的眼光向房间四周扫视了一圈。玛莎故意不理睬他们。
那个失去知觉的姑娘苏·菲利普的几个朋友,想把她扶起来,但是扶不起来。一个比较沉着的小伙子关切地大声叫道,“玛莎!苏情况很不好,你能帮她忙吗?”
玛莎勉强地停下步来,低下头来看看那个姑娘,这时她已睁开眼睛向后仰着,她那孩子般的脸苍白无色,嘴巴无力地掀开着,嘴上的唇膏抹得一塌胡涂。玛莎暗暗叹了口气,对别人说,“帮我把她抬到浴室里去。”当三个人把她抱起来时,这个喝得醉醺醺的姑娘哭起来了。
一个小伙子似乎想跟进浴室,然而玛莎把门紧紧地关上,并且上了闩。
她转向正神色惊恐地对镜凝视的苏·菲利普。玛莎暗自高兴地想道,至少这种骇人的事使人醒悟过来了。
“我不太在乎,”她说道。“他们说我们每个人都得有这样一次经历的。”
“哦,天啊!我母亲要打死我的。”那姑娘呜咽道,说罢便冲向抽水马桶,呕吐起来。
玛莎坐在浴缸边上,实心眼儿地说,“吐了,你会感觉好得多。你吐完了,我给你洗个脸,我们可以再涂一些脂粉。”
那个姑娘仍旧低着头,忧郁地点点头。
过了十或十五分钟,她们从浴室里走出来,套房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只有莱尔·杜梅尔和他的一些亲密伙伴还围聚在一起。玛莎想,如果莱尔要护送她,她就要拒绝他。房里仅有的另一个人就是那个曾提出要求帮忙的小伙子。他走过来,慌忙地解释道,“我们已请好苏的一个女朋友把她带回家,苏也许能在她那里过夜。”他拉住苏的手臂,她便咕哝着跟他走了。这个小伙子转过头来嚷道,“我们的汽车在楼下等着哩。多谢你,玛莎。”她感到松了口气,目送他们离去。
她正要把为了帮助苏·菲利普而放下的外套拿起来时,听到有人把外面的门关上了。斯坦利·狄克逊在门前站着,背着手。玛莎听到锁轻轻地发出卡塔一声。
“嗨,玛莎,”莱尔·杜梅尔说道。“忙什么?”
玛莎从小就认识莱尔了,可是现在他已形同路人,他的样子象个喝醉了酒的暴徒。她回答说,“我要回家了。”
“噢,得啦。”他昂首阔步地向她走去。“漂亮点,喝一杯吧。”
“不,谢谢你。”
仿佛他没有听到似的,“小妹妹,你会放漂亮点的,是不是?”
“不会让人知道的,”斯坦利·狄克逊说。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不怀好意地睨视着她。“我们中有些人已经玩个痛快啦。我们还想玩个痛快呢。”另外两个她不知其名的小伙子咧嘴笑着。
她厉声喝道,“你们耍的那一套,我可不感兴趣。”虽然她口气很坚定,可是心里却感到非常害怕。她朝门口走去,但狄克逊摇摇头。“请,”她说,“请让我走。”
“听着,玛莎,”莱尔咆哮道。“我们知道你是想要的。”他粗声粗气地咯咯笑起来,“凡是姑娘都想要的。其实她们心里都是想要的。她们想的就是‘来玩吧。’”他招呼一下其他的人。“呃,老弟们?”
第三个小伙子轻声轻气地说道,“是这样。你非得到那里面去玩玩不可。”
他们开始向她走近来。
她转过身来。“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碰一碰我,我就要大声喊了。”
“如果你叫喊的话,那太遗憾了,”斯坦利·狄克逊咕哝着说,“也许你会错过一切乐趣呢。”突然,似乎他没动一步,就已经到了她的背后,猛地把一只汗湿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另一只手拑住她的双臂。他的头紧贴着她的脑袋,一股黑麦威士忌酒味直冲着她。
她挣扎着,想咬他的手,但没有咬到。
“听着,玛莎,”莱尔说道,他的脸做出一副傻笑相,“你反正得来的,还不如高高兴兴地享受一番吧。他们都这么说的,不是吗?如果斯坦放手的话,你能答应不嚷吗?”
她怒不可遏地摇摇头。
另一个人抓住她的手臂。“来呀,玛莎。莱尔讲你是够漂亮的。你为什么不做点样子出来?”
这时她疯狂地挣扎着,但是徒劳无用。他们紧紧扭着她,一点不放松。
莱尔抓住她另一只手臂,他们一起强行把她拉到隔壁的卧室里去。
“真他妈的,”狄克逊说道,“来个人抓住她的两只脚。”旁边的小伙子紧紧把它们抓住。她竭力用脚踢,结果把脚上的高跟轻便舞鞋都踢落了。
玛莎感到自己正在被带进卧室里去,她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
“这是最后一次啦,”莱尔警告说。和善脾性的伪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准备合作还是不合作?”
她的回答是挣扎得更猛烈了。
“把她的衣服剥掉,”有人说道。另一个声音——她认为就是抓住她脚的那个人说的——犹豫地问道,“你认为我们该这样干吗?”
“别担心。”这是莱尔·杜梅尔的声音。“不会出什么事的。她的老头子正在罗马嫖妓呢。”
房间里有一对床。玛莎疯狂地抵抗,被强行推倒在靠近的一张床上。顷刻间她就横躺在床上了,她的头被残暴地向后按着,她只能看到上面的天花板。天花板过去漆成白色,但是现在已变得接近灰色了,饰有花纹的天花板中央的一盏吊灯发出强烈的光。灯上积满了灰尘,灯旁有一个发黄的水渍。
突然天花板上的灯熄灭了,但是另外一只灯依旧开着,照亮着房间。狄克逊换了一个姿势。现在他半坐在床上,靠近她的头,然而他还是紧紧地抓住她的身体并且捂住她的嘴巴不放。她感到还有别的手,她发狂了。她扭动身体,想用脚踢,但是她的两条腿被压得不能动弹。她力图翻身,只听到嘶一声,她的巴连夏尔加长服被撕裂了。
“我是第一个,”斯坦利·狄克逊说。“谁到我这里来。”她能够听到他的猛烈的呼吸声。
在床周围,脚步在地毯上轻轻地走动。她的两条腿依旧被牢牢地压得不能动弹,但是狄克逊把手从她脸上挪开了,另外一个人用手来捂住她。这是个机会。当那只新手伸过来时,玛莎狠狠地咬了一口。她感觉自己的牙齿深陷到肉里,直咬到了骨头。
只听到一声惨叫,那只手缩了回去。
玛莎提高嗓门,尖声叫了起来。她尖叫了三声,最后拚着命叫喊,“救命!请救救我!”
斯坦利·狄克逊使劲用手重新捂住她的脸,这一下捂得她头昏目眩,打断了她的最后一个字。她听到他咆哮道,“你这个笨蛋!你这个蠢猪!”
“她咬我!”一个人痛得哭出声来。“这个婊子咬我的手。”
狄克逊气势汹汹地说,“你想要她干什么呢,亲亲你的手吗?这下我们可要引起整个他妈的饭店对我们的注意了。”
莱尔·杜梅尔催促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闭嘴!”狄克逊命令说。他们站在一旁听着。
狄克逊轻轻地说,“没有什么惊动。我想没有人听见。”
确实没有人听到,玛莎绝望地想。眼泪弄糊了她的视线。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进一步挣扎的力量。
有人在敲外面的门。敲了三下,声音坚定而有力。
“天哪!”那第三个小伙子说道。“真有人听见了。”他接着呜咽地说道,“啊呀!——我的手!”
第四个小伙子紧张不安地问道,“我们怎么办呢?”
又是一阵敲门声,这一次声音更有力了。
沉默了一阵后,一个声音从外面叫道,“请开门。我听到有人喊救命。”
这个叩门者的声音带有一种柔和的南方口音。
莱尔·杜梅尔悄没声儿说,“只有一个人;他单独一个人来的。也许我们可以拖延推托。”
“值得试一试,”狄克逊轻轻地说。“由我去对付。”他低声对其中一个人说,“不要让她发出声来,这一回不要再误事了。”
迅速地换了一只手捂住玛莎的嘴,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身体。
锁卡嗒一声,然后又是吱一响,门打开了一半。斯坦利·狄克逊仿佛吃了一惊,说道,“哦。”
“对不起,先生。我是饭店的职工。”就是他们刚才听到过的那个声音。
“我刚巧走过,听到有人大声呼喊。”
“刚走过,呃?”狄克逊的口吻极不友善。接着,仿佛下定主意要采取外交手腕似地,他往下说,“喔,不管怎样,谢谢啦。那只不过是我的老婆在做恶梦罢了。她比我先睡,现在好了。”
“噢……”那个人似乎迟疑不决。“真的没事吗?”
“的确没事,”狄克逊说,“做恶梦只是偶尔的事。”他能说得使人信服,而且对局面掌握着主动权。玛莎知道,门马上就会关上的。
由于她不再挣扎,她觉得自己脸上的压力也有所减轻。这时她用足了劲,准备作最后一次努力。她把身子向旁边一扭,顿时她的嘴自由了。“救命!”
她喊道。“不要相信他!救命!”她的话又一次被粗暴地打断了。
外面激烈地争吵起来。她听到那个新来的声音说道,“我想进去看看,对不起。”
“这是私人房间。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是我的老婆在做恶梦嘛。”
“对不起,先生;我不相信你的话。”
“那么,”狄克逊说道。“进来吧。”
他们仿佛不愿意让人看到似的,把手从玛莎身上移走了。他们把手挪走后,她便翻了个身,用力使自己稍微坐直些,面朝着门。一个年轻的黑人走了进来。他二十岁刚出头,面孔聪敏,穿着整洁,短短的头发朝两边分梳,梳得很整齐。
他立刻领会是怎么回事,便厉声说道,“把这位年轻小姐放开。”
“瞧,弟兄们,”狄克逊说。“瞧是谁在发号施令啊。”
玛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扇通向走廊的门仍旧半开着。
“好,黑小子,”狄克逊怒吼道。“你是自讨苦吃。”他右手熟练地挥起一拳,他那宽大肩膀的力量全部倾注于这一拳,如果击中目标的话,准会把那个年轻黑人打翻在地。但是那个黑人一个箭步闪向一边,动作敏捷,好象跳芭蕾舞的舞步,狄克逊挥出去的手臂从他头旁擦过,没有碰到他一根毫毛,相反自己却向前绊了一交。就在那一瞬间,黑人用左手挥拳向上击去,又狠又猛,一拳击中那个来犯者脸孔的侧面。
在走廊的某处,另一扇门打开后又关上了。
狄克逊一只手按着面颊,破口骂道,“你这个婊子养的!”他转向别人,怂恿说,“把他抓起来!”
只有那个手受伤的小伙子退缩不前。仿佛都在同一股冲力驱使之下似的,其余三个人一齐向那个年轻黑人扑去,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展开联合袭击,他已经滚倒在地。玛莎听到拳打声,还听到一阵从外面走廊里传来的越来越响的嘈杂声。其他人也听到这些声音。“屋顶都要坍下啦,”莱尔·杜梅尔急切地警告说。“我早对你们说过我们应该离开这里。”
他们乱哄哄地涌向门口,由那个没有参加格斗的小伙子带头,其他人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后面。玛莎听到斯坦利·狄克逊停下来说,“出了乱子啦。我们去讨救兵。”
那个年轻黑人从地板上爬起来,脸上鲜血直流。
室外,一个刚来的带有命令口吻的声音盖住了其他人的声音。“请问哪里出了乱子?”
“一阵尖叫声,还打架呢,”一个女人激动地说。“就在那个房间里。”
另外一个人喃喃地说,“我早就抗议过,就是没有人理会。”
门敞开了。玛莎瞥见许多盯着看的面孔,一个神色威严的高个子走了进来。接着从里面把门关上,啪地一响把天花板上的电灯开亮了。
彼得·麦克德莫特打量着杂乱无章的房间。他问道,“出了什么事啦?”
玛莎的身子因呜咽而抽搐着。她想站起来,但是却虚弱无力,往后靠在床头板上,拾着自己前面被撕破的凌乱的衣服残片。她抽噎地说:“企图……强奸……”
麦克德莫特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睛转向那个年轻黑人,他现在倚靠着墙,正用手帕止住脸上的流血。
“罗伊斯!”麦克德莫特的眼睛里闪烁着怒火。
“不!不!”玛莎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用恳求的口吻从房间那一边叫道。
“不是他!他是来救命的!”她闭起眼睛,一想到还要采取暴力,心中就要作呕。
那个年轻黑人挺直身子,收起手帕,嘲笑说,“你干吗不过来打我,麦克德莫特先生。你们总可以在事后说是搞错了。”
彼得简慢地说,“我已经搞错啦,罗伊斯,抱歉。”他非常讨厌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罗伊斯是饭店老板沃伦·特伦特的贴身男仆,同时还在劳耀拉大学攻读法律。罗伊斯的父亲是一个黑奴的儿子,好多年前他就成了沃伦·特伦特的随身仆人、密友和心腹。二十五年以后,老头儿死了,他那个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里出生并长大的儿子阿洛伊修斯便继续留下,现在住在饭店老板的私人套房里,无拘无束,可以根据读书需要自由来去。但是在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心目中,罗伊斯毫无必要地傲慢自大、目空一切,似乎既不相信人家伸出的友谊之手,又老是爱吵架。
“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彼得说。
“一共四个人,都是年轻漂亮的白人先生。”
“有你认识的吗?”
罗伊斯点点头。“两个。”
“那好极了。”彼得走向就近那只床旁边的电话。
“你给谁打电话?”
“市警察局。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去请警察来。”
那个年轻黑人的脸上露出了半丝微笑。“如果你要听听别人的意见,我可不去请。”
“为什么不?”
“首先,”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慢条斯理地说,有意加重自己的土音,“我必须做个见证人。但是告诉你吧,麦克德莫特先生,在这个独立自主的路易斯安那州里,在处理一桩白人强奸案时,不管是强奸未遂还是其他什么情况,没有一个法院是会听信一个黑小子的话的。不,先生,四个正直的年轻白人先生会说这个黑小子是在撒谎,法院绝不会相信黑小子的。即使普雷斯科特小姐支持这个黑小子,法院也是不会相信黑小子的。而且我怀疑她爸爸考虑到所有报纸之类舆论工具可能会大做文章,是否会让她这样做。”
彼得已经拿起话筒;现在又把它放下。“有时候,”他说,“你似乎故意要把事情说得严重些。”但是他知道罗伊斯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他问道,眼睛转向玛莎,“你说是‘普雷斯科特小姐’吗?”
那个年轻黑人点点头。“她的父亲是马克·普雷斯科特先生。普雷斯科特家族。是这样,小姐,对吗?”
玛莎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普雷斯科特小姐,”彼得说道,“那些闹事的人,你认识吗?”
回答勉强可闻。“认识。”
罗伊斯自告奋勇地说,“我想,他们都是从埃尔弗·凯帕·埃普赛伦跳舞会那儿来的。”
“是吗,普雷斯科特小姐?”
她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你同他们一起到这里——这个套房里来的吗?”
又是低声回答。“是的。”
彼得用怀疑的目光瞧着玛莎。最后他说道,“普雷斯科特小姐,你要不要提出正式控诉,全由你来决定。不管你怎样决定,饭店都没有意见。但是,刚才罗伊斯说的关于报纸宣传的事,恐怕是非常正确的。一定会引起一些——我想会是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他接着说:“当然,究竟怎么办,得由你的父亲决定。你认为我应该打电话给他,请他到这儿来吗?”
玛莎抬起头来,第一次眼睛直盯着彼得。“我爸爸在罗马。请别告诉他——永远不要告诉他。”
“肯定有些事情可以私下解决。我认为干了坏事的人,谁也难逃法网。”
彼得走到床旁。他看到她简直象个小孩,而且生得又是那么漂亮动人,感到吃惊。“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我不知道。我可不知道。”她又开始哭起来,声音更低了。
彼得手足无措地掏出一块白亚麻布手帕,玛莎接了过去,拭去眼泪,然后擤擤鼻子。
“好一些吗?”
她点点头。“谢谢你。”她心里百感交集:伤心,羞愧,愤怒,不管后果一味想还击,还想望有一个亲爱的保护人来把她搂在怀里——过去的经验告诉她,这种想望是不会实现的。但是压倒这些情绪的是,她感到全身疲惫不堪。
“我认为你该休息一下。”彼得·麦克德莫特把那只未睡过的床上的床单翻下,玛莎钻进床单下,躺在下面的毛毯上。她的脸贴着枕头,感觉冷冰冰的。
她说,“我不想留在这里。我不能留在这里。”
他体谅地点点头。“待一会儿我们就把你送回家去。”
“不!不要送我回家!对不起,在饭店里……有没有什么别的房间?”
他摇摇头。“恐怕饭店已经客满了。”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已走进浴室去洗掉脸上的血迹。此刻他从浴室里出来,站在隔壁起居室的门口。他轻轻地吹着口哨,眼睛环视着凌乱不堪的家具、烟蒂满得装不下的烟灰缸、横七竖八的酒瓶和破碎的酒杯。
麦克德莫特走到他身边,罗伊斯说,“我猜参加的人还不少呢。”
“看来是这样。”彼得把起居室和卧室之间的联络门关上了。
玛莎请求说,“饭店里一定有地方的。今夜就回家去,我可受不了。”
彼得踌躇不定。“我想,有个555号房间。”他朝罗伊斯看了一眼。
555号房间是一个专供副总经理使用的小房间。彼得除了进去换衣服,是难得使用它的。房间现在空着。
“那很好,”玛莎说道。“只要谁打个电话到我家里。找女管家安娜就行啦。”
“如果你认为可以,”罗伊斯建议说,“我去把钥匙拿来。”
彼得点点头。“回来时去那里弯一下——拿一件晨衣来。我想我们应该去叫一个女仆来。”“你这时叫来一个女仆,还不是等于把整个事情在无线电上广播了。”
彼得思忖着。到了这个地步流言蜚语是免不了的。发生了这种事情,任何饭店里都免不了要窃窃私议。可是他认为没有必要再火上加油了。
“好吧。我们还是自己乘职工专用电梯把普雷斯科特小姐带下楼去吧。”
年轻黑人把外面的门一打开,人声便传进房来,焦急地提出了一连串问题。彼得一时忘记了还有一群被惊醒的旅客聚集在外面。他听到罗伊斯一一作了回答,平心静气地使他们消除了疑虑,接着声音便消逝了。
玛莎闭起眼睛,咕哝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呢。”
“对不起。我早就应该说明的。”他把自己的姓名和在这家饭店里的职位一一告诉了她。玛莎听着,一声不响,她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多半听任那温柔而使人宽慰的声音在她耳边飘逝过去。过了一会儿,她仍然闭着眼睛,感到迷惘,昏昏欲睡。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回到房里,自己被人从床上扶起,穿上晨衣,并被迅速而悄悄地护送到安静的走廊里。从电梯里出来,又经过一条走廊,然后被轻轻地安放在另一张床上。那个使人宽慰的声音说道,“她简直是累死了。”
她听到放水的声音。一个声音告诉她洗澡水放好了。她振了振精神,便走到浴室去,然后锁上浴室的门。
浴室里整齐地放着一套睡衣。玛莎洗完澡便把它穿上。那是男式的,深蓝色,而且太大了。袖子把她的双手都盖住了。即使把裤腿翻上去,也还难免要被绊倒。
她走出浴室,有人扶她躺到床上。她蜷伏在床上,紧贴着浆洗干净的床单,她又一次注意到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平静而使人宽慰的声音。玛莎想,她很喜欢这个声音,她也喜欢这个声音的主人。“普雷斯科特小姐,现在罗伊斯和我要走了。这个房间的门是自动锁的,钥匙在你的床旁边。没有人会来打扰你。”
“谢谢你。”她昏昏欲睡地问道,“谁的睡衣?”
“我的。很抱歉,睡衣太大了。”
她想摇摇头,但实在太累了。“没关系……很好……”这套睡衣是他的,对此她感到高兴。她油然产生了一种仿佛终于被人搂在怀里的惬意感。
“很好,”她轻轻地又说了一遍。马上她就进入了梦乡。
八
彼得独自在五楼等电梯。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已经乘职工专用电梯到十五楼去了,他的房间就在十五楼,紧挨着饭店老板的私人套房。
彼得想,今天晚上事情可真多——而且都是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虽然这类事情在大饭店里并不少见,它们往往揭示了饭店职工司空见惯的阴暗生活的一个侧面。
电梯一到,他对驾驶员说,“请在门厅停一停,”这时他想起克丽丝汀正在正面夹层等着,但是他在底楼要办的事情花不了几分钟。
他看到电梯的门虽然已经关上,但电梯还是没有下降,心里感到不耐烦。
那个驾驶员——他是做常夜班的——正在将那只控制柄前后扳来扳去。彼得问道,“你确实把门都关紧了吗?”
“都关紧了,先生。毛病不在那里;我想毛病出在连接系统上,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顶上。”驾驶员抬头向安装着升降机械的屋顶望了一望,接着又说,“最近常常发生故障。总工程师几天前还检查过呢。”他用力把控制柄扳了一下。猛地一震,传导系统顿时接通,电梯便开始往下降了。
“这是几号电梯?”
“四号。”
彼得记在心里,准备问问总工程师究竟是什么毛病。
他跨出电梯,门厅里的时钟已近十二点半了。与通常这个时候一样,门厅里和门厅周围的一些活动已经静下来了,但是还有好些人在那里,从附近蓝厅里传来阵阵乐曲声,说明晚餐舞会还在进行。彼得向右朝接待处走去,刚走了几步,便看到一个痴肥臃肿的人摇摇摆摆地朝自己走来。那是方才连人影都找不到的饭店侦探长奥格尔维。这位下巴尽是垂肉的前警察——几年前他在新奥尔良警察队里工作,碌碌无闻——脸上谨慎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他那双小小的猪眼睛斜目而视,留神打量着周围的情况。跟往常一样,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陈腐的雪茄烟臭,上衣胸袋里插着一排粗粗的雪茄,好象未发射的鱼雷。
“听说你正在找我,”奥格尔维没精打采,态度冷漠地说。
彼得感到早先的怒火又燃了起来。“我当然在找你。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执行我的任务嘛,麦克德莫特先生。”奥格尔维虽然又肥又胖,声音却尖得出奇。“如果你要知道,我是到警察局总部去报告这里出了事。今天,行李间里有一只小提箱被偷了。”
“警察局总部!是在哪个房间里打扑克的?”
那双猪一般的眼睛怒目而视。“如果你认为我在打扑克,也许你应该去调查一下。或者你可以去向特伦特先生报告。”
彼得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他知道调查徒然是白白浪费时间。不用说,奥格尔维对自己的托辞可以提出一大堆理由,而且他在总部的伙伴也会支持他。何况,沃伦·特伦特绝不会对奥格尔维采取措施,因为奥格尔维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里待的时间与饭店老板本人的一样长。据说,这位肥胖的侦探了解底细,知道在什么地方埋着一两个尸体,因此他可以左右沃伦·特伦特。
但是,不管什么原因,奥格尔维的地位是动不得的。
“哼,发生了两起紧急情况,碰巧你都不在,”彼得说。“好在这两件事现在都已经解决了。”他心里想,奥格尔维当时没有在,也许倒是好事。
可以肯定,这位饭店侦探长对艾伯特·韦尔斯的病危情况处理起来绝不会象克丽丝汀那样利索,对玛莎·普雷斯科特事件的处理也不会那样得体和富于同情。彼得决定不再去理奥格尔维,便简慢地点了点头,向接待处走去。
刚才同他通话的那个夜班登记员这时正在柜台上。彼得决心向他表示和解,面带笑容地对他说道,“谢谢你帮我解决了十四楼那个难题。我们把韦尔斯先生挺舒服地安顿在1410号房间里了。阿伦斯大夫正在给他安排护理人员,总工程师给他安了氧气筒。”
当彼得走近时,那位房间登记员紧绷着脸。现在他舒展了眉头。“我不知道情况这样严重。”
“我想有一度病情非常危险。所以我才急着要知道为什么把他搬进了以前那个房间。”
那位房间登记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关于那件事情,我一定要进行追查。一定,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们在十一楼也发生了一些麻烦。你可不可以告诉我1126—7号房间的旅客是谁?”
房间登记员用手指翻着他的记录卡,抽出一张卡片。“斯坦利·狄克逊先生。”
“狄克逊。”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同他离开玛莎后,在简单的交谈中曾告诉过他两个名字,其中一个就是狄克逊。
“他是汽车商的儿子。老狄克逊先生常来这饭店的。”
“谢谢你,”彼得点点头。“你最好把它列入已退的房间,请出纳把帐单寄给他。”他忽然改变主意,“不,明天把帐单送到我那儿去吧,我要写一封信。等我们把损坏情况摸清楚后,还要向他们索取赔偿费呢。”
“好吧,麦克德莫特先生。”这个夜班登记员的态度有了显著的改变。
“我会告诉出纳按你吩咐的去做。我想那套房间现在可以出租了吧。”
“可以。”彼得心想没有必要大事声张玛莎住在555号房间,也许她明天一早就可以悄悄地离去。他想到这一点,便记起他曾答应过给普雷斯科特家打个电话。他向夜班登记员友好地道了声晚安,就穿过门厅,走到对面那只空的办公桌旁,它是副经理们白天使用的。他找到了马克·普雷斯科特在花园区的地址,并且询问了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女人带着瞌睡的声音来接电话。他作了自我介绍,接着说,“我要给安娜捎个口信,是普雷斯科特小姐给她的。”
那个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声音说道,“我就是安娜。玛莎小姐好吗?”
“她很好,但是她要我告诉你她今天晚上在饭店里住。”
女管家的声音说,“你刚才说你是谁呀?”
彼得耐心地作了解释。“喂,”他说,“如果你要核实一下,为什么不打个回电呢?这儿是圣格雷戈里饭店,接门厅副经理的电话就可以了。”
这个女人显然放心了,说,“好吧,先生,我就打过来。”不一会儿他们又通上了电话。“行啦,”她说,“现在我确确实实知道你是谁了。我们可有点为玛莎小姐担心哩。她爸爸不在家,万一出了什么事那怎么办呢?”
他放下话筒,发现自己又一次想起了玛莎·普雷斯科特。他决定明天要和她谈谈,了解一下企图强奸事件发生以前的情况。例如,套房里杂乱无章,这其中就有问题,使人费解。
他注意到赫比·钱德勒一直在侍者领班的座位上偷偷地看着他。现在彼得走到他跟前,简慢地说,“我想我关照过你去查一下十一楼的乱子。”
钱德勒狡猾的脸上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我是去过的呀,麦克先生。我兜了一圈,毫无动静呀。”
赫比心里想,情况确实如此。他最后还是惴惴不安地去了十一楼,而使他大为欣慰的是,不管早些时候出了什么乱子,他到那里时乱子已经结束了。
更为宽慰的是,他一回到门厅,就有人告诉他说那两个应召女郎已经偷偷地离开了饭店。
“你准没有仔细看看或听听。”
赫比·钱德勒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只能说,你要求的,我都做了,麦克先生。你要我到上面去,我去了,虽然那不是我们份内的事。”
“很好。”彼得凭直觉知道,侍者领班了解的情况绝对不止他所说的这些,但他决定不再追问下去。“我要去查问的。也许我还要和你谈谈。”
当他重新穿过门厅,走进电梯的时候,他觉察到赫比·钱德勒和饭店侦探长奥格尔维两人都在盯着他。这次他只向上乘了一层,到正面夹层。
克丽丝汀在他的办公室里等着。她踢脱了鞋子,两脚盘在身子下面,坐在那只有座垫的皮椅里已经一个半钟头了。她双目紧闭,思想飞到了九霄云外。彼得一走进来,她便打断了沉思,抬起头来望着他。
“别嫁一个饭店工作人员,”他对她说。“事情总是没完没了的。”
“这个警告可真及时呀,”克丽丝汀说。“我还没告诉你呢,我可是已经爱上了那位新来的副厨师长啦。就是那个样子象罗克·赫德森的家伙。”
她伸直两腿穿上鞋子。“我们又有了什么麻烦吗?”
他咧嘴笑了,一看到克丽丝汀,一听到她的声音,就使人感到异常愉快。
“多半都是别人的。我们边走边谈吧。”
“上哪儿去呢?”
“除饭店以外,去哪儿都行。我们两个今天一天已经够受的啦。”
克丽丝汀思考着。“我们可以到法国居民区去。那里不少场所都还开着。
或者,你愿意的话,就到我家里去,我还是个煎蛋卷能手呢。”
彼得扶她起来,带着她朝房门走去,在门口随手关掉了办公室的电灯。
“煎蛋卷,”他说道,“我确实想吃,我不知道你还是个煎蛋卷能手呢。”
九
他们两人一起沿着雨水积成的水潭边缘行走,到了离饭店一条半马路的一个多层停车场。下过一阵暴雨之后,天空变得晴朗起来,微缺的月亮开始破云而出。市中心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为一辆晚班出租汽车所打破,他们俩清晰的咯咯脚步声在那些象峡谷似的黑沉沉的建筑物里发出空荡的回声。
一个睡眼惺忪的停车场工作人员将克丽丝汀的大众牌汽车开下来,他们两人钻进汽车,彼得弯着他高高的身子坐入右边的座位。“这就是生活嘛!我舒展舒展,你不会见怪吧?”他将手臂搁在驾驶员座位的背上,差点儿碰到克丽丝汀的肩膀。
当他们在坎内尔街等候红绿灯的时候,一辆簇新的装有空调机的公共汽车从中央林荫道上在他们前面疾驶而过。
她提醒他说,“你说过要把发生的事告诉我的。”
他眉头一皱,饭店里发生的事又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于是他便直爽地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强奸玛莎·普雷斯科特未遂一事约略告诉了她。克丽丝汀一言不发地听着,开着那辆小汽车直向东北方向驶去,彼得不停地讲着,最后讲到了他与赫比·钱德勒的那席谈话以及怀疑这个侍者领班知道的情况绝对不止他所谈的那些。
“赫比总是知道得很多的。所以他就成了这里的老土地了。”
彼得短短地说了一句,“老土地也不能说明所有问题啊。”
他和克丽丝汀心里都明白,这句话道出了彼得对饭店的低工作效率的不耐烦情绪,要改变它,他是无能为力的。在一家管理正常的饭店里,各部门职责分明,是不会发生这种问题的。然而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里,许多制度都没有明文规定,最后由沃伦·特伦特说了算,饭店老板可以随心所欲地作出决定。
在平常情况下,彼得——康奈尔大学旅馆管理系成绩优异的毕业生——几个月前可能就会打定主意在别处找个比较称心的工作了。然而情况就是不平常啊。他是含垢忍辱到圣格雷戈里饭店来的,而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情况可能要继续存在下去,使他不能自由地去另觅工作。
有时候,他闷闷不乐地想到自己生涯中所犯的笨拙的错误,对于这个错误——他坦率地承认——谁也不能怪,只能怪他自己。
彼得·麦克德莫特从康奈尔大学毕业后,就在华道夫饭店里工作,他在这家饭店里是一个颇有前途的聪明的小伙子。他作为一个年轻的副经理,已被选中为提拔对象,可是就在这个当口却厄运临头,犯了生活不检点的错误。
有一次,应该是他值班,饭店里到处在找他,他却在一间卧室里与一位女客在厮混,当场被人发现。
即使这样,他本来是可以免受处分的。在饭店里工作的漂亮小伙子经常受到单身女人的勾搭,他们偶尔失足也是难免的。经理部门也理解这一点,所以总是只给犯者以严厉警告的处分,告诫不得重犯。然而,两个因素却使彼得丢了饭碗。那个女客的丈夫,借助于私家侦探,发现了他们的丑事,结果引起了不光彩的离婚案,加上丑事传播开去,使所有的饭店为之憎恶。
仿佛这还不够似的,彼得的个人生活也得到了报应。在华道夫饭店这个灾祸发生前三年,彼得·麦克德莫特一时感情冲动结了婚,但婚后不久,两人便分居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孤独和幻灭感是这次在饭店里出事的一个原因。而彼得分居的老婆只字不谈这个原因,却抓住现成的证据,诉请离婚,达到了目的。
最后的结果是,彼得被不光彩地解雇了,多家主要的联号饭店都把他列入了黑名单。
当然,谁也不承认黑名单的存在。可是在许多家饭店,其中多半都有联号关系,彼得·麦克德莫特去求职时,都被一口拒绝。只在这家独立经营的圣格雷戈里饭店,他才算找到了工作,沃伦·特伦特很精明,看到彼得走投无路,便压低了他的薪金。
因此,当他方才说老土地也不能说明所有问题的时候,他假装出一副实际上不存在的能独立行事的样子。他猜想克丽丝汀也看到这一点。
彼得看着她熟练地驾驶着小汽车通过狭窄的勃艮第街,这条街位于法国居民区边缘,与南面相距半英里的密西西比河平行。克丽丝汀放慢了一下车速,怕撞着从两条马路外更为拥挤的灯火辉煌的波旁街游荡过来的那群磕磕撞撞、纵酒寻欢的人。接着她开口说道,“我想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的。柯蒂斯·奥基夫明天早晨要到了。”
这是他怕听到,然而也是多少有所料到的消息。
柯蒂斯·奥基夫是一个富于魔力的名字。他是遍设于世界各地的奥基夫联号饭店的老板,他买饭店就象别人选购领带和手帕一样。即使对消息不太灵通的人来讲,显而易见,柯蒂斯·奥基夫到圣格雷戈里饭店来只能有一个含义:有意给日益扩展的奥基夫联号饭店买下这座饭店。
彼得问道,“这次来是准备买饭店吗?”
“可能是。”克丽丝汀眼睛盯着前面灯光昏暗的街道。“沃·特不愿意把饭店卖掉。但可能到头来非卖不可。”她正要说出最后这个消息是秘密的,可是缩了回去。彼得会意识到这点的。至于柯蒂斯·奥基夫的到来,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这位大人物明天早晨抵达后,不出几分钟便会不胫而走地传遍整个圣格雷戈里饭店。
“我看是非卖掉不可了。”彼得知道近几个月来圣格雷戈里饭店在经济上遇到了严重亏损,饭店里别的经理也知道这点。“不管怎样,我总觉得很遗憾。”
克丽丝汀提醒他说,“还没卖呢。我说过沃·特不愿意卖的。”
彼得点点头,默不作声。
这时他们驶离法国居民区,向左转入两旁绿树成荫的埃斯普拉纳特大街,街上除了另一辆汽车的逐渐模糊的尾灯外,空寂无人,那辆汽车迅速朝贝尤圣约翰那个方向消失了。
克丽丝汀说,“重新筹集资金有困难。沃·特一直在想办法物色新的投资。他现在还是希望自己可以搞到的。”
“万一他搞不到呢?”
“那么我想我们跟柯蒂斯·奥基夫先生打交道的机会就要大大地增多了。”
彼得想,而与彼得·麦克德莫特打交道,就要大大地减少了。他对于奥基夫这样的饭店联号是否会认为他的名誉已有所恢复而可予录用这一点,心中无数,而且有疑虑。如果他的工作成绩始终良好,总会得到录用的。但是现在还很难说。
看来他很可能不久就得去另找工作了。他决定到时候再去操心吧。
“奥基夫—圣格雷戈里饭店,”彼得嘴里反复默念着。“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知道确切消息呢?”
“大概到这个星期末吧。”
“这么快啊!”
克丽丝汀心中明白,事情非得那么快地进行是有其不得已的原因。眼前她不能说出来。
彼得强调说,“那老家伙搞不到新资金的。”
“你凭什么那样肯定?”
“因为拥有资金的人总希望投资可靠。这就意味着要有健全的管理,而圣格雷戈里饭店就是缺乏这种管理。它可以做到的,但就是没有做到。”
他们在埃利西恩菲尔兹街上直向北面驶去,宽阔的双车道上空荡荡的,没有别的车辆,这时就在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道闪亮的白光,向四周扫射。克丽丝汀把车刹住,汽车一停下,一个身穿制服的交通警官就走上前来。他用手电筒照着大众牌汽车,绕着汽车进行检查。当他在检查的时候,他们看到前面不远的那段路被一条绳子拦着。在绳子那边还有一些身穿制服和几个穿便衣的人借助强烈的灯光正在检查路面。
那个警官走到汽车她坐的一边时,克丽丝汀摇下窗子。经过检查,他显然感到满意,对他们说,“朋友,你们得绕道走。慢慢地驶过那条车道,在那边尽头,有警官会指挥你们驶回原车道的。”
“怎么啦?”彼得问道。“出了什么事啦?”
“撞倒行人就逃啦。就在今晚不久前发生的。”
克丽丝汀问道,“有人被撞死吗?”
警察点点头。“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看到他们吃惊的表情,他对他们说,“她跟母亲在一起走路。母亲现在医院里。孩子当场被撞死了。车里的人一定知道的。他们马上开走了。”他低声地骂道,“混蛋!”
“你能查出是谁吗?”
“我们会查出来的。”那个警官板着面孔点点头,指指绳子那边的活动。
“那些警察总是会查明的,这一回可惹恼了他们。路上有玻璃,那辆撞人的汽车一定有痕迹的。”又有开亮着前灯的汽车从后面驶近过来,他挥手示意叫他们继续往前开。
他俩默不作声,克丽丝汀缓慢地驶过那条绕行的道路,到了尽头,警察便挥手叫他们重新驶上那条原来的车道。在彼得的脑海深处,有一个令人烦恼的印象,有一个说不出的迷迷糊糊的疙瘩。他认为就是这个车祸本身使自己感到烦恼,突如其来的惨事总是这样使人感到心烦的,然而直到突然听到克丽丝汀说“我们就要到家啦”之前,他心里始终充满着一种莫明其妙的不安。
他们已经驶离埃利西恩菲尔兹街,转入普伦梯斯大街。不多一会儿,小汽车向右拐弯,接着又向左转,然后在一幢新式二层楼公寓大楼前的停车场上停了下来。
“如果什么工作也找不到的话,”彼得心情愉快地嚷道,“我可以重操旧业,去当酒吧间服务员。”他正在克丽丝汀那间色调柔和的青苔色和蓝色起居室里搀和着饮料,同时从隔壁厨房里传来敲碎鸡蛋壳的声音。
“你当过酒吧间服务员吗?”
“当过一个时期。”他量了三盎司黑麦威士忌酒,分成两份,然后伸手去拿安哥斯图拉和佩乔特苦味酒。“日后我会告诉你的。”之后他又加入了一些黑麦威士忌酒,用手帕揩去溅在韦奇伍德蓝地毯上的几滴酒。
他挺直身子,朝起居室四周看了一眼,房里的陈设和颜色协调悦目——一只朴素大方的法国沙发,上面饰有白、蓝、绿三色叶子图案的印花织物;靠近一只大理石面的柜子,放着一对赫普尔怀特式椅子;还有那只有嵌饰的红木餐具柜,他就是在它上面搀饮料的。墙上挂着法国统治路易斯安那时期的一些版画和一幅现代印象派油画。他想,这一切酷似克丽丝汀本人那样,给人以一种温暖愉快的感觉。只有他身旁那只餐具柜上的一只笨重的壁炉钟发出不协调的声音。那只时钟滴答滴答地轻轻响着,黄铜色的花体字和水渍斑斑的陈旧钟面,显然它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产物,彼得好奇地望着它。
他把酒拿到厨房里,克丽丝汀正在把搅拌好的蛋从搅拌盘里倒入一只咝咝发响的平底锅里。
“再等三分钟,”她说,“就好啦。”
他把酒递给她,他们碰了碰杯。
“瞧我的煎蛋卷,”克丽丝汀说。“现在可以吃了。”
蛋果然做得象她所说的那样——又松又软,还加上香草。“真是道道地地的煎蛋卷,”他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但就是难得做得这样好。”
“我还会煮蛋哩。”
他高兴地挥起一只手。“下次早餐再吃吧。”
吃罢,他们便回到起居室里,彼得又搀了一杯酒。这时已近凌晨两点了。
他挨着她坐在沙发里,指指那只样子古怪的时钟。“我觉得那家伙好象老是在盯着我看——用一种指责的声调报时。”“也许是这样,”克丽丝汀回答说。“这钟是我父亲的。它过去一直放在他的办公室里,病人可以看到它。它是我保留下来的唯一东西。”
双方都默不作声。克丽丝汀曾经冷静地把威斯康星州飞机失事一事讲给他听过。现在他温存地说,“事情发生后,你一定感到孤寂极了。”
她直率地说,“我简直想自杀。当然,过后不久,就把事情忘啦。”
“隔了多久呢?”她莞尔一笑。“人在心灵上的创伤很快就会治愈的。那种念头——我指的是想自杀的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了一两个星期。”
“后来呢?”
“我来新奥尔良的时候,”克丽丝汀说,“我尽力不去想它。结果却想得更加厉害,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很少好转。我知道我必须找些工作做做,但是我不知道做什么,或者到哪里去做工作。”她停住了,彼得说,“讲下去吧。”
“一度我打算重回大学去念书,后来决定还是不去好。仅仅为了学位而去获得一个文学士学位似乎没有多大意思,而且突然我似乎已变得与大学无缘了。”
“我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克丽丝汀呷了一口酒,露出一副沉思的样子。他看到她那坚定的外貌,觉得她天生有一种镇静沉着的本性。
克丽丝汀接下去说,“有一天我在卡伦德莱特街上散步,看到一块招牌,上面写着‘秘书学校’。我想—这就对头啦!我可以学到我需要的东西,然后找一个职业,就可以无休无止地工作下去了,结果果然如此。”
“那么怎么会到圣格雷戈里饭店来的呢?”
“我当时住在那里。我离开威斯康星到这里后,就一直住在那里。后来,有一天早晨,《时代花絮》随同早餐一起送来,我在分类广告里看到这家饭店的总经理要聘请一个私人秘书。时间还早,因此我想我会是第一个,于是就等着。在那些日子里,沃·特上班总是比谁都来得早。他来上班时,我正在经理套房里等着。”
“他当场就雇用你了吗?”
“并不完全这样,实际上我现在都不相信当时我的确是被雇用了。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沃·特弄明白了我为什么呆在那里时,他就叫我进去,开始口授信稿,接着又发出指示,下达给饭店里其他的人。等到别的申请者来到的时候,我已经工作好几个钟头了,我就自作主张地告诉他们那个职位已经有人了。”
彼得咯咯地笑了,“倒真象那个老家伙的作风呢。”
“即使那个时候,他可能始终还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只是大约三天以后,我在他的办公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我记得上面是这样写的:‘我叫克丽丝汀·弗朗西斯’,我还提出薪金的数目。纸条还给了我,未加批语,只是签了姓名的缩写,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哄小孩上床睡觉的故事哩。”彼得从沙发里站起来,舒展一下他那硕大的身子。“你那只时钟又在瞪着眼了。我想我得走了。”
“这不公平,”克丽丝汀反对说。“我们谈的全是我的事情。”她觉察到彼得的丈夫气概,心里却在想,他身上可也有一种温柔感呢。她今夜就目睹到他温柔体贴地把艾伯特·韦尔斯抱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她颇想知道,被抱在他的怀里究竟是股什么滋味。
“我感到高兴——真痛快,把一天的烦恼都赶跑了。不管怎样,以后还有时间呢。”他不再讲下去,眼睛直盯着她。“是吗?”
她点头表示同意,他倾身向前,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彼得·麦克德莫特在克丽丝汀的公寓里打电话叫来了一辆出租汽车。他懒洋洋地坐在汽车里,感到疲劳而又快慰,一面回忆着这一天发生的许多事情,现在已经是另一天的开始了。白天象往常一样发生了不少事情,最后到晚上又发生了几起:同克罗伊敦公爵夫妇争吵,艾伯特·韦尔斯差一点儿死去,强奸玛莎·普雷斯科特未遂等。关于奥格尔维、赫比·钱德勒,现在还有柯蒂斯·奥基夫,都还存在着一些疑团,柯蒂斯·奥基夫的到来可能使彼得本人离职。最后还有克丽丝汀,她长期来一直在饭店里工作,可是过去他就从来没有象今天晚上那样注意过她。
然而他告诫自己:女人已经两次毁了他。如果说克丽丝汀和他本人之间的关系有所发展,也应该慢慢地进行,他自己必须小心为妙。
出租汽车在埃利西恩菲尔兹街上朝回城的方向疾驰。经过他和克丽丝汀来时被迫停车的那个地方,他看到横拦在马路上的绳子已经移去,警察也都走了。但是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又一次引起他早先产生过的那种茫茫然的不安之感。在驶回离圣格雷戈里饭店有一两条马路远的他的公寓的途中,这种不安情绪一直不断地困扰着他。
星期二
一
好象一个小睡后醒来的久战沙场的战士,圣格雷戈里饭店,同所有旅馆一样,一大早就忙碌起来了。在最早醒来的旅客睡眼惺忪地从床上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室之前好久,旅馆又一天的管理机器就悄悄地开动了起来。
将近凌晨五时,夜班清洁工已经在公共厕所、下面的楼梯、厨房区和大门厅里辛辛苦苦地足足干了八个钟头的活了。他们拖着疲乏的身子开始拆卸工具,准备收起来下一天使用。经过他们的劳动,地板闪闪发光,木器和金属制品都亮光可鉴,散发出一股刚上过蜡的令人愉快的气味。
梅格·耶特米恩是个老清洁工,在饭店里已干了将近三十年了。她走路蹒跚,凡看到她的人都会以为她步履维艰是疲劳所引起的。其实是由于她的一条大腿里侧牢牢地绑着一大块三磅重的嫩牛排。半个钟点以前,梅格趁人不备,从厨房一只冰箱里偷了这块牛肉。根据日积月累的经验,她知道从哪里准能偷到,之后,又如何把偷得的东西藏在旧揩布里,往女厕所里一走。
在厕所里,把门闩上,她放心大胆地拿出胶带把牛肉粘在大腿上。忍受一个多钟头冷冰冰、湿漉漉的不舒服感觉是完全值得的,因为她知道这样做,就能平安无事地通过守在职工专用门口的饭店侦探,他们对带出去的包裹或鼓起的口袋都要怀疑地一一加以检查。她过去已经多次证实,这种做法——是她自己的发明创造——是十分安全的。
从梅格的工作场所往上两层,在开会用的正面夹层有一间没有号码、安全地上了锁的房间,房里一个电话总机接线员放下手里的编结物,发出了第一个早晨起床电话通知。这个接线员是尤妮斯·鲍尔太太,是个寡妇,已做了祖母,她今夜是值大夜班的三个接线员中的值班长。从这时起到早晨七时这一段时间里,电话总机的这三个接线员要不时地去唤醒旅客。在她们前面有一只索引卡片抽屉,卡片上记录着旅客昨晚的要求,按十五分钟分档。到了七点钟以后,就会忙起来。
鲍尔太太用手指熟练地翻着卡片。她注意到,象往常一样,高峰时间是7∶45,那时有将近一百八十位旅客需要唤醒。即使以最快速度工作,这三个接线员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内要唤醒那么多旅客也是有困难的。这意味着必须提早从7:35就开始——要是她们那时已完成7:30的一批唤醒工作的话——一直叫到7:55,接下去她们又马上要去唤醒八点钟那批旅客了。
鲍尔太太叹了口气。今天旅客一定又要对饭店的管理部门告状了,说某个愚蠢的、未睡醒的电话总机接线员不是过早就是过迟地唤醒了他们。
不过也有好的一面。在早晨这个时刻,几乎没有旅客会象晚上有时那样有兴致来搭讪或调情——电话总机间的外门上锁并且不标出号码,其原因就在于此。而且,到了早晨八时,日班接线员就要来上班——在白天高峰时间共有十五位接线员值班——到九时,夜班工作人员包括鲍尔太太在内就要回家去睡觉了。
又该唤醒另一位旅客了。鲍尔太太重新放下手里的编结物,按了按键,高置在她上面的一只铃便刺耳地响了起来。
在底层下面两层处,那间工程控制室里,住店的三级工程师沃利斯桑托?帕德雷放下了托因比的《希腊文化》平装本,把刚才在吃的花生酱三明治吃完。过去一个钟头里太平无事,他断断续续地看着书。现在他得去对引擎作最后一次的巡视检查了。他打开控制室的门,传来一阵机器的嗡嗡声。
他检查了热水系统,看到温度已上升,这就说明那个定时控制的自动示温器运转良好。在即将到来的用水高峰时间,可能会有八百多个旅客同时进行晨浴或淋浴,就可以有大量热水供应了。
由于晚上室外气温有相当幅度的下降,那些巨大的重达二千五百吨的空调机运转起来轻松多了。天气比较凉快了,可以关掉一只压气机,其他压气机现在也可以轮流运转,进行维修,而在热浪袭击的前几个星期里,维修工作不得不停顿下来。沃利斯·桑托帕德雷想,总工程师将为之感到高兴。
然而,可能由于暴风雨向北袭击,那天夜里凌晨二时左右城里的电力供应发生了中断——前后持续了十一分钟。那个老头儿听到这个消息,可能不那么高兴了。
圣格雷戈里饭店没有受到实际影响,电灯熄灭只有极短的一刹那,当时大多数旅客都熟睡着,一点都不知道。桑托帕德雷动用了应急电力,它是由饭店自备的一些效率很高的发电机供应的。然而,开动发电机,并使它们全速运转,却花了三分钟时间,结果使圣格雷戈里饭店里所有的电钟——总共约二百只——现在都慢了三分钟。用手去把每一只电钟拨正,一个维修工第二天要花大部分时间才能完成这项乏味的差使。
离工程站不远,是一块热气逼人、臭气熏天的围场,布克·特·格雷厄姆彻夜在这里劳动,从饭店的垃圾堆里回收物资。在他周围,熊熊火焰的反光在满是烟垢的墙上忽明忽暗地闪烁不定。
饭店里的人包括职工在内几乎都没有看到过布克·特的工作场所,那些亲眼目睹到的人则说它活象福音传教士头脑中的地狱。布克·特本人,两眼炯炯有神,牙齿闪闪发亮,黑得发亮的脸上满是汗水,看上去就象个诗人欢喜的魔鬼。可是他却热爱自己的工作,包括那只焚化炉的高温。
彼得·麦克德莫特是布克·特·格雷厄姆见到过的极少几个饭店职员之一。彼得到圣格雷戈里饭店后不久,就着手熟悉饭店的地形和各项活动,他甚至跑到饭店最偏僻的角落。在一次熟悉各种情况的过程中,他发现了这只焚化炉。
彼得决心要跑遍饭店的各个部门,因此从那次以后,他有时就顺便去那里直接了解一下工作进行的情况。由于这个原因,或许是出于一种相互之间本能的好感,在布克·特·格雷厄姆的眼里,年轻的麦克德莫特先生俨然象个上帝。
彼得经常翻阅那本肮脏油腻的练习本,布克·特在里面自豪地记录着他的工作成绩。本子上记录的都是他拣回的那些被别人扔掉的东西。其中最贵重的一项就是饭店里的银餐具。
布克·特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从没问过这些银餐具究竟是怎么会被扔入垃圾堆的。彼得·麦克德莫特向他解释过,这是每家大饭店的管理部门长期来所感到头痛的一个问题。多半是那些匆匆忙忙的侍者、杂工和其他人,或者由于疏忽,或者不在乎,把它们连同吃剩的菜肴一起倒入了垃圾箱,因此刀叉餐具就接连不断地失踪了。
直到几年前,圣格雷戈里饭店一直是把饭店的垃圾集中起来加以压缩冷冻,然后把它们送往城里的垃圾场的。但是结果银餐具损失严重,因而就在饭店内部建造了一座焚化炉,雇用布克·特·格雷厄姆去管理它。
他的工作很简单。来自各方的垃圾是装在手推车上的垃圾箱里的。布克·特将每一辆手推车推进来,每次一点一点地把垃圾铺开在一只大的平盘里,象花匠松土一样,将杂乱的垃圾前后耙来耙去。每当一个战利品被耙到面上时——例如一只可回收的瓶子、完整无损的玻璃器皿、刀叉餐具,有时还有旅客的贵重物品——布克·特就伸手去把它拣出来。最后把剩下的东西推入火中烧去,然后再把另一堆垃圾铺开。
今天的回收总数表明本月份(即将到月底)的回收量算是中等的。到目前为止,收回的银餐具约达二千件,对饭店来说,每件价值一块钱。瓶子有四千只左右,每只值二分钱;完好的玻璃杯达八百只,每只值二角五分钱,还有大量各式各样的其他物品,其中竟包括——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一只有盖的银汤碗。这项回收每年给饭店节约净数达四万元左右。
每周实得薪金三十八元的布克·特·格雷厄姆,现在穿上油腻的短外衣,回家去了。
这时,在黄褐色砖墙的职工专用门口——坐落在康芒街旁的一个小巷内——来往的人越来越多。夜班工人们三三两两地慢慢离去,而来自全市四面八方的第一班的日班工人正川流不息地到来。
在厨房区,电灯开得亮亮的,早班的助手为厨师们做好准备,厨师则已在隔壁更衣室里换下便服,穿上了洁白的工作服。几分钟以后,他们就要开始为饭店制作一千六百客早餐,过后——离十点钟左右上完最后一客火腿蛋还有很长时间——又要着手准备当天菜单所规定的二千客午餐了。
厨房里尽是文火慢煮的大锅、巨大的烤箱和其他成批制作食品的设备,在这些东西中间,却放着一小包贵格牌麦片,这给人以一种家庭厨房的情调。
麦片是给几个身强力壮的旅客食用的,每家饭店都会碰到这样的旅客,他们不管室外气温是寒冷的零度,还是在荫蔽处也要高达一百度,早餐总是要求吃热麦片粥。
在厨房的油炸间里,十六岁的助手杰里米·贝姆看了看他在十分钟前开动的那只又大又深、有多种用途的油炸锅。他刚才根据指示把油炸锅的温度拨到了二百度。不久,温度就会迅速升到烹调所需的三百六十度。今天将是油炸锅忙碌的一天,因为在饭店大餐厅的菜单上,南方式油炸鸡被列为午餐的特色菜。
杰里米看到油炸锅里的食油已经煮热了,但是发现,尽管油炸锅上面悬着排气罩,风机也开动着,烟雾却好象比平时浓得多。他思忖着是否应该把这种烟雾腾腾的情况告诉别人,可是他想起了,仅仅就在昨天,由于他对调味感到兴趣,一个助理厨师就严厉地斥责过他。那个助理厨师关照他,调味不关他的事。杰里米耸了耸肩膀。这事也与他毫不相干。还是让别人去操心吧。
在半条马路外的饭店洗衣店里,确实有人在操心,可是操心的不是烟雾。
洗衣店是一个忙碌、闷热而又潮湿的部门,它单独占着一座较老的两层楼房,通过一条宽阔的地道与圣格雷戈里饭店的主楼连接起来。它的女管理人艾尔斯·舒尔德太太,性情暴躁,说话粗鲁,她几分钟前通过地道来到了洗衣店,象往常一样,比她手下的大多数职工早到。此刻她关心的事是一堆弄脏了的台布。
洗衣店一天的工作量要洗约二万五千件亚麻织物,从手巾、床单、侍者和厨房人员的白工作服,到工程站里油腻邋遢的工作服。通常这些衣服只需要例行的洗一下就可以了,可是最近发生了一个讨厌的问题,而且严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起因是:商人们用圆珠笔在台布上算帐。
“那些杂种会在家里这样干吗?”舒尔德太太怒气冲冲地朝着一个夜班男工骂道,男工从一大堆一般的脏台布中把那些惹人不快的台布拣了出来。
“老天爷作证吧!——如果他们敢在家里这样干的话,他们的老婆准要把他们的屁股踢得稀巴烂呢。不知有多少次啦,我叫那些笨虫侍者管理员要密切注意,严加阻止,可是他们管过什么屁呢?”她压低声音,用轻蔑的口吻学着说:“是,先生,是,先生,我要亲你的脸蛋,先生。尽管在台布上写吧,先生,再给你一支圆珠笔,先生。只要多给小帐,谁管那该死的洗衣店?”
舒尔德太太停了一停。她接着又气势汹汹地对那个一直张着嘴瞪着眼的夜班工人说,“滚回家去吧!一大早你给我的就是这些头痛的事。”
他走后,她思忖着,总算还好,至少这些台布还没有浸入水里,它们就给拣了出来。圆珠笔油墨一旦着了水,台布就得报销了,因为着了水后,除了毁掉外,你再也没法把油墨擦掉了。明摆着的是,洗衣店的去污能手内利今天可得用四氯化碳辛苦地擦一整天了。还算运气,这堆台布,其中大多数可以被抢救过来,纵然这样——舒尔德太太寸步不让地认为——她还是要对那些造成非得这样擦洗不可的笨蛋骂上几句。
饭店里的各种活动就这样进行着。在台上,以及在台后——包括服务部门、办公室、木匠间、面包房、印刷厂、管理部门、修理水管部门、采购部门、设计装饰部门、仓库管理部门、汽车库、电视修理部门和其他一些部门——新的一天开始了。
二
在饭店十五楼他私人专用的有六个房间的套房里,沃伦·特伦特从理发椅上走下来,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刚给他剃完了胡子。一阵坐骨神经痛仿佛象热针猛刺着他的左大腿——这是一种兆头,预示着这一天他也许又得抑制自己反复无常的脾气。这个私人理发室设在与宽敞的浴室毗邻的一个小间里。浴室里设备齐全,有蒸汽浴用的箱子,往下凹的日本式浴盆,以及嵌入墙里的养鱼缸,缸里的热带鱼带着沉思的目光,透过薄片玻璃张望着。沃伦·特伦特这时动作僵硬地走进浴室,站在一面与墙壁一样宽的镜子前,仔细检查着刮过的脸。他端详着映在镜子里的自己,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这是一张皮肤粗糙、皱纹深邃的脸,有一张耷拉着、有时却富于幽默感的嘴,鹰钩鼻子,一双深陷而略带几分隐秘的眼睛。他年轻时乌黑发亮的头发现在已经变得雪白,但仍然浓密而卷曲。他穿着笔挺的硬领衬衫,整洁地戴了一个领结,十足一副显赫的南方绅士气派。
以往,他看到自己这副加意修饰的外表就会感到身心愉快。可是今天却不一样,最近几个星期来他愈来愈沮丧的情绪已经压倒一切。他提醒自己,今天是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二了。他心里盘算着,他已经这样盘算了好多个早晨了。包括今天在内,只剩下四天时间了:这是要设法使自己毕生的事业不至于化为乌有的四天。
饭店老板忧心忡忡,愁眉苦脸,他一颠一跛地走进餐室,餐室里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已经将早饭餐具摆好。在狭长的栎木餐桌上,浆过的餐巾和银餐具十分耀眼,桌旁放着一辆有保热装置的手推车,它是几分钟前才从饭店厨房里用最快速度送来的。罗伊斯拉出椅子,沃伦·特伦特动作迟钝,小心翼翼地坐下,接着用手势指指餐桌的对面一头。那个年轻黑人马上又摆了一副餐具,自己悄悄地坐进那个空座位。手推车上备有另一份早餐,以便老家伙一时兴来,想变换一下经常独进早餐的习惯时之用。
罗伊斯默不作声地分摆两份早餐——烤鸡蛋加上加拿大熏猪肉和玉米粥——他知道他的雇主到时会开口的。到目前为止对罗伊斯青肿的脸和昨晚打架后他在伤势最重处贴上的两块橡皮膏还没有说过什么。沃伦·特伦特终于推开盘子开口了,“你最好还是尽量吃个饱。你我两人也许没有几天好这样享受了。”
罗伊斯说,“信托公司还没有同意续订合同吗?”
“他们还没有同意,而且也不愿意。现在还不是时候。”冷不防老头用拳猛击桌面。“老天爷作证!——总有一天得由我说了算,而不是跟在他们后面跑。有一天他们会排着队——银行、信托公司、其他等等——争着想贷出资金,迫不及待地要求我接受呢。”
“我们大家所处的时代变啦。”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倒着咖啡。“有的事情变好,有的变糟了。”
沃伦·特伦特不愉快地说,“对你来说可没有什么。你还年轻。你还没有亲眼看到过你毕生经营的事业遭到失败呢。”
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他沉思着,感到心灰意懒。从今天算起,四天后——到星期五营业结束之前为止——饭店产业为期二十年的抵押借款就到了需要偿还的期限,而掌握着抵押借款的投资辛迪加已拒绝续订合同。
他初听到这个决定时,感到吃惊,可是并不着急。他认为,许多别的贷主会愿意接受抵押的——利率不用说当然要稍微高一些——然而不管条件如何,他们是能够提供所需的二百万元的。只是到他接触的每一个对象——银行、信托公司、保险公司和私人贷主——都坚决地一口回绝他的要求时,他才失去了原先的信心。他熟悉的一个银行家坦率地劝告他,“沃伦,象你那样的饭店已经不受欢迎了。许多人认为独立经营大饭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有联号饭店才能赚取一定的利润。而且,瞧瞧你的资产负债表吧。你老是在亏本。你怎能指望贷款公司在这种情况下跟你合作呢?”他申辩说,目前的亏损是暂时的,营业好转后就可以转亏为盈。但毫无效果,人家就是不信任他。
正在陷于绝境的当口,柯蒂斯·奥基夫打电话来,建议他们这个星期在新奥尔良碰碰头。“我确实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沃伦,”这位旅馆业巨头说,他那得克萨斯州口音的、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话清晰地从长途电话中传过来。“你和我毕竟都是上了年纪的旅馆老板啦。我们应该不时见见面。”
然而沃伦·特伦特并没有为他的圆滑讨好的话所蒙骗;过去奥基夫联号饭店也有过这种讨好的表示。他想,这些贪婪的兀鹰正在盘旋着哩。柯蒂斯·奥基夫将于今天到达,毫无疑义,关于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经济困境,人家一定已向他作了详细的汇报。
沃伦·特伦特暗自叹了一声,转而去考虑眼前急需解决的事情。“夜班报告上提到你,”他告诉阿洛伊修斯·罗伊斯。
“我知道,”罗伊斯说道。“报告我看过了。”当报告象往常一样一早送来时,他草草地浏览了一下,看到报告上批注着:对1126号房间大肆的喧闹声提出抗议,接着是彼得·麦克德莫特的手迹:由阿·罗伊斯和彼·麦克德莫特处理。摘要情况客后详报。
“下次,”沃伦·特伦特咆哮道,“我猜你还要看我的私信哩。”
罗伊斯咧嘴笑了起来。“我没有看过。你要我看吗?”
这段对话是他们心照不宣地插科打诨的一部分。罗伊斯心中非常明白,如果他忘了看那个报告的话,这个老头就会指责他不关心饭店里的事。
接着,沃伦·特伦特以讽刺的口吻问道,“既然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我想了解一些详情,不会见怪吧?”
“我想不会吧。”罗伊斯给他的雇主又倒了杯咖啡。“玛莎·普雷斯科特小姐——那位普雷斯科特先生的女儿——险遭强奸。你可要我讲给你听吗?”
特伦特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罗伊斯心里想是不是自己讲得太过分了。他们两人之间这种无拘无束的关系主要是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的父亲多年前传下来的。老罗伊斯起先是沃伦·特伦特的随身仆人,后来成为他的同伴和拥有特权的朋友。老罗伊斯谈话总是冲口而出,不顾后果,他们早期相处在一起时,这常常使特伦特恼羞成怒,后来发展到相互辱骂,但却使他俩变得更亲密了。十几年前他父亲死去时,阿洛伊修斯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可是他始终记得沃伦·特伦特参加这个老黑人的葬礼时,悲痛欲绝满面泪痕的情形。他们跟在黑人爵士乐队后面,一起走出蒙特奥利夫特墓地,乐队尽情地演奏着“哦,他没有信口开河”。沃伦·特伦特握着阿洛伊修斯的手,声音沙哑地对他说,“你跟我留在饭店里吧。以后,我们会作出安排的。”孩子深信不疑地同意了——他父亲的去世使他变得孤苦伶仃,他母亲在他呱呱落地时就死去了——所谓“安排”原来是给他上了大学,然后再进法学院,几个星期以后他就可以从法学院毕业了。同时,因为他已长大成人,便担当起了管理饭店老板所住的套房的任务,虽然大多数体力工作是由饭店其他雇工做的,阿洛伊修斯只是做些私人的侍候工作而已。沃伦·特伦特对阿洛伊修斯的恃候,根据他的情绪,有时表示满意,有时则要说上几句。他们有时会争论得面红耳赤,这种口角多半是特伦特挑起的,而阿洛伊修斯也知道对方预料到他会顶嘴的。
尽管他俩关系亲密,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知道自己的言行可以不受拘束(沃伦·特伦特是决不会容忍别人这样放肆随便的),然而他也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一条永远不能逾越的小小的鸿沟。他继续说道,“那个年轻的小姐呼喊救命。我碰巧听到了。”他不加渲染地讲了自己当时采取的行动,还讲了彼得·麦克德莫特如何处理,既不褒也不贬。
沃伦·特伦特听他讲完后,便说道,“麦克德莫特处理一切事情都恰如其分。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罗伊斯对这个老头的洞察力感到吃惊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回答说,“也许我们之间感情上格格不入。或许我不喜欢那些白人大足球运动员装模作样地对黑人小孩子表示友善,来证明他们自己是多么的善良。”
沃伦·特伦特用好奇的眼光看着罗伊斯。“你是个思想复杂的家伙。你可曾想过你也许是委屈了麦克德莫特?”
“刚才我说过了,也许是感情问题。”
“你父亲生来洞察人性。但是他的度量要比你大得多哩。”
“狗喜欢轻拍它的头的人。这是因为狗没有知识,也未受过教育,头脑简单。”
“就算你说得对,我不相信他会讲这种话。”特伦特沉思着的目光与年轻人的目光相遇了,罗伊斯一声不吭。罗伊斯一想起父亲就感到不安。老罗伊斯出生时,他的双亲还是黑奴身份,阿洛伊修斯认为老罗伊斯就是今天被蔑称为“汤姆叔叔黑鬼”的那种黑人。不管什么生活,老罗伊斯总是过得很愉快,与世无争,从不抱怨叫屈。他对自己有限的天地以外的事情,即使知道了也不为所动。然而他天赋一种独立自主的精神,这从他与沃伦·特伦特的关系上可看出来,他对共同生活的人还具有一种深刻的洞察力,这种洞察力太深刻了,不能说是一种小小的聪明。阿洛伊修斯热爱自己的父亲,而如今这种热爱变为思慕了。现在他回答说,“也许我措词不当,不过意思没变。”
沃伦·特伦特不表示意见地点了点头,掏出那只有短链的老式怀表。“你最好通知年轻的麦克德莫特,叫他来见我。请他到这里来。今天早上我觉得有点累。”
饭店老板沉思地说,“马克·普雷斯科特在罗马,是吗?我想我该给他通个电话。”
“他女儿坚持不让我们打电话,”彼得·麦克德莫特说。
他俩这时在沃伦·特伦特套房里一个陈设奢华的起居室里。老头懒洋洋地坐在一只又深又软的椅子里,两只脚搁在脚凳上。彼得面对他坐着。
沃伦·特伦特怒气冲冲地说,“我有权作出决定。如果她在我的饭店里遭到强奸的话,她就必须承担后果。”
“实际上我们制止了强奸。可是我确实想查清楚到底在作案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天早上你看到过那个姑娘吗?”
“我去检查时,普雷斯科特小姐正睡着。我留了一张纸条,要求在她离饭店之前见见她。”
沃伦·特伦特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不要再讲下去了。“你全权去处理吧。”从他的声调里可以听出他对这个话题已经感到不耐烦了。彼得心里感到宽慰的是,不会打电话到罗马去了。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处理,是关于房间登记员的。”彼得把艾伯特·韦尔斯的事件讲了一遍,看到沃伦·特伦特一听到随便调换房间脸色便沉了下来。
老头咆哮道,“几年前我们就该把那个房间关起来了。也许最好现在就关。”
“我想不必关,只要旅客谅解我们使用那个房间是迫不得己,并向旅客讲清楚他所住的房间是什么样的房间。”
沃伦·特他特点点头,“你去处理吧。”
彼得犹豫不决。“我想订几条一般调换房间的专门规定。不久前还出过事哩。我认为需要指出我们不能把旅客象棋盘上的棋子那样随便拨来拨去。”
“就先处理那件事吧。如果我需要一般的规定,我会公布的。”
彼得无可奈何,暗自在想,这种三言两语的回答就是饭店管理上存在问题的十足典型的表现。事情发生一件,处理一件,难得或者根本就不去追究事情发生的根源。这时他说,“我想你该了解一下克罗伊敦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事吧。公爵夫人要求亲自见你。”他把泼出了番茄洋葱虾仁一事以及侍者索尔·纳切兹的不同讲法说了一遍。
沃伦·特伦特咕哝道,“我知道那个混蛋女人。除非把那个侍者解雇掉,要不她是不会心满意足的。”
“我认为不应该把他解雇。”
“那么叫他去钓几天鱼吧——工资照付——但是千万不要到饭店里来。
告诉他是我说的,下一次他再泼出东西的话,非得要滚烫的,而且得泼在公爵夫人的脑袋上。我猜她仍旧带着那些该死的狗。”“好。”彼得笑了。
执行严格的路易斯安那州法律禁止将动物带入饭店房间。至于克罗伊敦夫妇,他们把贝德林顿小狗带进饭店,沃伦·特伦特已经作了让步,眼开眼闭,只要它们是偷偷地通过后门进出的。然而,公爵夫人竟挑衅地每天带着狗堂而皇之地从前面门厅里走过。早已有两个爱好玩狗的人表示愤愤不平,提出质问,为什么他们的爱犬不准从大门进入饭店。
“我昨夜与奥格尔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彼得把这位饭店侦探长起先人影不见,以及后来他们对话的情况都作了汇报。
反应是迅速的。“我过去对你说过别去管奥格尔维。他是直接对我负责的。”
“如果要办什么事,事情就难办啦……”
“听到我的话了吧。别管奥格尔维!”沃伦·特伦特的脸色涨得通红,彼得觉得这多半是出于窘迫不安而不是由于愤怒。不准干涉奥格尔维这个规定是毫无道理的,饭店老板心里也明白这点。彼得感觉纳闷,这位前警察到底凭什么能左右他的雇主呢?
沃伦·特伦特突然转变话题,宣布说,“柯蒂斯·奥基夫今天要住进饭店来了。他需要两个相连的套房,我已经下达通知了。你最好去核实一下是否一切都办妥了,他一到,就通知我。”
“奥基夫先生会呆长吗?”
“我不知道。这要看许多情况而定。”
一刹那间彼得对这位老头油然产生了一种怜悯心。不管目前对圣格雷戈里的经营管理有什么样的批评议论,对沃伦·特伦特来说,圣格雷戈里不只是一座饭店;它是他的毕生的事业。他眼看它从默默无闻变为赫赫有名,从原来一座普通的建筑物发展成为一座巍峨的大厦,占了城里大半条街。而且饭店长期来声誉卓著,在全国可与一些历史悠久的旅馆象比尔特莫尔饭店、芝加哥的帕尔默饭店或旧金山的圣弗朗西斯饭店等齐名。现在简直使人难以置信,这家一度享有盛誉、令人神往的圣格雷戈里饭店已经落后于时代了。
彼得认为,这种衰落并非定局,也不会招致破产。增加资金,严加管理能够创造奇迹,或者甚至能够使饭店恢复它过去那种无与伦比的地位。但是眼下的情况是,资金和管理都必须求助于外界——他认为大概得通过柯蒂斯·奥基夫。彼得又一次想到自己在这里的日子可能是指日可数了。
饭店老板问道,“在我们饭店举行会议的情况怎么样?”
“大约有一半化学工程师已经退房;剩下的人今天也要走了。进饭店的——金冠可乐已经住进来了,而且安排好了。他们定了三百二十个房间,超过我们的预计,我们已相应地增加了午餐和宴会数量。”老头点头表示赞许,彼得继续往下说,“美国牙医协会明天开会,他们有些代表昨天就住了进来,今天将有更多的人到来。他们定了将近二百八十个房间呢。”
沃伦·特伦特满意地咕噜了一声。他暗自思忖,至少,这个消息并不太坏啊。对饭店的业务来说,会议是命根子,而且两个会议一起召开,虽然令人遗憾的是还不足以弥补最近在其他方面的亏损,可也不无小补。尽管如此,在招揽牙科会议这件事上还是做得很成功的。年轻的麦克德莫特最近风闻到牙医协会起先的安排已经告吹,便立刻采取行动,飞往纽约,成功地说服了会议组织者来新奥尔良的圣格雷戈里饭店举行会议。
“昨晚饭店里客满啦,”沃伦·特伦特说。他接着又说,“饭店业务总是时好时坏的。今天的来客,我们都安排得了吗?”
“今天早晨我首先就核对了旅客人数。应该有足够的人退房,可是时间很紧。我们接受预定的数字偏高了一点。”
象所有的饭店一样,圣格雷戈里饭店接受预定房间经常超过现有的房间数。可是也象所有的饭店一样,它冒这样的风险,是因为事先估计到某些预定了房间的客人可能失约不来,所以后来问题变成了去推测不来的旅客到底占多少百分比。凭经验和运气,饭店多半可以取得平衡,所有的房间都住满旅客——这是理想的情况。但如偶尔估计错误,就会给饭店招来严重的麻烦。
对随便哪个饭店的经理来说,其生涯中最可悲的时刻就是向那些已定妥房间、怒不可遏的客人说明房间都已客满了。他之所以可悲,不仅因为自己也是人,而且是因为他沮丧地知道,被他拒之于门外的那些旅客——只要他们有办法——以后就决不会再光临他的饭店了。彼得亲身遇到的最糟的一次经历是,有一个面包师会议在纽约开会,会议决定延长一天,以便让一些代表可以在曼哈顿附近作一次月夜漫游。有二百五十位面包师偕同他们的妻子继续留下来,遗憾的是他们没有通知饭店,而饭店却期待他们退房,腾出来给一个工程师会议。一想起因此而造成的那种混乱情况,几百个怒气冲天的工程师和他们的女眷呆在门厅里,有的还挥动着两年前就预定的定单,彼得仍然感觉不寒而栗。结果,由于城里其他饭店也早已客满,后来的人就被分头安排到纽约郊区的汽车旅馆里,直到第二天,面包师才若无其事地离去。
然而,工程师的巨额出租汽车费用,加上一大笔现金补偿(以免受到起诉),都由饭店支付——这笔钱超过了从两次会议所获得的利润。
沃伦·特伦特点了一支雪茄,示意麦克德莫特从他身旁的一只匣子里拿一支香烟。彼得取了一支烟,说,“我与罗斯福饭店谈过了。如果我们今晚有困难的话,他们能提供大约三十个房间,帮助我们解决困难。”他心里想,这一点使人感到放心——这是一张备而不用的王牌,当然非到必要时不会使用。即使是你死我活地竞争的饭店,遇到那样的危机,也要相互支援,因为谁也无法知道下一次该轮到谁来支援谁了。
“好,”沃伦·特伦特说,一缕雪茄烟雾缭绕上升,“那么秋天的前景怎么样?”
“令人失望。我给你写了一张便条,谈到两个大型的工会会议都吹了。”
“它们为什么会吹了呢?”“还是我早先提醒过你的那个原因。我们继续执行种族歧视政策。我们不遵守民权法案,而工会对此深恶痛绝。”彼得无意地朝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看了一眼,后者走进房来,正在整理一堆杂志。
这个年轻黑人连头也不抬,说道,“不必担心会使我感到难堪,麦克德莫特先生,”——罗伊斯象昨晚那样故意加重土音说——“因为我们黑人对此已经是不以为奇了。”
沃伦·特伦特皱起眉头沉思着,严厉地说,“别这么怪声怪调。”
“是,先生!”罗伊斯不再整理杂志,面对他们两人站着。现在他的声调恢复了正常。“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点:这些工会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它们有社会道德心。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工会。更多的会议,即使是普通的人,都要远避这家饭店,除非它和其他类似的饭店承认时代已经不同了。”
沃伦·特伦特挥手示意罗伊斯住嘴。“回答他吧,”他对彼得·麦克德莫特说。“在这儿说话不必吞吞吐吐的。”
“我恰巧,”彼得轻声地说,“也同意他的话。”
“为什么同意,麦克德莫特先生?”罗伊斯讥笑地说。“你认为这有利于业务吗?使你的工作方便些吗?”
“这些都是充分的理由,”彼得说。“如果你认为只有这些理由,那说吧。”
沃伦·特伦特用手猛击一下椅子扶手,“甭管什么理由啦!问题在于,你们两人都是笨蛋。”
这是个经常发生的问题。在路易斯安那,虽然有联号关系的一些饭店几个月前已在名义上取消了种族隔离,可是有几家独立经营的饭店——由沃伦·特伦特和圣格雷戈里饭店带头——却拒不改变。大多数饭店对民权法案只遵守了一个短时期,开始收敛了一阵,过后它们又悄悄地恢复了根深蒂固的种族隔离政策了。即使在审判法律案例期间,也有这样的事情:坚持种族隔离的人在当地人的坚决支持下,能够为拖延诉讼进行斗争,或许可以拖上几年。
“不!”沃伦·特伦特恶狠狠地捻熄了雪茄。“不管别处情况怎样,嗨,我们这里就是不准备遵守民权法案。喏,工会会议已决定不在我们这儿开会了。好吧,是停止讲空话,采取一些别的措施的时候了。”
从客厅里,沃伦·特伦特听到彼得·麦克德莫特走后外面的门被关上,以及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走回到那间四周墙上摆满着书籍的小起居室的脚步声。这个小起居室归这个年轻黑人个人所用。几分钟后,罗伊斯就要去法学院上课,他每天总是在这个时候去学校读书的。
宽敞的客厅里鸦雀无声,只有空调设备发出的沙沙声,偶尔透过厚实的墙壁和绝缘的窗户从下面闹市传来一些声音。晨曦象手指般地渐渐伸入,照射在那铺着阔幅地毯的地板上,沃伦·特伦特眼睛盯着阳光,感觉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动得很厉害——这是几分钟的盛怒所引起的。他认为,这是他应该经常提防的一个警告。然而如今,仿佛有无数的事情在折磨他,使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而要沉住气则更难了。或许这种盛怒只是性情暴躁的表现——是上了年纪的人常有的一种现象。但是更可能的是因为他感觉到大量的东西在消失,而且是永远地消失了,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此外,他过去一贯容易发怒——只有那短短的几年里是例外,那时赫丝特教会他一种不同的处世之道:要有耐心和幽默感,而一度他曾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他静悄悄地坐在客厅里,想起往事心里感到激动。这仿佛已是久远以前的事啦!——距他带着她这个刚结婚的年轻新娘跨进这个房间以来,已有三十多年了。而他俩一起相处的时间又是多么短促啊:在那短短的几年里,他们快乐无比,想不到她竟生了使人瘫痪的脊髓灰质炎。它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夺走了赫丝特的生命,留下悲痛、孤独的沃伦·特伦特去度其余生——还有这座圣格雷戈里饭店。
饭店里现在记得赫丝特的人几乎是寥寥无几了,即使有极少几个老人马还记得,那也是迷迷糊糊的,不象沃伦·特伦特本人那样深深地怀念着她:
她仿佛象春天里一朵可爱的鲜花,它给他带来温存,使他的生活过得丰富多彩,在她之前和之后都从来没有人象她这样的。
在一片静寂中,仿佛有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绸衣的沙沙声从他后面的门口传来。他转过头去,只是一种思念的嘲弄而已。房里空荡荡的,他一反常态,泪水模糊了眼睛。
他局促不安地从深深的椅子里站立起来,刚站起身,一阵坐骨神经痛象刀割一样刺痛着他。他走到窗前,眺望着法国居民区——现在人们管它叫老加里,用原来那个老名字——的三角屋顶,一直望到杰克逊广场和大教堂的尖顶,尖顶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更远处是那条弯曲、浑浊的密西西比河,在河的中流,有一排船只停泊在忙碌的码头旁,依次等着卸货。他思忖,这是时代的趋势。自十八世纪以来,新奥尔良就象钟摆一样在富裕和贫困之间摆来摆去。汽船、铁路、棉花、奴隶苦役、解放黑奴、运河、战争、旅游者……
所有这一切不时带来了一定的财富和灾难。如今钟摆又带来了繁荣——虽然看来似乎没有给圣格雷戈里饭店带来什么繁荣。
然而至少对他自己来说,繁荣果真事关重要吗?这家饭店是否值得为之奋斗呢?为什么不放弃,把它卖掉——他这个星期就能把它卖掉——让时间和变革去把他和饭店吞噬掉呢?柯蒂斯·奥基夫会做一笔公平的买卖的。奥基夫的联号饭店享有那种信誉,而特伦特自己就可以顺利地从中摆脱出来。
付去未偿还的押款,处理了一些较小的股东后,他可以剩下足够的钱,生活不成问题,可以随心所欲地度其晚年。
屈服:也许这是出路。向变动着的时代屈服。毕竟,饭店除了那么多的砖块和灰泥外,还有什么呢?他曾打算好好干一番的,然而终于失败了。让它卖了吧!
然而……如果他真的卖了,还剩下什么呢?
一无所有。对他本人来说,剩下的将是一无所有,甚至连这里出现过的鬼魂也不剩了。他等待着,心里犹豫不决,眼睛环视着展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市区。这个市区也历经沧桑变迁,曾先后为法国人、西班牙人和美国人所统治,然而它本身毕竟还是存在了下来——而且它在这个一切都雷同划一的时代里独特地别具一格。
不!他不愿意卖掉。现在还不卖。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要继续经营下去。还有四天时间可以设法去筹借押款,而况,目前的亏损也只是暂时的现象。潮流不久就会变的,圣格雷戈里饭店是能偿还债务而独立生存下去的。
把决心付诸行动,他拖着艰难的步履走过房间到对面一扇窗旁。他瞥见高空中一架飞机向北疾飞。这是一架喷气飞机,正在下降,准备在莫桑机场着陆。他心里想,不知道柯蒂斯·奥基夫是否在这架飞机上。
三
早晨九时半过后不久,当克丽丝汀·弗朗西斯找到那位矮胖、秃头的信用部主管萨姆·雅库皮克时,他正站在接待处里边,对饭店里每一个旅客的分类帐进行每日的核对。象往常一样,雅库皮克这时正匆忙而紧张地工作着,这种匆忙、紧张有时候不免引起别人误会,以为他工作草率马虎哩。事实上,这位信用部主管头脑机警、无所不知,几乎对什么都不放过,凭这一点,过去就曾使饭店避免了数千元的倒帐损失。
他这时正用手指翻着机器记帐卡——每一个旅客和房间都有一张——透过眼镜厚厚的镜片盯着卡上的姓名,匆匆看一下逐项开列的帐目,偶尔在旁边的一个本子上记下一笔。他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只几分钟就好了,弗朗西斯小姐。”
“我可以等一下。今天早上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雅库皮克手上不停,点点头说道,“有几件事情。”
“什么事呢?”
他又在本子上记了一下。“512号房间,赫·贝克。早上八点十分住进房间。八点二十分,就要了一瓶酒,已记帐。”
“也许他喜欢用酒刷牙吧。”
雅库皮克点了点低着的头说,“也许是这样。”
然而,克丽丝汀心里明白,住在512号的赫·贝克很可能是个要赖帐的人。这个旅客刚到几分钟就要了一瓶酒,这自然引起了这位信用部主管的疑心。在旅行后或经过疲劳的一天之后,多数刚到的旅客马上就要饮料,但总是从酒吧间要一杯混合饮料。一到就要一瓶酒的人往往是醉鬼,而且也许不打算付钱,或者是付不起钱。
她也知道下一步将会采取什么办法。雅库皮克会叫该楼的一个女侍找个借口到512号房间里去,检查一下这个旅客和他的行李。女待们都知道要观察些什么东西:象样的行李和上等的衣服,如果旅客有这些东西,那么这位信用部主管除了留意帐目外,也许就不必采取其他措施了。有时候,既有钱又有声望的市民在饭店里租了一个房间,为的是要喝个酩酊大醉,只要他们付得出钱,不打扰别人,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如果没有行李或其他财物,那雅库皮克就会亲自上门去找旅客谈谈。他谈话时的态度会谨慎而友善。如果那个旅客表示有支付能力,或者同意把一笔现款存入帐上,那么他们谈完后就会客客气气地分手。然而,如果他先前的怀疑得到了证实,这位信用部主管的态度就会铁面无情,在这个旅客还没有欠下一大笔帐之前就把他撵走了。
“还有一件事情,”萨姆·雅库皮克告诉克丽丝汀说。“桑德森,1207号房间,给的小费太过分了。”
她看了看他手里的卡。卡上记着两笔房间服务费用——一笔是一元五角,另一笔是两元钱。每笔再各加上两块钱小费,并且还签了字。
“不想付钱的人,往往写上最多的小费,”雅库皮克说。“不管怎样,这个人应该结帐退房。”
克丽丝汀知道,象对待别的问题一样,这位信用部主管是会谨慎行事的。
他的职责之一——与防止欺诈行为同样重要——就是不要得罪诚实的旅客。
一个老练的信用部工作人员,凭多年的经验,总是本能地一眼就能看出谁狡猾,谁善良,但是偶尔他也会出纰漏——给饭店带来不利。克丽丝汀懂得,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当信用部主管的有时候遇到稍有可疑的情况时,精神上总是象走钢丝一样,宁可冒一冒险,延长赊欠日期或接受支票。大多数饭店—
—甚至是高贵的饭店——毫不计较旅客们的道德,因为这些饭店知道,如果计较的话,就可能放过大笔的生意。饭店所关心的——也是一个信用部主管所考虑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旅客能付得起钱吗?
萨姆·雅库皮克敏捷地一下子把分类帐卡弹回了原位,然后把盛放分类帐卡的档案抽屉关上。“现在,”他说,“有什么事吗?”
“我们为1410号房间雇了一个私人特别护士。”克丽丝汀把昨夜艾伯特·韦尔斯的危险情况扼要地讲了一遍。“我对韦尔斯先生是否付得起钱有点担心,我想他也未必知道雇个特别护士要花多少钱。”她本来还想再补充一句,但是没有说出口来:她关心的是那个矮老头本人,而不是饭店。
雅库皮克点点头。“雇用私人护士得花很大一笔钱哩。”他们一起走着,离开了接待处,走过这时熙熙攘攘的门厅到了信用部主管的办公室,这是一个正方形小房间,在看门人柜台的后面。在办公室里,一个褐色皮肤的矮胖女秘书面对着墙在工作,墙上尽是档案格展。
“玛琪,”萨姆·雅库皮克说,“查一下关于艾伯特·韦尔斯的情况。”
她未应答便把一只抽屉关上,打开另一只抽屉,翻阅着卡片。她踌躇一下,便一口气念道,“阿尔布开克,孔拉皮茨,蒙特利尔,是哪一个?”
“是蒙特利尔的那个,”克丽丝汀说,雅库皮克拿着秘书给他的卡。他仔细看了一下卡,说道,“看来他没有问题。在我们饭店里住过六次。都是现金付帐。有过一次小争执,似乎已经解决了。”
“我知道那个情况,”克丽丝汀说道。“是我们搞错了。”
那信用部主管点点头。“我说我们可以放心啦。诚实的人有一种模式,同样,不诚实的人也有一种模式。”他把卡还给女秘书,她将它插入其他卡中。这些卡记录着近几年来曾在这家饭店里住过的每一个旅客的情况。“不过,我要去调查一下,看看到底要付多少费用,然后去找韦尔斯先生谈谈。
如果他付现款有困难,也许我们可以帮助解决,允许他延期付清。”
“谢谢,萨姆。”克丽丝汀感到放心了,她知道雅库皮克对于诚恳的旅客是会伸出援助和同情之手的,而对不道德的旅客就会采取严峻态度。
她刚走到办公室门口,信用部主管在她后面叫道:“弗朗西斯小姐,楼上事情进行得怎么样啦?”
克丽丝汀微笑起来。“他们正在用抽签的方式出售饭店哩,萨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你逼得我说出来了。”
“要是他们挑中我的话,”雅库皮克说,“得请他们重新再抽。我已经受够了罪啦。”
克丽丝汀觉得,这种尖刻的话反映了这位信用部主管象其他许许多多人一样,为自己的职位担心。饭店的财务照理应该是保密的,然而很难做到,而且要不让饭店最近发生经济困难的风声象传染病那样传出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她重新走过正面的门厅,侍者、饭店花匠和一位副经理(他自视甚高地坐在他那只位于中央的办公桌前)都向她道了声“早安”,她同他们一一招呼。接着,如绕过电梯,轻盈地跑上当中那座弯曲的楼梯到正面夹层去。
一看到这位副经理,她就想起他的顶头上司彼得·麦克德莫特。自昨夜以来,克丽丝汀感觉自己念念不忘彼得。她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段时间是否也对他产生了同样的作用。她几次发觉自己巴望他也有同感,接着她又克制住自己,并且在内心警告自己不要感情冲动地卷入也许是不成熟的恋爱。多年来,克丽丝汀学会了独自生活,她在生活中曾遇到过一些男人,但是没有一个男人引起她的兴趣。她有时候想,仿佛本能驱使她再也不想要五年前被残酷无情地夺走的那种亲密的关系了。尽管如此,她这时却很想知道彼得现在哪里,又在干些什么。算了,她实事求是地断定,反正在这一天中迟早他们总会相遇的。
克丽丝汀回到了总经理套房中她自己的办公室里,匆匆地走进沃伦·特伦特的办公室张望一下,可是这位饭店老板还没有从他十五楼的寓所里下来。早晨送来的信件堆满在她自己的办公桌上,有几个电话通知需要立即处理。她决定先办理那件她曾为此下楼去的事情。她拿起电话,要求接1410号房间。
回答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概就是那个私人特别护士。克丽丝汀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客气地询问了病人的健康情况。
“韦尔斯先生一夜睡得很好,”那个声音告诉她,“他的情况有所好转。”
克丽丝汀感到奇怪,为什么有些护士说话的口气非得象发布官方公报那样不可,便回答说,“那样的话,或许我可以顺便来看看他。”
“恐怕暂时还是不来好。”好象有一只守护的手坚决地举了起来。“阿伦斯大夫今天早晨要来探望病人,我要为他作好准备。”
克丽丝汀想,听那口气简直象是准备一次国事访问。她想到浮夸的阿伦斯大夫由一位同样浮夸的护士来协助,不免感觉好笑。她大声说道,“那么,请告诉韦尔斯先生,我打过电话给他,我今天下午要来看他。”
四
在饭店老板套房里的一席谈活毫无结果,彼得·麦克德莫特感到心灰意懒。他离开套房,大踏步走入十五楼走廊,阿洛伊修斯·罗伊斯随即把套房的门关上,麦克德莫特心里想,他与沃伦·特伦特每次交谈总是这样毫无结果。象其他几次一样,他强烈地希望能给他六个月的时间,由他自己放手地去管理饭店。
他在靠近电梯处停下来,拿起内线电话,询问接待处给柯蒂斯·奥基夫先生一行预定了什么房间。一个房间登记员告诉他,已定好十二楼两个相连的套房,彼得从职工专用楼梯走下两层楼梯。象所有规模宏大的饭店一样,圣格雷戈里饭店在名义上也没有十三楼,而称之为十四楼。
预定的两个套房的四扇门都敞开着,当他走近时,可听到里面传来吸尘机的嗡嗡声。房里,在布兰奇·杜·奎斯奈夫人的监视下,两个女侍正在辛勤地工作着。布兰奇·杜·奎斯奈夫人是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管家,说话尖刻,然而非常精明能干。当彼得走入房内时,她转过身来,一双明澈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早知道你们会派人来检查的,看看我对自己份内的工作能不能胜任,好象我自己还不懂得是谁要来住,事情该怎么安排似的。”
彼得咧嘴笑了起来。“别激动,奎夫人。是特伦特先生要我顺便来看一下的。”他很喜欢这位红头发的中年妇女,她是最靠得住的部门头头之一。
两个女侍嬉笑着。他朝她们眨眨眼睛,继续对杜·奎斯奈夫人说,“假如特伦特先生知道你在亲自过问这件事的话,他就可以不必操这份心了。”
“如果洗衣房里软皂用完了,我们要来找你的,”管家说,脸上堆着笑容,一面熟练地将两只长沙发上的靠垫拍拍松。
他笑了,接着便问道,“鲜花和一篮水果预定了没有?”彼得心里想,这位饭店业巨子也许对那必不可少的水果篮——饭店对来访贵宾的标准礼仪——感到厌烦。然而没有水果篮又可能会受到挑剔。
“就要送到了。”杜·奎斯奈夫人正在安放靠垫,她仰起头来看着,直率地说道,“可是我听说,奥基夫先生自己带花来,而且也不用花瓶。”
彼得懂得,这指的是柯蒂斯·奥基夫出来旅行,难得不带一个女伴的,而且女伴常常调换。他谨慎小心地不去理会她的话。
杜·奎斯奈夫人敏捷而淘气地朝他瞟了一眼。“去走一圈看看吧,不收费。”
彼得边走边看,两个套房都经过了彻底的打扫。家具——白色和金色,带有法国情调——一尘不染,摆得齐齐整整。卧室和浴室里,亚麻布的床单、毛巾等洁白无疵,方方正正地折叠着,洗手盆和浴缸都是干的,闪闪发亮,马桶的坐垫圈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马桶盖盖着。镜子和玻璃窗闪烁发光。电灯以及电视收音两用机都没有毛病。空调机按示温器的变化能自动调温,而这时室内温度是舒适宜人的六十八度。彼得站在第二个套房的中央察看着,心想,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没有什么该做的了。
接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记得柯蒂斯·奥基夫是非常虔诚的——据有些人说,有时候虔诚到了虚伪卖弄的地步。这位饭店大老板常常祈祷,有时当众这样做。据一个人说,当他对一座新的饭店发生兴趣时,他就要为之祈祷,就象一个孩子祈求圣诞节礼物一样;又据另一个人说,在谈判前,要举行一个私人礼拜,奥基夫的经理们都必须恭恭敬敬地参加。彼得回想起,一个拥有与之竞争的联号饭店的老板有一次不客气地说过,“柯蒂斯决不会错过一个祈祷的机会。所以他跪着撒尿。”
彼得想到这点,便去检查那几本基甸《圣经》——每个房间有一部。使他高兴的是,幸亏检查了一遍。
往往发生这种情况,这些《圣经》用过一段时间之后,扉页上就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应召女郎的电话号码,凡是富有经验的旅客都知道,要这方面的线索,首先就是从基甸《圣经》上去找。彼得默不作声地把这些《圣经》指给社·奎斯奈夫人看。她喷喷舌头,发出咯咯的声音。“奥基夫先生不需要这些玩意儿,是吗?我去换几本新的来。”
她把《圣经》夹在腋下,探询地看着彼得。“我想,奥基夫先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对今后在这儿工作下去的人来说,关系重大哩。”
他摇摇头。“我的的确确不知道,奎夫人。你的想法跟我的一模一样。”
他注意到,当他离开套房的时候,管家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他。他知道,杜·奎斯奈夫人要赡养残废的丈夫,如果她的饭碗受到任何威胁,都会使她焦急不安的。他乘电梯去正面夹层,心中对她深表同情。
彼得心里想,如果经营管理上来个变动,多数比较年轻聪明的职工将有被留用的机会。他估计他们多半也都愿意继续干下会,因为奥基夫的联号饭店素来享有优待职工的声誉。可是年纪较大的职工,其中有些人已经力不从心,都顾虑重重。
彼得·麦克德莫特走近经理套房时,总工程师多克·维克里正要离去。
彼得停步说道,“四号电梯昨夜出了毛病哩,总工程师。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
总工程师郁郁不乐,点点他那个圆圆的秃头。“事情糟透了,该在机器上花钱的时候,就是没有钱。”
“真是那么糟糕吗?”彼得知道,工程预算最近已经削减,但是他还是第一次听到电梯出了这样严重的毛病。
总工程师摇摇头。“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会不会发生严重的事故,那么可以回答说不会。我一直象对待自己的子女那样注意着安全装置。但是我们发生过小小的故障,有时也会发生较大的故障。只要有几座电梯停驶几个钟头,就会使这座大厦陷入混乱。”
彼得点点头。如果情况最坏不过如此,那就不必过分担忧。他问道,“你到底需要些什么呢?”
总工程师透过他的阔边眼镜凝视着。“先得有十万块钱。有了钱,我要拆去大部分电梯的内部装置,把它们换掉,然后也要更换其他一些机件。”
彼得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
“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总工程师说道。“好的机器是一种可爱的东西,有时候几乎富有人性。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干的活,会超过你的想象,坏了你可以把它修修补补,它还能为你干一些活。但是到了某个时候,就会出现死点,永远也甭想过关,不管你——还有那机器——多么想过也过不了。”
彼得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脑子里还在思量总工程师刚才讲的这些话。
他想知道,对整个饭店来说,什么是死点呢?圣格雷戈里饭店肯定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可是就这家饭店的现状来说,他认为早已越过了死点。
他的办公桌上堆满着信件、备忘录和电话通知。他随手拿起面上的一份,念道:玛莎·普雷斯科特小姐打回电给你,将在555号房间等你的回音。这使他想起,关于昨夜1126-7号房间发生的事情,他还要去进一步了解。
还有一件事情:他必须马上顺便去看看克丽丝汀。有几件小事需要沃伦·特伦特作出决定,虽然这些事情还不至于重要得非在今天上午的会议上提出来不可。于是他咧嘴笑了,责备自己说:不要再找什么借口啦!你一心要去看她,为什么不去呢?
当他还在盘算先做什么事时,电话铃刺耳地响了起来。是接待处一个房间登记员打来的。“我想你一定想知道,”他说,“柯蒂斯·奥基夫先生刚住进了饭店。”
五
柯蒂斯·奥基夫健步如飞地走进熙熙攘攘的、洞穴般的门厅,就好象一支箭直刺入苹果的核心一样。而且象只有点腐烂的苹果,他心中挑剔地想。
他用饭店大老板特有的锐利目光环视四周,许多现象映入了他的眼帘。这些现象虽然都是一些琐小的事,但却非常重要:一张报纸遗留在椅子里,没有收好;有五六个烟蒂丢在电梯旁的沙缸里;一个侍者的制服上少了一个扣子;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有两个灯泡已经烧坏了。在圣查尔斯街的门口,一个身穿制服的看门人与一个卖报人在闲聊,旅客和其他人则在他们周围川流不息地走散开去。就在近处,一个上了年纪的副经理坐在办公桌前,眼睛朝下,在沉思着。
在奥基夫所属的联号饭店里,万一同时出现诸如此类的不称职情况,就要采取惩罚措施,严加斥责,或许予以解雇。可是柯蒂斯·奥基夫提醒自己,圣格雷戈里毕竟不是我的饭店。至少目前还不是。
他身高六英尺,身材细长,动作矫健,身上穿着烫得笔挺的深灰色衣服,用跳舞般的步子,几乎是碎步,直向接待处走去。用碎步走路是奥基夫的一个特征,不管是在手球场上(他常去那里),还是在舞厅里,或者在他的远洋游艇“旅馆主四号”的摇晃的甲板上,都是这样。他那轻巧自如的运动员体格,五十六年来几乎一直使他感到自豪。在这五十六年中,他想方设法向上爬,从一个下中层阶级无足轻重的人变为国内最有钱也是最活跃的人物之一。
在大理石面的柜台上,一个房间登记员连头都不抬就把登记簿往前一推。这位饭店大老板对登记簿看也不看。
他心平气和地高声说道,“我姓奥基夫,预定了两个套房,一套给我自己,另一套是替多萝西·拉希小姐定的。”他远远看到多多这时走进门厅里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诱人的大腿和丰满的胸部,浑身充满着性感。大家都朝她转过头去,倒抽一口气。他让她留在汽车那里看管行李。有时候她乐意做这样的事。任何需要动脑筋的事,她都不干。
他的话就象干净利落地投了一颗手榴弹。
房间登记员绷着脸,挺直了肩膀。他看到那双冷淡的灰眼睛似乎漫不经心地直盯着自己的脸,顿时就一改冷冷的态度,变得毕恭毕敬起来。他本能地感到紧张不安,用手摸摸领带。
“对不起,先生。是柯蒂斯·奥基夫先生吗?”
那位饭店大老板点点头,微露笑容,神情自若,就跟印行五十万册的《我是你们的主人》一书护封上的那个和蔼可亲的笑容一模一样。奥基夫联号饭店的每一个房间里都显眼地放着这本书。(此书供你消遣。如果你要把书带走,请通知房间登记员,另收费一元二角五分。)
“是,先生。我可以肯定你定的套房已经安排好了,先生。请你等一下。”
当登记员翻阅着预定单和住宿单时,奥基夫从柜台后退一步,让其他旅客走近柜台。刚才还是冷清清的接待处,现在开始忙碌起来,饭店里象这样忙碌的时刻每天总有好几次。饭店外面,阳光明亮暖和,旅客正从飞机场的小型客车和出租汽车上走下来,他们象他自己一样是乘早班喷气飞机从纽约来南部的。他注意到一个会议正在这里召开。从门厅拱形的屋顶上往下悬挂着一块横幅,上面写着:
欢迎代表们
美国牙医协会
多多走到他身边,两个侍者拎着行李跟在后面,好象两个侍从跟在女神后面。在那松软的大阔边帽下,露出飘垂着的浅褐色头发,那光洁的带有稚气的脸上,一双浅蓝色的眼睛老是睁得大大的。
“柯蒂,他们说有许多牙科医生住在这里呢。”
他冷冷地说,“我很高兴你告诉我。你不说我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哩。”
“哎呀,我也许应该补一补那只牙齿了。我老是想补,可不知怎么回事老没有……”
“他们到这里来是张自己的嘴,不是来张别人的嘴的。”
多多好象迷惑不解,她常常这样,仿佛周围的事情她都应该了解,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不了解。不久前,奥基夫联号饭店的一个经理,不知道总经理在旁边听着,谈论多多时说:“她的智慧在她的胸部上;可惜,智慧和胸部毫不相干。”
奥基夫知道,他的一些朋友感到奇怪,凭他的财势,理所当然他可以要什么人就挑什么人,为什么偏偏挑多多作为旅伴呢。可是,自然喽,他们对她的放荡不羁只不过是猜测罢了——而且几乎肯定是低估了——多多是能够根据他本人的情绪来施展或者乐于克制自己放荡无羁的行为的。她常常傻里傻气地说些不得当的话,好象令人讨厌,可他却认为十分有趣——或许因为他有时候对周围那些聪明、机警的人总是想跟他斗智感到厌烦了。
可是他觉得他不久会把多多抛弃的。她跟随他已将近一年了,比其他大多数女人都长。从好莱坞的群星中,总是有许多女明星可以挑挑拣拣的。当然,他会照顾她的,利用自己巨大的财势,安排她当一两次配角,谁知道呢,也许她还会红起来呢。她有肉感的身体和漂亮的脸蛋。别的女人单靠这两样就飞黄腾达了。
房间登记员回到大厅的柜台前。”一切都办好啦,先生。”
柯蒂斯·奥基夫点点头。侍者领班赫比·钱德勒立刻跑了出来,在他的带领下,他们一小群人向一部等候着的电梯走去。
六
在柯蒂斯·奥基夫和多多被护送到他们相毗连的套房之后不久,朱利叶斯·“奇开匙”·米尔恩租到了一个单人房间。
奇开匙使用这家饭店在莫桑机场的直线电话(与我们新奥尔良最好的饭店通话,不收费用),在上午十时四十五分打了个电话,问一下早几天从城外预定的房间是否已定妥。电话回答说可以放心,他定的房间已作了安排,如果他尽快进城的话,就可以马上住进房间。
由于奇开匙只是在几分钟前才决定住在圣格雷戈里饭店,他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可是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按照事前的计划,他向新奥尔良所有的大饭店都定了房间,对每家饭店各用了一个不同的名字。在圣格雷戈里饭店,他预定房间时用的是“拜伦·米德”,这个名字是他从报上挑来的,因为它的合法主人是个中跑马彩票头彩的人。这似乎是个吉兆,而对预兆,奇开匙确实是非常迷信的。
事实上,有几次预兆似乎是很灵验的。例如,上一次他受审时,在他服罪后,紧接着就有一道阳光斜照到法官席上,接下去便宣判——阳光依然斜照着——宽大判刑三年,而奇开匙本来以为要判五年呢。也是由于吉兆,甚至他在服罪和判决前进行的一连串偷窃活动似乎也很顺手。他之所以能在夜间顺利地潜入底特律许多家饭店的房间,并且收获累累,主要——他后来认为——因为所有的房间号码除最后一间外部有“二”这个数字,“二”是他的吉祥数字。而在这最后一个房间里,就是由于没有这个使人放心的数字,当他已经把女主人的现钞和珠宝藏入他的一个特大的轻便大衣口袋里,正要把她的貂皮大衣装进一只小提箱时,那个女主人醒了,尖声叫嚷起来。
运气坏透啦,也许是号码不吉利所致,一个饭店侦探听到了尖叫声,立刻应声而来。奇开匙是个临危不慌的人,他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个无法逃避的厄运,甚至对于他为什么呆在别人的房间里也不想作一番巧妙辩解——这种辩解在其他时候很起作用。可是,凡是靠扒窃为生的人都得冒这样的风险,甚至象奇开匙这样一个熟练的老手也不例外。而现在他服刑期满了(由于表现好而获得了最大的宽恕),最近在堪萨斯城又顺利地进行了十天偷窃活动,他目前渴望在新奥尔良再干两个星期左右,捞它一把。
事情开始很顺手。
上一夜他呆在歇夫曼多尔公路上那家便宜的汽车旅馆里,从这里开车,早上快到七点半时到了莫桑机场。奇开匙想,这是一个华丽的现代化航空终点站,到处都是玻璃和克罗米,还有许多垃圾箱,这些垃圾箱对他目前的行动至关重要。
他在一块饰板上看到这个航空站是以约翰·莫桑命名的,莫桑是个奥尔良人,曾是一个世界飞行的先驱者,他还看到约翰·莫桑姓名的首字母与他自己的相同,它也可能是个古利的预兆。在这样的航空站,他是乐于搭乘一架大型喷气客机的。最近由于身陷囹圄,使他暂停了偷窃活动。如果情况还是象被捕入狱之前那样顺利的话,他也许很快就可以乘喷气飞机走了。虽然他很快就要重操旧业,但如今他有时也要迟疑不决,而在过去他行动起来总是很沉着,而且几乎不考虑个人的安危。
但那是很自然的。他心里明白,如果他再度被捕入狱的话,这一回将得关上十到十五年。那将是不堪设想的。现已五十二岁,剩下的日子就不多了。
奇开匙毫不惹人注目地漫步走过航空终点站,他衣着整齐讲究,腋下夹着一份折叠着的报纸,始终保持着警觉。他装出一副有钱商人的模样,既自在,又自信。只有他那双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盯着那些起早的旅客们的一举一动。轿车和出租汽车从市中心旅馆运送到这里的这些旅客正向终点站涌去。他们是那天第一批朝北去的旅客,人数很多,因为联合航空公司、国家航空公司、东方航空公司和台尔泰航空公司各自都有早班喷气飞机在不同时间飞往纽约、华盛顿、芝加哥、迈阿密和洛杉矶。
有两次他看到自己正在窥伺的那种机会出现了苗头。然而结果只是苗头而已,一无所获。两个男客伸手到口袋里去拿机票或零钱,结果却摸到了他们一时疏忽而带走的饭店房间钥匙。那第一个人,遵照钥匙上塑料附签所要求的,不辞辛苦地去寻找邮筒,把钥匙寄回去。另外一个人则把钥匙交给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他随即把钥匙塞进一只放现钞的抽屉,也许是准备寄回旅馆去。
两次机会都使人失望,但这在过去是时常碰到的。奇开匙继续留神窥伺。
他是个富有耐性的人。他知道,隔不了多久,他等待的事情一定会发生的。
十分钟之后,他的守候终于有了收获。
一个脸色红润、秃顶的男子,手里拿着轻便大衣、装得鼓鼓的飞行包和照相机,在走向飞机舷梯的途中,停下来选购一本杂志。在报摊付款柜前,他发现把一枚饭店钥匙带来了,懊恼地叫出声来。他的妻子,一个身材细瘦、性情温和的女人,悄悄地给他出了个主意,他却怒气冲冲地顶了一句:“没有时间啦。”奇开匙偷听到他们的谈话,紧紧地跟随他们。好极啦!当他们走过一个金属制垃圾箱时,那个男子把钥匙扔进了箱内。
下一步便是奇开匙的例行工作了。他漫步走过金属制垃圾箱,把自己折叠着的报纸扔了进去,然后,仿佛突然改变主意似的,又回转身去把它重新捡起来。同时,他眼睛朝下看,找到那个被扔进去的钥匙,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到手中。几分钟后,他走进清静的男子盥洗室,看出这个钥匙是圣格雷戈里饭店641号房间的。
走运时往往如此,半个小时后,另一次相似的机会,他又同样得到成功。
他捡到的第二把钥匙也是圣格雷戈里饭店的——这一巧合驱使奇开匙马上去打电话,询问他在那里预定的房间是否已经定妥。他打定主意不再在终点站呆下去了,以免错过好运。他出师顺利,今晚他将去火车站活动,接下去,也许隔几天,他将再去航空站活动。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偷到饭店钥匙,他昨夜就用过了其中的一个方法。
多年前,一个纽约检察官曾在法庭上说过这么一句话:“阁下,这个家伙作的每一件案子都是偷窃钥匙案件。坦率地说,我已经把他称之为‘奇开匙’米尔恩了。”这是不无道理的。
这句话已在警察局里登记在案,他的这个绰号也一直被人叫着,以致连奇开匙自己现在也自鸣得意地使用起这个绰号了。他所以自鸣得意,是因为凭丰富的经验,他知道只要有时间、耐心和运气,就会有很好的机会偷到钥匙,以至偷到几乎一切东西。
他目前的这套看家本领,是和人们对饭店钥匙的漠不关心分不开的,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奇开匙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是各地饭店老板经常感到失望的一件事。从理论上讲,当一个将离去的旅客把帐付清后,他应该把钥匙交出来。但是不少人离开饭店时,却把房间钥匙忘记在自己的口袋里或钱包里。认真的旅客后来会把钥匙丢入邮筒,象圣格雷戈里这样一家大饭店每周由于收到寄回的钥匙,经常要付出五十元或更多的邮费。但是还有其他一些人,有的把钥匙带走了,有的就满不在乎地把它们扔掉了。
就是后面这种人使奇开匙这样的职业旅馆窃贼得以不断地进行偷窃活动。
奇开匙从终点站大楼回到停车场,那辆已使用了五年的福特轿车是他在底特律买来的,他先将车子开往堪萨斯城,然后又开往新奥尔良。对奇开匙来说,这是一辆理想的不太显眼的汽车,车身暗灰色,不旧不新,不致引起人们特别注意或被人记住。唯一使他感到有点不安的东西是密执安州牌照——白底绿字,引人注目。外州的牌照在新奥尔良并不罕见,但是这个小小的与众不同的特点,他认为最好能搞掉。他曾考虑过用伪造的路易斯安那州牌照,但这样做似乎风险更大,而且,奇开匙非常精明,他决不愿干自己不太内行的事。
令人感到放心的是,汽车的马达一开就发动了,顺利地发出一阵阵震颤声,这是他自己进行的一次大修理的结果——这种修理技术是在一次监禁时靠联邦政府的费用学来的。
他向城里驶了十四英里,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车速极限,直向早一天他去侦察过的圣格雷戈里饭店驶去。他把汽车停在离饭店几条马路外的坎内尔街附近,从车上取下两只小提箱。他把其余的行李留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他早已为这个房间预付了几天的租金。再另开一个房间不经济。他这样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汽车旅馆可以充当一个窝藏赃物的地方,凡是他偷窃得来的东西都可以藏在那里,而且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可以完全弃置不顾。他谨慎小心,在那里不留任何可以被认出是他的东西。他费尽心机,把汽车旅馆的钥匙藏在福特汽车的空气滤清器里。
他满怀信心地走进圣格雷戈里饭店,把手提包交给看门人,并登记了名字B·W·米德,来自密执安州安阿博市。房间登记员看到他衣服裁剪合时,面貌刚毅、轮廓清晰,说明是个大人物,就毕恭毕敬地招待这位新来的客人,把他安置在830号房间。这时,奇开匙心中暗暗高兴,他手里有了三把圣格雷戈里饭店的钥匙——一把是饭店知道的,两把饭店不知道。
隔不多久,侍者便把他带进了830号房间,不出所料它是个理想的房间。
房间既宽敞又舒适,而且奇开匙一进来就注意到,那个专供职工使用的楼梯离这个房间只有几码远。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便小心地把手提箱打开来。稍后,他决定睡上一觉,准备应付夜里紧张的活动。
七
当彼得·麦克德莫特来到门厅时,柯蒂斯·奥基夫已经很快地住进了房间。彼得决定不立即跟着进去;因为有时候招待过分殷勤,就会象招待过于不周一样,反而使旅客感觉讨厌。而况,沃伦·特伦特还要主持圣格雷戈里饭店的正式欢迎仪式。所以彼得在确信饭店老板已获悉奥基夫到来的消息后,便去555号房间看玛莎·普雷斯科特。
她一开门,就说,“你来了,我真高兴。我以为你不会来呢。”他看到她身上穿着一件无袖的杏黄色衣服,这显然是今早她叫人去取来的。衣服轻盈地贴着她的躯体。她那长长的黑发松散地飘垂在双肩上,与上一天晚上做得很精致——虽然弄乱了——的发式形成了对照。她那又象女人又象孩子模样的外表,有一种特别诱人的东西——几乎令人神往。
“对不起,来晚啦。”他用赞许的目光注视着她。“可是,我看得出你充分利用了这一段时间。”
她笑了。“我想你也许要那套睡衣哩。”
“睡衣只是备用的——象这个房间一样,我很少用它。”
“那个女仆也是这样对我说的,”玛莎说道。“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至少今天晚上我得继续呆在这里。”
“哦!我可以问个为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他们面对面站着,她迟疑不决。“也许因为经过昨天的事件后,我想恢复一下,而恢复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但是她自己心里明白,真正的原因是她不愿意回到那座空荡荡的花园区大宅第去。
他疑惑地点点头。“你感觉怎样?”
“好一些了。”
“这使我很高兴。”
“那种经历不是几个小时可以忘得了的,”玛莎承认说,“可是我竟会到这里来,恐怕真是傻透了——就象你提醒我的那样。”
“我可没有那么说过呀。”
“是没有,可你心里是这样想的。”
“我要是这样想的话,一定是记起了有时候我们都会遭到不幸的。”一阵沉默,接着彼得说道,“让我们坐下吧。”
坐定后他开口说,“我一直希望你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这我知道。”她用他已听惯的直截了当的口气又说了一句,“我老是在想我该不该告诉你。”
玛莎思考着,昨晚对她来说压倒一切的感觉就是震惊、自尊心受到伤害和精疲力竭。现在震惊已经消失了,但她觉得,与其提出抗议,还不如保持缄默,这样她的自尊心可能少受一些伤害。而且颇有可能,莱尔·杜梅尔和他的一伙密友也不至于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向人家吹嘘自己的所作所为。
“如果你决定不讲,我也不能硬要你讲,”彼得说道。“但是我得提醒你,人们做了坏事而不受处分,他们就会重犯——也许不是去找你的麻烦,但是会去找别人的麻烦的。”在他继续往下讲的时候,她的眼睛流露出焦虑不安,“我不知道昨晚在那个房里的那些家伙是不是你的朋友。可是,即使他们是你的朋友,我也想不出丝毫理由去庇护他们。”
“一个是朋友。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不管是不是朋友,”彼得坚持说,“问题在于他们打算干什么——而且,如果罗伊斯没有走进来的话,他们会干了些什么。还有,当他们快要被抓住的时候,四个人全象老鼠一样一溜烟逃跑了,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
“昨晚,”玛莎试探地说,“我听到你说你知道两个人的姓名。”
“登记房间用的是斯坦利·狄克逊的名字。我所知道的另一个人的名字是杜梅尔。是这两个人吗?”
她点点头。
“谁是带头的?”
“我想……狄克逊。”
“好吧,告诉我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玛莎认识到自己闭口不说的决心已经有些动摇了。她感觉自己在听人指挥。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而且甚至更为出人意外的是,她感到自己乐于听人指挥。她乖乖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叙述了一遍,从她离开舞池开始,一直讲到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及时赶来为止。
她的话只被打断了两次。彼得·麦克德莫特问她,狄克逊和其他人提到的隔壁房间里的那几个女人,她有没有看见过?她有没有看到其中有饭店的职工?对这两个问题,她都摇头表示不知道。
到末了,她极力想告诉他更多的情况。玛莎说,要不是她的生日的话,整个事情可能就不会发生。
他似乎感到惊奇。“昨天是你的生日吗?”
“是我十九岁生日。”
“你一个人过生日?”
这时她已经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要克制也克制不了。玛莎说她如何接到从罗马打来的电话,她又如何对她父亲不能回来感到失望。
她一讲完,他就说,“这很遗憾。但这一点对于了解事情的部分真相有些帮助。”
“这样的事决不能再发生了。决不能。”
“这我可以肯定。”他变得更加认真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利用你告诉我的这些情况。”
她疑惑地问道,“怎样利用呢?”
“我要把这四个人——狄克逊、杜梅尔和另外两个人——叫到饭店里来谈话。”
“他们不会来的。”
“会来的。”彼得对于怎样使他们一定来,早已胸有成竹。
玛莎依然半信半疑,问道,“那样的话,会不会让许多人都知道这事呢?”
“我保证,我们谈完后,决不会引起任何人议论。”
“好吧,”玛莎同意说。“谢谢你所做的一切。”她感到松了一口气,这莫明其妙地使她变得轻浮起来了。
彼得想,事情比预计的要顺利一些。现在他已经掌握了情况,他急于想利用这些情况。虽然为了使这位姑娘宽下心来,也许他应该再多呆几分钟。
“有一件事我应该解释一下,普雷斯科特小姐。”
“玛莎。”
“好吧,我叫彼得。”他认为这样不拘礼节的称呼也没什么关系,虽然饭店的经理人员都受过训练,除了对熟悉的旅客,要避免这样的称呼。
“玛莎,饭店里发生的事多着呢,我们都眼开眼闭。可是发生象这样的事,我们就决不能手软。这包括我们饭店里所有的职工,如果我们查出牵涉到他们的话。”
彼得知道,在这一方面——它涉及到饭店的声誉——沃伦·特伦特会象他本人一样抱强硬态度的。而彼得采取的任何行动——只要他能证实自己的论据——都会得到饭店老板的坚决支持。
彼得感觉谈话应该到此为止了。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向窗口。从饭店的这一边,他能够看到坎内尔街上午忙碌的景象。街上的六条车道充斥着汽车,有的疾驰而过,有的慢吞吞地开动,宽阔的人行道上挤满着顾客。一群群公共汽车乘客等候在那条两旁长满着棕榈树叶的主要林荫大道上,装有空调机的公共汽车在林荫大道上徐徐行驶,车上的铝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看到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又在一些商店前设置纠察线了。一幅标语牌上写着:此店歧视黑人。不要光顾。还有其他标语牌,举着标语牌的人不动声色地走来走去,行人川流不息地在他们周围穿过。
“你刚来新奥尔良不久,是吗?”玛莎说道。她也走到了窗口旁,与他站在一起。他闻到一股清淡的香气。
“来了不多久。我希望将来能对它熟悉起来。”
她突然满腔热情地说,“当地的历史,我知道的可多哩。你要我讲些给你听听吗?”
“唔……我已买了一些书,就是没有时间看。”
“书可以放着以后再看。最好是先了解情况,或者听人家讲。而且,我愿意效劳以表示我多么感谢……”
“不需要那样吧。”
“反正我愿意。答应我吧!”她伸手去握他的手臂。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聪明,说道,“这倒是一个有趣的提议哩。”
“好!一言为定。明天晚上我要在家里举行一个宴会。那是一个老式的新奥尔良晚会。之后我们就可以谈论历史了。”
他反对说,“不!……”
“你意思是说你已另有安排?”
“唔,不完全这样。”
玛莎坚决地说,“那么也一言为定了。”
往事,也就是千万不能同年轻姑娘(同时是饭店旅客)厮混在一起,使彼得犹豫起来。接着他又决定:一口拒绝,那是太粗暴了。而且接受邀请去参加晚宴也丝毫没有不得体的地方。毕竟还有别人一起参加呢。“如果我来的话,”他说,“我要求你现在就给我做一件事。”
“做什么?”
“回家去,玛莎。离开饭店回家去。”
他们的目光直接相遇。他又一次感受到她的青春活力和阵阵香气。
“好吧,”她说。“如果你要我这样做,我就回去。”
几分钟后,彼得·麦克德莫特重新走进了他在正面夹层的办公室,沉思着。使他苦恼的是,象玛莎·普雷斯科特这样年轻的姑娘,而且可能生下来就得天独厚,却受到那么明显的冷待。即使她父亲不在国内,她母亲出走了——他听到过这位前普雷斯科特夫人曾多次结婚——连一个年轻姑娘的幸福都得不到保障,他认为这简直是令人不可置信的。如果我是她的父亲,他想……或者是她的哥哥……
他的沉思被他那个难看的满脸雀斑的秘书弗洛拉·耶茨打断了。弗洛拉的手指生得又粗又短,打字的速度却比他看到过的任何人都快,这时她手里正拿着一叠电话记录纸条。他指指这些纸条问道,“有马上要办的事吗?”
“没有多少。这些事可搁到今天下午再说。”
“那么,把它们搁一搁吧。我要求出纳处把1126—7号房间的帐单送来给我。旅客的姓名是斯坦利·狄克逊。”
“帐单在这里。”弗洛拉从他办公桌上的几个文件夹里抽了一个出来。
“还有一张木工间送来的房间损坏估计单。我把这两张单子放在一起了。”
他略略把两张单子看了一下。帐单包括几笔房间服务费用,共计七十五元,木匠间损失估计为一百十元。彼得指指那张帐单说,“把这个地址的电话号码给我找出来。我想电话用的是他父亲的姓名。”
他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摺着的报纸,到现在他才有时间看报。这是《时代花絮》晨报。弗洛拉出去后,他把报纸打开,粗体黑字大标题赫然映入他的眼帘。昨夜发生的撞倒行人就逃之夭夭的车祸成了一个两条人命的惨案,被撞死的那个孩子的母亲一大早在医院里死去了。彼得迅速读完了这个报道,报道比警察在他和克丽丝汀为路障所阻时告诉他们的情况还要详细。报纸透露说,“至今,还没有找到关于那辆撞死人的汽车及其司机的可靠线索。可是,警方认为一位不知姓名的目击者的报告很有用:他目睹在出事后几秒钟‘有一辆黑色矮轿车飞快地’驶离出事地点。”《时代花絮》继续报道说,市和州的警察正通力合作,在全州范围内搜寻这辆符合上述情况的很可能撞坏了的汽车。
彼得心里想,不知道克丽丝汀是否已看到这篇新闻报道。由于他们自己在出事地点逗留过片刻,这个报道似乎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弗洛拉回到办公室,找来了他所要的电话号码,这使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眼前要处理的那些事情上来。
他把报纸放在一旁,拿起外线电话,动手拨号。一个深沉的男人声音回答说,“这是狄克逊住宅。”
“我要跟斯坦利·狄克逊先生讲话。他在家吗?”
“请问你是谁,先生?”
彼得报了自己的姓名,接着又加了一句,“格雷戈里饭店。”
一阵沉默,从容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不久又听到了同样的脚步声。
“对不起,先生。小狄克逊先生不在家。”
彼得厉声说道,“带个口信给他:告诉他如果他不来听电话,我要直接打给他的父亲了。”
“如果你打的话……”
“快去!把我的话告诉他。”
儿乎可以听到一阵迟疑。接着对方说:“那好吧,先生。”脚步声重新消失了。
电话发出卡嗒一声,一个愠怒的声音说道,“我是斯坦狄克逊。大惊小怪干什么?”
彼得严厉地回答说,“大惊小怪的是昨晚发生的事。你感到意外吗?”
“你是谁?”
他重新报了自己的姓名。“我已经和普雷斯科特小姐谈过了。现在我要和你谈谈。”
“你现在是在谈嘛,”狄克逊说。“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不是在电话上谈。到饭店我的办公室里来谈。”对方哼了一声,彼得不加理睬。“明天四点钟,跟其他三个人一起来。你把他们带来。”
反应迅速而强烈。“混蛋才去呢!混蛋,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饭店里一个混饭吃的,我凭什么听你的话。你可得小心一点,我的老子认识沃伦·特伦特。”
“告诉你吧,我早已跟特伦特先生谈过这件事了。他把事情交给我全权处理,包括要不要提出刑事诉讼。但是我可以告诉他,你倒愿意把你父亲牵涉进去。我们就按这个办吧。”
“慢着!”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接着说,口气显然不那么好战了,“我明天四点钟有课。”
“不要去上啦,”彼得告诉他,“另外几个人也不要去上课。我的办公室在正面夹层。记住——四点正。”
他把电话挂上,感到自己已在等待着明天的会面了。
八
凌乱的日报东一页西一页地丢在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的床周围。公爵夫人差不多已把所有的新闻都从头至尾读过了,这时她往后斜靠着枕头,反复思索着,感觉到她可从来没有到过这样智穷计尽的地步。
在一只床头柜上,有一只用过的房内早餐盘被推在一边。即使危难临头,公爵夫人照样要好好地吃早餐。这个习惯是她小时候就养成的。她在法林布鲁克艾比她家的别墅里度过了幼年时代。那时在别墅里,早点往往是在轻快地越野骑了一阵马后才吃的,早餐总是有好几道,相当丰盛。
几分钟前公爵独自在起居室里用完早餐,回到了卧室里。报纸一到,他也贪婪地读了一遍。这时,他睡衣外面又穿了一件束带的猩红色晨衣,焦虑不安地踱来踱去。偶尔他用手捋捋依旧很凌乱的头发。
“天啊,安静点吧!”从他妻子的声音里流露出他们共有的紧张情绪。
“你走来走去,好象阿斯科特赛马场上的一头雄马,我简直没法想主意了。
他转过身来,在明亮的晨光下,脸上显露出皱纹和绝望的神色。“想有什么屁用?又不会带来什么转机。”
“想总是有用的——要是反反复复地想,并且想得对头的话。有些人有成就,有些人却没有,道理就在这里。”
他又一次用手捋了捋头发。“看来情况一点没有比昨晚好转。”
“至少也没有更坏嘛,”公爵夫人实事求是地说,“能这样已是谢天谢地啦。我们还在这里——平安无事。”
他疲倦地摇摇头。昨晚他几乎没有睡着。“这有什么用?”
“据我看,这是个时间问题。时间在我们一边。我们等得时间越长,而又太平无事……”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把注意力集中到你的身上。这种注意力要使那件事情看起来那么荒诞无稽,使人家连想都不会去想。”
仿佛事先同意似的,谁也不提昨夜他们之间的相互讥讽。
公爵又踱来踱去。“只有一件事情可能达到那个目的,就是发表一个声明,宣布我被任命为驻华盛顿大使。”
“一点不错。”
“你不能性急。如果哈尔感到有人在催逼他的话,他会把唐宁街的屋顶掀掉的。不管怎样,整个事情是非常棘手的……”
“还要棘手得多呢,如果……”
“难道你认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吗!难道你认为我没有考虑过我们也会去投案自首吗!”克罗伊敦公爵的声音显得有些歇斯底里。他点了一支香烟,一只手抖动着。
“我们不投案自首!”与她丈夫相反,公爵夫人的声调干脆而一本正经。
“连首相也得屈服于压力,如果压力来自正确方面的话。哈尔也不例外。我要给伦敦打个电话。”
“为什么?”
“我要同杰弗里谈一谈。我打算要他尽一切可能加快对你的任命。”
公爵摇摇头,表示怀疑,虽然并没有立刻否定这个主意。过去他曾多次亲眼目睹他妻子的家族如何施加其巨大的影响。尽管这样,他仍然警告说,“我们可能要遭到失败哩。老太婆。”
“不见得吧。杰弗里是非常善于施加压力的,如果他想要施加的话。而且,如果我们在这里坐等,情况可能会变得更坏。”公爵夫人说罢就行动起来,她拿起床旁的电话,通知接线员,“我要打电话去伦敦,同塞尔温勋爵讲话。”她把梅费尔住宅区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对方。
电话二十分钟后便接通了。当克罗伊敦公爵夫人说明自己的意图后,她的胞兄塞尔温勋爵显得相当冷淡。在卧室的这一边,公爵能够听到从电话机的膜片里传来他妻舅的深沉的喋喋责备声。“天哪,妹妹,你可能惹麻烦哩,为什么这么干呢?我可以告诉你,西蒙被任命为驻华盛顿大使,现在还毫无把握哩。内阁里有些人认为眼前他不是个合适的人选。我并不是说我同意他们的看法,可是拿不出充分的理由,对吗?”
“如果情况还是象现在这样,需要多久才能作出决定呢?”
“确实很难说呢,老妹子。不过我听说可能要几个星期。”
“我们可等不了几个星期啊,”公爵夫人坚持说。“你得相信我的话,杰弗里,现在不使把劲,将来会铸成大错的。”
“我可看不出来。”来自伦敦的声音显然很生气。
她提高嗓子说,“我的要求,全是为了这个家族,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肯定你会接受我这番话的。”
一阵沉默,接着是小心的问话,“西蒙和你在一起吗?”
“在一起。”
“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呀?他究竟干了些什么?”
“就是能告诉你,”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回答说,“我也决不会愚蠢到在公用电话上把它讲出来。”
又一阵沉默,接着勉强地表示同意,“好吧,你到底在摘些什么花样,你总是自己心里有数,我可以那么说。”
公爵夫人引起了她丈夫的注意。她稍稍点了点头,接着问她的胞兄,“那么我可以认为你一定会照我的要求办啦?”
“我不愿意这么干,妹妹。我还是不愿意这么干。”可是他又添了一句:
“好吧,我尽力而为吧。”
他们又讲了几句,就说了声再会。
床旁的话筒刚放好,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克罗伊敦夫妇两人都吓了一跳,公爵紧张不安地舔着嘴唇。他听着他妻子接电话。
“哦?”
一个声调平淡、带有鼻音的声音问道,“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吗?”
“我就是。”
“我是奥格尔维,饭店侦探长。”电话中传来沉重的呼吸声,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仿佛打电话的人有意给对方时间考虑一下他的自我介绍。
公爵夫人等待着。对方没有再说什么,她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到底要什么?”
“私人谈谈。同你的丈夫和你。”他的话生硬而冷淡,声调还是那样的阴阳怪气,慢吞吞地。
“如果谈饭店的事,我想你是找错了人啦。我们一直是与特伦特先生打交道的。”
“那么这回你就去找他吧,你会后悔的。”那冷淡、无礼的声音带有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心。这使公爵夫人迟疑起来。她犹豫不决,感觉自己的双手颤抖着。
她终于回答道,“现在不便见你。”
“那什么时候方便呢?”又是一阵沉默和沉重的呼吸声。
她知道,不论这个家伙知道什么或要干什么,他是善于保持一种心理上的优势的。
她回答说,“可能稍晚一些。”
“一个小时后我就来。”他的话简直象声明,而不是商议。
“也许不……”
对方打断她的异议,只听到卡嗒一声,把电话挂了。
“是谁?他们要什么啊?”公爵紧张地走近来。他那憔悴的脸似乎显得比以前更苍白了。
公爵夫人顿时闭起双目。她这时渴望的是,他们的事最好不再由她来作主负责,而由别的什么人来挑起这副作出决策的重担。她知道这是徒然无望的,据她记忆所及,这始终是徒然无望的。一个性格天生比别人更为坚强的人,是无法摆脱一切的。在她自己家里,虽然人人都很自负,但别人都本能地仰赖她,追随她,听她的话。连杰弗里这样具有真才实学、刚愎自用的人,到头来也往往得听她的,刚才他就是这样。现在她面对着现实,一时的渴望顿即消失了。她张开了眼睛。
“是饭店侦探长打来的。他坚决要求在一个小时后到这里来。”
“那么他知道罗!天哪!——他知道啦!”
“显然他有所了解。但他没有说了解了什么。”
出入意料地,克罗伊敦公爵伸直身子,竖起头,挺着胸膛。他的双手不再颤抖了,他的嘴显得更坚毅了。这种反复无常的变化与他昨天晚上的表现一模一样。他轻声地说道,“情可能会有所好转,甚至现在就有可能,如果我去……如果我承认的话……”
“不!绝对不,肯定不!”他妻子的眼睛里冒出了怒火。“你得明白,你随便干什么,都丝毫不会使情况好转。”两人沉默了一阵,然后公爵夫人沮丧地说,“我们什么也别干。我们就等这家伙来吧,看他掌握什么情况,打算干什么。”
公爵仿佛马上要争辩似的。然而,他改变了主意,郁郁不乐地点点头。
他把身上那件猩红的晨衣裹裹紧,慢慢地向隔壁房间走去。过了几分钟,他重新走进来,手里拿着两杯纯苏格兰威士忌酒。当他把一杯酒给他妻子时,她反对说,“你知道为时还太早哩……”
“甭去管它。你现在需要酒。”他以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关心态度,把酒杯塞进她手里。
她感到意外,但终于屈服了,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那未经冲淡的酒辣得难受,害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是不多一会儿她周身就感到热呼呼的。
九
“说什么也不至于那么糟。”
克丽丝汀坐在总经理套房外面一间办公室里她自己的办公桌边,一边念着手中的一封信,一边皱着眉头。她一抬头正好看见彼得·麦克德莫特那张高兴而朴实的脸在门口东张西望着。
她喜悦地应声说道,“又是一箭射来,但是已经那么多了,再来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我倒喜欢这种想法。”彼得在门边舒展一下他那魁梧的身躯。
克丽丝汀仔细打量着他,“你昨晚一定睡得很少,可看起来好象毫无倦意。”
他咧着嘴笑了。“今天一清早我跟你的上司干了一仗,简直象是洗了个冷水淋浴。他下来了没有?”
她摇摇头,然后瞥了一眼她刚才念的信。“他来了一定不会喜欢这个的。”
“是个秘密吗?”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我想,跟你有牵连。”
彼得在办公桌对面一张皮椅上坐下来。
“你记得一个月以前,”克丽丝汀说道,“有一个人在卡伦德莱特街上走的时候,上面掉下一只瓶子。他的头被砸破得很厉害。”
彼得点点头。“真丢人!瓶子是从我们的一个房间里掉下去的,那毫无问题。但是我们找不到那个扔瓶子的旅客。”
“被砸破头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记得是个挺不错的小个子。事后我跟他谈过,我们替他付了医药费。
我们的律师写了一封信给他,说明这只是友好的表示,而不是承担责任。”
“友好并没有起作用。他起诉要求饭店赔偿一万元。他说他得了脑震荡,身体严重受伤,失去了工作能力,还说我们对此毫不关心。”
彼得干脆地说,“他拿不到钱的。我也觉得从某一点上说这不太公平。
但是他不可能拿到钱的。”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同样的事情多得很。辩护律师在法庭上会有例可援的。”
“那样就能影响一项判决吗?
“通常是这样的,”他肯定地对她说。“多少年来法律一向如此的。举个例吧,在匹兹堡曾经有个典型的案件——在威廉·佩恩饭店,一个人被上面客房里扔下来的瓶子打中,瓶子是打穿了他的车顶掉进去的。他向饭店起诉要求赔偿。”
“他胜诉了吗?”
“没有。他在低级法院里败诉了,然后又向宾夕法尼亚最高法院起诉。
他们驳回了他的上诉。”
“为什么?”
“法院说一个饭店——任何饭店——不能对它的旅客的行为负责。唯一的例外是,如果某一个负责人——比如说饭店经理——预先知道要发生什么事,而又不加防阻。”彼得继续说下去,皱着眉头在回想着。“还有一个案子——我想是在堪萨斯城。有几个在开会的人从他们房间里把一些装满水的洗衣袋扔下去。当洗衣袋爆裂的时候,在人行道上的人吓得四处乱闯,有一个人被推倒在开过来的汽车底下。他受了重伤。事后他起诉要求饭店赔偿,也是什么钱都没拿到。还有一些其他的判决——全都一样。”
克丽丝汀好奇地问,“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我在康奈尔大学读书时,也学过旅馆法律。”
“唉!我觉得这似乎太不公平了。”
“谁碰上这种事就算他倒霉,但是对饭店来说都是公平合理的。当然,照理应该由干这种事的人来承担责任。问题在于,有那么多临街的房间,几乎不可能找出是谁干的。因此他们多半都得以逍遥法外。”
克丽丝汀专心一意地听着,一只臂肘抵在她的办公桌上,手掌托住下巴。
太阳透过半开着的软百叶窗斜照进来,照在她的红头发上,使它更加发亮了。
这时她因困惑不解而皱起了眉端,彼得感到自己很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把这皱纹抹掉。
“让我搞搞清楚,”她说道。“你是说一个饭店对于它的旅客的任何行为,甚至包括对其他旅客的行为,都不负法律上的责任吗?”
“从我们刚才所谈的情况来看,肯定是不负法律上的责任的。法律定得很清楚,而且自古已然。事实上我们许多法律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纪开始出现的英国小客栈。”
“讲给我听听。”
“我可以给你简单地讲一讲。它起源于英国的小客栈,那时这种小客栈里都有一个大厅,里面生着火,又暖和又亮,大家都睡在大厅里。当他们睡觉的时候,店主的责任就是要保护他们不受小偷和刺客的骚扰。”
“这听起来倒很合情合理。”
“是这样的。当开始使用较小房间的时候,还是要求店主这样做,因为虽然是小房间,可往往是——或者有可能是——跟陌生人合住。”
“这么说的话,”克丽丝汀沉思着,“这个时期还谈不上个人的小天地喽。”
“到后来有了个人房间,小天地才有了,并且旅客也有了钥匙。这以后,法律的规定也两样了。店主应保护他的旅客,不让人闯进去打拢。但是除此之外,不管在旅客的房间里别人对旅客干了什么,或者旅客自己干了什么,店主都不再担负责任了。”
“那么说,关键就在于钥匙了。”
“现在还是这样,”彼得说道。“在这个问题上,法律没有改变。当我们把钥匙交给旅客的时候,这就是一种法律的象征,就象在当时英国小客栈里一样。它意味着饭店不能再使用那个房间了,再不能让其他任何人住进去了。另一方面,旅客把房门关上后,饭店对他就不再负有任何责任了。”他指着克丽丝汀放下来的信说,“因此,我们外边的朋友一定得找到那个把瓶子扔在他身上的人,否则他就只好自认倒霉。”
“我还不知道你竟是这样渊博。”
“我不是有意地这样表现,”彼得说。“我想沃·特是精通法律的,可是假如他要案件清单,我可以找出一张来。”
“那他一定会非常感激你。让我写张条子别在这封信上。”她的目光正好跟彼得的对上了。“你很喜欢这些事,是不是?管理一家饭店,以及跟它有关的一切。”
他坦率地回答道,“是的,我很喜欢。不过假如我们对这里的有些事情能改革一下,我就会更喜欢了。如果我们早就这么干,现在我们就不需要柯蒂斯·奥基夫了。顺便问一声,我想你一定知道他已经到这里了。”
“你是第十七个告诉我这件事的人了。我料想他的脚一踏上饭店外面的人行道,电话就开始不断地响了。”
“这也不足为奇。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揣测他为什么来。更确切地说,是在揣测什么时候才正式宣布他来这里的原因。”
克丽丝汀说道,“我刚替沃·特安排了今晚上的私人晚宴,在他的套房里,请奥基夫先生和他的朋友。你见过她吗?据说她有些特殊。”
他摇摇头。“我更感兴趣的是我自己的晚餐计划——跟你有关系,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如果是今晚请我的话,我有空,也正想打牙祭。”
“好极啦!”他跳了起来,屹立在她的面前。“七点钟我到你的公寓来接你。”
彼得刚要走,看到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份摺着的《时代花絮》。他停了下来,发现这跟他刚才看过的一份一样——刊载着撞倒行人就逃之夭夭的车祸的黑字大标题。他阴沉地说道,“我想你看过这篇报道了。”
“是的,我看过了。太可怕了,是吗?当我看的时候,由于昨夜我们路过那儿,我感觉特别难受,好象亲眼看到事情的全部经过似的。”
他奇怪地望着她。“你这么说真奇怪。我也有一种感觉。它昨夜折磨了我一晚上,今天早上又来折磨我了。”
“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也说不准。最近似的感觉是——似乎觉得我知道些什么,可我又不知道。”彼得耸耸肩膀,不再去想它。“我希望就象你所说的——这是因为我们路过那里而已。”他把报纸放回原处。
他一面跨步走出去,一面回过头来向她微笑着招招手。
克丽丝汀跟平常一样,让房间侍者送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到她办公桌上当中饭。她正在吃的时候,沃伦·特伦特出现了,他只是先来看看信件,然后再到饭店各处去巡视一番,克丽丝汀知道他去饭店各处走一圈就得要好几个钟头。看到这个饭店老板绷紧的脸,她觉得自己在为他担忧,再注意到他步履艰难地走着,知道一定是他的坐骨神经又在痛了。
二点半的时候,克丽丝汀向外面办公室的一位秘书交代了几句话,就走出去看望艾伯特·韦尔斯了。
她乘电梯到了十四楼,跨入长廊的时候,看见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往这边走来。那是信用部主管萨姆·雅库皮克。当他走近的时候,她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脸上表情阴沉沉的。
看见克丽丝汀,他站住了说,“我去看过你那位生病的朋友韦尔斯先生了。”
“如果你是这样愁眉苦脸的话,你可不会使他高兴起来的。”
“告诉你实话,”雅库皮克说道,“他也没让我高兴。他给了我这么一张纸条,天知道这是不是有用。”
克丽丝汀接过信用部主管拿着的纸条来看。这是一张弄脏了的饭店便条,角上还有一块油迹。在这张纸上,艾伯特·韦尔斯潦潦草草地签写了向蒙特利尔一家银行提取二百元的支款单。
“就看他那不声不响的样子,”雅库皮克说,“他就是个顽固不化的老混蛋。起先他什么也不肯给我,还告诉我说到时候他自会付清。我告诉他如果他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再给他宽容几天,他一点也不感兴趣。”
“人们对钱总是敏感的,”克丽丝汀说道,“特别是缺钱用的人。”
信用部主管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去他的!我们大多数人都缺钱用。我就常缺钱,本来只要他们肯开诚布公地说,人家多半是会帮助他们解决困难的。但是人们总是觉得这是丢脸的事。”
克丽丝汀怀疑地看着这张随随便便写的银行支票,“这合法吗?”
“只要银行里有存款可付那就合法。如果你高兴,你可以把支票写在五线谱上或是香蕉皮上。但是大多数有银行存款的人至少身边都带着印好的支票簿。你的朋友韦尔斯说他找不到这么一张支票。”
克丽丝汀把纸条递还给他的时候,雅库皮克说,“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我想他是诚实的,而且有这笔钱——只是勉强才凑够数目,为了凑这笔钱,他今后会把自己给困住了。问题是,他的欠款已经超过这二百元的半数,护士帐单一来马上就要把剩下的钱全花光了。”
“你打算怎么办呢?”
信用部主管用手抹了抹他的秃头。“首先我要打个电话去蒙特利尔问一下这是有款可付的支票还是空头支票。”
“如果这是空头支票呢,萨姆?”
“那他就得离开饭店——至少我觉得应该这么办。当然,如果你要去告诉特伦特先生,而他的说法不同”——雅库皮克耸耸肩膀——“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克丽丝汀摇摇头。“我才不愿意去麻烦沃·特呢。但是在你有所行动之前,请先告诉我一声,那就非常感谢了。”
“行呀,弗朗西斯小姐。”信用部主管点点头,然后急促有力地往走廊那头走去。
过了一会儿,克丽丝汀已经在敲1410号的房门了。
一位身穿护士服的中年护士把门打开,她的脸怪严肃的,还戴了一副角质阔边眼镜。克丽丝汀报了姓名,护士命令道:“请在这儿等一会。我去问问韦尔斯先生见不见你。”
里面有脚步走动的声音,克丽丝汀听到一个声音坚持地说,“当然我要见她。别让她久等了。”她微笑了。
当护士重新出来的时候,克丽丝汀建议说,“假如你想离开一会儿的话,我可以等你回来了再走。”
“唔……”这个年龄较大的女人犹豫了一下,脸色和缓了下来。
里面的声音说,“你走吧,弗朗西斯小姐知道该干什么的。昨晚要不是她的话,我也许早已一命呜呼了。”
“好吧,”护士说。“我就去十分钟,如果你需要我的话,请打电话到咖啡室去。”
克丽丝汀一走进来,艾伯特·韦尔斯便面露笑容。矮老头斜靠在一堆枕头上坐着。他的外表——骨瘦如柴的身架披着一件新换的老式长睡衣——还是给人以小麻雀的印象,但是跟昨晚那种垂危的病态比起来,今天是一只活活泼泼的麻雀了。他还是很苍白,不过昨晚那种死灰色已经没有了。他的呼吸虽然有时还是呼哧呼哧地,可已经很规则,也明显地不用费很大力气了。
他说,“谢谢你的好意,还来看我,小姐。”
“这谈不上好意,”克丽丝汀安慰他说。“我是想知道你身体怎么样了。”
“谢谢你,好多了。”他指了指被护士关上的门。“可是她可太凶了,那个护士。”
“也许她对你帮助很大吧。”克丽丝汀赞许地环视了一下房间。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包括老头个人的东西,都理得整整齐齐。在床头柜上放着一盘备用药物。头天晚上用过的氧气简还搁在那儿,只是临时用的面罩已经换了一个医用的了。
“喔,她是干得挺不错,”艾伯特·韦尔斯承认,“不过,下次我可要一个漂亮点儿的。”
克丽丝汀笑了。“你是好多了。”她心里想要不要跟他提起刚才和萨姆·雅库皮克的谈话,继而决定还是不提。而改口问道,“昨夜你说,你是过去当矿工的时候开始得了这些病的,是吗?”
“我得的是支气管炎,对啦。”
“韦尔斯先生,你当了很长时间矿工吗?”
“年数多得我都不愿去想它了,小姐。可是老是有事情会使你想起它——支气管炎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就是这些。”他把双手摊开,手掌朝上搁在床单上,她看见那上面由于积年累月的体力劳动而长满了粗糙的老茧。
她感情冲动地伸出手去摸摸它们。“我觉得这是足以自豪的。我真想听听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摇了摇头。“也许等以后你有时间和有耐心的时候再讲吧。大多数只不过是一般老头儿的故事;要是你给他们一点机会,老头儿就会叫人讨厌的。”
克丽丝汀坐在床旁的一张椅子上。“我很有耐心,我也不信这会叫人讨厌。”
他咯咯咯地笑了。“在蒙特利尔有些人可不同意这种说法。”
“我常常向往蒙特利尔。我从来没去过那儿。”
“那是一个混乱的地方——在有些方面很象新奥尔良。”
她好奇地问道,“就为这个,所以你每年要到这儿来吗?就因为它们很相象吗?”
矮老头考虑着,他那瘦骨嶙嶙的肩膀深埋在一堆枕头之中。“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小姐——我什么都没想过。我想我来这儿是因为我喜欢老式的东西,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有这种东西了。这家饭店也一样。在好些地方,它也给抹掉了一些——你懂这意思吧。但主要的它有一种亲切感,我认为这是最好的。我不喜欢联号饭店。它们全都一样——华而不实,你一住进去就象是住在一家工厂里。”
克丽丝汀犹豫了一下,然后意识到反正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把早先的秘密泄露了,便对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个你所不喜欢的消息。我怕不久圣格雷戈里要变成一家联号饭店了。”
“要是这样的话,那我真感到遗憾,”艾伯特·韦尔斯说。“不过我知道你们这儿经济有困难。”
“你怎么知道?”
老头反复思考着。“上两次我来这儿的时候,我就看出情况不妙。现在是什么问题呢——银行银根紧了,抵押到期了,诸如此类,是不是?”
克丽丝汀想,这位退休的矿工真有许多使人们意想不到的方面,包括对事情真相的直觉本能。她微笑着回答道,“我可能已经讲得太多了。但是你肯定已经听到,柯蒂斯·奥基夫今天早上已经来了。”
“噢,不!——可别是他。”艾伯特·韦尔斯的脸上露出真正关切的表情。“如果那个人插手这个饭店的话,那他就要把它变成跟他所有别的饭店一个样了。就象我说的,它要变成一家工厂了。这家饭店需要一些改革,但不是他的那种。”
克丽丝汀好奇地问,“什么样的改革呢,韦尔斯先生?”
“一个好的饭店老板会讲得比我好,虽然我有一些主张。我只知道一件事,小姐——往往就是这样,人们是赶时髦的。目前他们崇尚华而不实,要把什么都涂上克罗米,要千篇一律。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生厌,又留恋起旧的东西来——所谓旧东西就是那种真正好客的、具有一点特色的气氛;这种东西,他们在别的五十个城市里恰恰是找不到的,将来在另外五十个城市里也是找不到的。唯一的问题是,到他们明白过来的时候,大多数好地方——
也许还包括这里的一家——就都完蛋了。”他停顿一下,然后又问,“他们什么时候作出决定呢?”
“我真的不知道,”克丽丝汀说。这个矮老头的深沉感情使她大吃一惊。
“只是我认为奥基夫先生不会在这里呆多久的。”
艾伯特·韦尔斯点点头。“就我所听到过的,他在哪儿都呆不长。他一经决定的事情就会很快进行的。唉,我还是说这将是遗憾的事,如果成为事实的话,我就不愿意再来了。”
“我们会想念你的,韦尔斯先生。至少我会——假如变动后我能留下来的话。”
“你会留下来的,你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小姐。不过,年轻小伙子如果有头脑的话,就不愿在饭店里工作。”
她微笑着没有回答,他们接着就谈别的,直到听见短促、连续的敲门声,护士回来了才停止。护士一本正经地说,“谢谢你,弗朗西斯小姐。”然后,她故意看了看表:“时间到啦,我的病人该吃药和休息了。”
“我该走了,”克丽丝汀说道。“如果你不反对,我明天再来看你,韦尔斯先生。”
“如果你能来,我就太高兴了。”
她离去的时候,他对她眨了眨眼睛。
她的办公桌上留着一张条子,叫她打电话给萨姆·雅库皮克。她打了电话,信用部主管自己接的。
“我想你一定想知道,”他说。“我给蒙特利尔的银行打了电话。看来你的朋友没有问题。”
“是个好消息,萨姆。他们怎么说?”
“呃,事情有点希奇。他们不愿意告诉我存款的情况——银行往往是这样的。他们只是说把支票拿去兑现。我把金额告诉他们,他们好象一点也不在乎,因此我猜想他有存款。”
“我真高兴,”克丽丝汀说。
“我也很高兴,不过我还得注意这个客房的帐,别让它金额搞得太大了。”
“你真是个伟大的看家狗,萨姆。”她笑了起来。“谢谢你打电话来。”
十
柯蒂斯·奥基夫和多多在他们互通的套房里舒舒服服地安顿了下来,多多在整理着他们俩的行李,她总是喜欢整理行李。此刻,在两间起居室中较大的那间里,饭店大老板正在研究一份财政报告。它是那只上面标着“密件——圣格雷戈里饭店,初步调查报告”字样的蓝色文件夹中的一份。
套房里放着一大篮水果,它是彼得·麦克德莫特叫人送来的。多多仔细看了一下水果篮,就挑了一只苹果削起来,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奥基夫手边的电话铃响了两次。
第一个电话是沃伦·特伦特打来的——表示礼节性的欢迎并询问一切是否都已安排妥当。柯蒂斯·奥基夫表示了亲切的感谢并回答一切已安排妥当之后——“不能再好了,我亲爱的沃伦,就是在一家奥基夫的饭店里也不能比这再好了”——就接受了沃伦私人对他自己和多多的邀请,今天晚上同这个圣格雷戈里饭店老板一起吃晚饭。
“我们真是高兴,”这位饭店大老板有礼貌地接受邀请说,“顺便说一下,我非常欣赏你的房子。”
“那个,”沃伦在电话里干巴巴说道,“正是我一直担心的事。”
奥基夫狂笑起来。“我们今天晚上谈吧,沃伦。如果需要的话就谈一些生意也行。不过我主要是盼望跟一个了不起的饭店老板谈谈天。”
他把电话放下以后,多多皱着眉头问道,“柯蒂,假如他是一个了不起的饭店老板,他为什么要把饭店卖给你呢?”
他虽然明知她听不懂他的话,却仍象平时一样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主要是因为我们已经进入又一个新时代了,而他还不知道。现在光是一个饭店的好管家,那是不够的;你还必须是个成本会计师。”
“天啊,”多多说,“这些苹果可真大呀。”
紧接着的第二个电话来自饭店门厅的公用电话间。“喂,奥格登,”柯蒂斯·奥基夫听到对方报了名以后说道,“我正在看你的报告呢。”
在十一层楼下面的门厅里,一个灰黄皮肤、秃脑袋的人,就象个会计师的模样——他确实是会计师,还担任着其他职务——向等在镶玻璃的电话间外面的一个年轻人点头示意。这个打电话的人叫奥格登·贝利,他的家在长岛,而过去两个星期他在饭店登记用的是迈阿密的理查德·方登这个姓名。
由于他特有的谨慎,他避免使用内线电话或者从四楼他自己的房间里打。现在他用清晰、简短的口吻说道:“奥基夫先生,还有几点我想详细说明一下,我想你一定也想要知道近来的一些情况。”
“好吧。过十五分钟来看我。”
把电话挂上,柯蒂斯·奥基夫打趣地对多多说,“我很高兴你喜欢这些水果。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要这些象庆丰收似的水果呢。”
“唉,并不是我那么喜欢水果。”那双浅蓝色眼睛张得大大地看着他。
“但是你一点也没吃,浪费掉倒挺可惜的。”
“在饭店里没有东西会白白浪费掉的,”他断然向她说。“不论你丢掉什么东西,总有人会拿走的——可能是通过后门。”
“我的妈妈最喜欢水果了。”多多摘了一串葡萄。“她要是有这么一篮子,那简直会乐疯了。”
他已经又拿起那张资产负债表来看了。现在他把它放下。“那么为什么不给她送一篮子去?”
“你是说现在吗?”
“当然罗。”他又拿起电话叫接花店。“我是奥基夫先生。我想是你们送过一篮水果到我的房间里来的吧。”
一个女人的声音焦急地回答道,“是呀,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我想请你们打个电报到俄亥俄的阿克伦去,照样定一篮水果送去,开在我的帐上。等一等。”他把电话递给多多。“把住址和给你母亲的口信告诉他们。”
她把电话挂上后,冲动地用胳臂搂着他。“嗨,柯蒂,你是最可爱的人!”
他沉浸在她真诚的快乐之中。他觉得奇怪的是,虽然多多象以前几个女伴一样乐于接受贵重的礼物,但看来最使她高兴的却是象现在送的这种小东西。
他看完了夹子里的文件,正好过了十五分钟,便有人来敲门,多多去开了。她带进来两个人,他们手中都拿着公文包——一个就是刚才打电话的奥格登·贝利,另一个人就是跟他一起在门厅里的肖恩·霍尔。霍尔跟他的上司很象,不过年轻一些,奥基夫想,再过十年左右,他也许同样会变得面色灰黄、全神贯注,这无疑是由于无休无止地仔细研读资产负债表和起草预算而逐渐造成的。
饭店大老板向两个人亲切地招呼。奥格登·贝利,目前化名叫理查德·方登,是奥基夫机构里一个富有经验的关键人物。他不仅具有一个会计师的一般资格,并且还有一种非凡的才能;能进入任何一家饭店,经过一两个星期的仔细观察——往往连饭店的管理人员都不知道——就能写出一份事后证明竟与饭店自己的数字相差无几的财政分析。霍尔则是贝利亲自物色和培养的,大有希望继承其衣钵。
两个人都客气地谢绝了给他们端来的酒,这是早在奥基夫预料之中的事。他们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面对着他,不急于去拉开他们的公文包,好象知道必须先来一番客套似的。多多在房间那一边,注意力又回到那篮水果上,她正在剥一只香蕉。
“我很高兴你们能来,先生们,”柯蒂斯·奥基夫对他们说,仿佛这次会见不是在几个星期之前就计划好了似的。“但是,我们开始谈业务以前,最好先祈求万能的上帝的帮助,这也许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这个饭店大老板一边说,一边就熟练而自然地跪了下来,两手在前面虔诚地又握着。奥格登·贝利带着近乎顺从的表情,好象过去他已经经历过多次那样,也跟着跪下来,那个年轻人霍尔犹豫了一下,也采取了同样的姿势。
奥基夫眼光瞟向多多,她正在吃着香蕉。“亲爱的,”他安详地说,“我们正要为我们的计划求主赐福呢。”
多多放下香蕉。“好,”她顺从地说,一边从椅子上跪了下去,“我跟你走一条路。”
在几个月以前,有一段时间,她恩人的这种常有的祈祷——往往在不适当的时候举行——使多多感到烦恼,什么道理,她自己也始终没有全弄明白。
但是最后,她总是那样,使自己适应他的要求,这样这些祈祷就不再使她感到烦恼了。她跟一个朋友说了真话,“毕竟柯蒂是个宝贝儿,我想我既能跟他睡在一起,我何不也跪下来呢。”
“全能的上帝呀,”柯蒂斯·奥基夫吟诵着,他眼睛闭着,红彤彤的狮子般的脸显得挺安详,“如果这是您的意志的话,那就请在我们所要进行的事业里赐予成功吧。在获得这个以您的名义命名的圣格雷戈里饭店的过程中,我们祈求您赐福和赐予积极的帮助。我们虔诚地祈求,我们能将它加入到我们自己机构的行列中来,这是您的事业,是您忠诚的正在祈祷的仆人为您代管的。”甚至与上帝打交道,柯蒂斯也相信要开门见山,切中要害。
他仰起脸继续吟诵着祷词,象庄严的河水滔滔不绝地往前奔流一样:“此外,如果这是您的意志的话——我们祈求但愿是您的意志——我们请求把这项工作完成得既迅速又经济,您的仆人所拥有的这种财产是不能随意挥霍掉的,而是要节约下来给您使用。喔,上帝呀,我们还祈求您也赐福给那些代表该饭店要跟我们谈判的人,命令他们唯您的主意是从,使他们合理而谨慎地行事。最后,愿主常与我们同在,使我们的事业繁荣昌盛,使我们的工作顺利开展,这样我们就能把它奉献给您的更大的荣耀事业,阿门。现在,先生们,买这家饭店我该付多少钱?”
奥基夫已经砰地一下坐回到他的椅子上去了。然而,别人过了一两秒钟才知道这最后一句不属于祷词的一部分,而是他们生意经的开场白。贝利第一个明白过来,他灵活地跳起来坐回到长沙发上去,把公文包里的东西拿出来。霍尔吃惊地也跟着爬起来,坐到他身旁。
奥格登·贝利恭恭敬敬地开口说,“价格我可不想谈,奥基夫先生。当然,您自己会作出决定的,一向如此。不过毫无问题,星期五到期的两百万抵押款会使成交容易得多,至少对我们来说是这样。”
“那么就不会有变卦了吗?没有听到什么延期之类的说法,或者别人要买下的事吗?”
贝利摇摇头。“我向这里一些很可靠的人士了解过,他们向我保证不会有这种事发生。没有一个财团会碰它,主要因为这家饭店营业亏本——亏本情况,我已经向你作过估计了——再加上管理不善的情形,这是众所周知的。”
奥基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把刚才他研究过的文件夹打开来。他挑了一页打字的资料,“你对潜在收入的想法是非常乐观的。”他那明亮、精明的目光直接与贝利的相遇。
会计师不自然地淡淡一笑。“您知道,我是不会好高务远的。只要开辟新的收入来源,彻底检查一下现有的各项收入来源,马上就能建立起一个好的有利可图的局面,这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关键在于这里的管理情况。简直坏得叫人难以置信。”他向年轻的霍尔点了点头。“肖恩在这方面做了些工作。”
霍尔神态有点忸怩,瞟了一下笔记本,开始说道,“在指挥上缺少一个有效的纽带,结果是,部一级的头头在某些方面权力过大。恰当的一个例子是在购买食物上,那里……”
“等一等。”
他的雇主一打岔,霍尔突然停住不说了。
柯蒂斯·奥基夫严厉地说,“用不着告诉我所有细节。我相信你们以后会处理好的。在这时间里我只要了解一下大概的情况。”尽管责备并不严厉,霍尔刷地脸红起来,多多在房间那一头向他投来同情的一瞥。
“我认为,”奥基夫说,“除了管理不善之外,还有大量的职工贪污盗窃,把收入都吸干了。”
那个年轻的会计师有力地点了点头。“是大量的,先生,特别在食物和饮料上。”他正要谈他在这家饭店的各个酒吧间和休息室里暗中观察到的情况,却止口不讲了。那种事可以等到把饭店买下来,“营救队”开进来之后再处理。
根据他自己短短的工作经验,霍尔知道奥基夫联号饭店增添一家新饭店的过程总是按照一套始终不变的普遍的模式。首先,在任何谈判开始以前的几个星期,一个“侦察队”——通常是以奥格登·贝利为首——先住进饭店,它的成员以普通的旅客身份进行登记。经过敏锐的和有系统的观察,辅以偶然的行贿,这个队就能汇编出一份财政与营业的研究报告书,对缺点作出彻底的调查,并对潜在的、未发掘的实力进行估计。在适当的情况下——就象目前这个情况——可以谨慎地到饭店之外本市的商业界中去征询意见。奥基夫这个名字的魔力,加上将来可能要与国内最大的联号饭店打交道这一点,往往足以从别人嘴里套出所想知道的情况。肖恩·霍尔早就懂得,在金融界里,首先考虑的是现实的自身利益,其次才考虑忠诚。
柯蒂斯·奥基夫掌握了这种收集到的大量情况,下一步就指挥谈判,几乎总是旗开得胜。然后营救队就开进来。
营救队由奥基夫饭店的一个副董事长带头,是一批讲究实际、办事迅速的管理专家。它能够(也确实做到了)在极短的时间内把任何饭店改变成标准的奥基夫式饭店。营救队着手的第一步改变通常是在人事和行政管理方面。其次考虑更为全面的措施,包括重建和物质设备。最主要的是,他们总带着笑容工作,叫所有有关人员放心,说不会有什么重大的改革,即使作了改革,他们也是这样说。就象一个队员所说:“当我们进去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没有人事变动的打算。然后我们进行不断的解雇。”
肖恩·霍尔认为,这一套不久也就要用于圣格雷戈里饭店了。
肖恩是一个公谊会教养出来的有头脑的青年,有时候对自己参与这些事情也感到纳闷。他当奥基夫的管理人员时间虽不长,但已经看到过几家各有特色的饭店为联号饭店的千篇一律的管理方法所吞噬。这个过程使他感到有点难过。对于不择手段去达到某些目的的做法,他有时也感到不安。
但是个人的抱负和柯蒂斯·奥基夫对工作给予的优厚报酬,却往往使他把这样的感觉置之脑后了。使肖恩·霍尔感到满意的是每月的薪金支票和逐渐增长的银行存款,即使在心情不安的时候,也是如此。
对于其他一些可能发生的事,即使在白天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也只能茫然地想想而已。自从今天早上他进入这个套房以来,他强烈地感觉到多多的存在,虽然现在他避免直接去看她。她的白肤金发和引人注目的性感仿佛使房间里充满了光辉。它们使肖恩·霍尔着了迷,而他家里那个肤色浅黑的漂亮妻子——她在网球场上很讨人喜欢,并且是家长教师联合会负责记录的秘书——却从来没有使他这样着迷过。当想到柯蒂斯·奥基夫拥有那笔据推测为数相当可观的财富时,他想入非非地推测这个大人物早年也曾经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会计师。
他的遐思冥想被奥基夫的问话打断了,“你对管理不善的印象是说由上而下,全部如此吗?”
“不全部是,先生。”肖恩·霍尔查阅他的笔记本,把注意力集中在两个星期以来已经非常熟悉的管理不善方面。“有一个人,就是副总经理麦克德莫特,他好象非常有才干。他三十二岁,是康奈尔大学斯塔特勒学院的毕业生。只可惜他的档案里有一个污点。总店核对过的。我这里有他们的报告。”
奥基夫仔细阅读年轻会计师递给他的一张纸。上面记录着彼得·麦克德莫特被华道夫饭店开除,以及他后来到处求职都遭碰壁,最后在圣格雷戈里才找到新的工作等主要事实。
这个饭店大王把这张纸还给霍尔,什么话也没说。对麦克德莫特的决定,将由营救队去考虑。反正这些队员都非常清楚柯蒂斯·奥基夫始终不渝的主张:凡是奥基夫的职工在道德上必须是清白无瑕的。不管麦克德莫特多么有才干,看来他在新的管理机构里继续任职是不大可能的了。
“在较低级的岗位上,也还有一些好人,”肖恩·霍尔继续说道。
谈话又进行了十五分钟。最后柯蒂斯·奥基夫说,“谢谢你们,先生们。如果有什么新的重要的事情,可以打电话给我。否则的话,我会找你们的。”
多多送他们出去。
当她回进来的时候,柯蒂斯·奥基夫已经在两个会计师坐过的长沙发上躺平了。他的眼睛闭着。自从早年参加工作以来,他磨练了一副能够在随便什么时候打个盹儿的本领,以便恢复有时候在他下属的眼里被认为是耗不尽的精力。
多多轻轻地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他感觉到嘴唇湿润润的,还感觉到她丰满的身体稍稍地贴着自己的身体。她的纤长的手指在他后脑勺的头发上轻轻地摩挲着。一束柔软的、丝一般的头发垂在他的脸边,拂抚着他的面颊。
他抬起头看看,微笑着。“我正在充电呢。”然后又满意地说,“你这一来,充得更快啦。”
她的手指继续抚摸着。十分钟以后,他已经休息够了,恢复了精力。他伸个懒腰,再一次张开眼睛,坐了起来。然后他站了起来,向多多张开双臂。
她纵情地投到他的怀抱里,紧紧地偎依着,她的身体热切地贴着他的身体。他感觉到,她那长期来郁积着的性欲早已变成了猛烈的、渴求的熊熊火焰。
他也欲火中烧,便把她带到隔壁的卧室里去了。
十一
侦探长奥格尔维在他那个神秘的电话里说好一个钟头以后到克罗伊敦夫妇的套房里来,实际上他却在两个钟头以后才来。结果,当外面门上的电铃终于发出微弱的嗡嗡声的时候,公爵夫妇的神经都紧张到了极点。
公爵夫人自己去开门。她老早已经托词把女仆打发走了,然后又残酷地叫那个非常怕狗的、面如满月的男秘书带着贝德林顿小狗出去散散步。想到两个人可能随时都会回来,她自己的紧张情绪并未减轻。
随着奥格尔维进来的是一缕雪茄烟雾。当他跟着她走进起居室的时候,公爵夫人眼睛直盯着这个胖子嘴边的半截雪茄。“我的丈夫和我都讨厌浓烟味。请你把它灭了好不好。”
侦探长胖肉脸上的猪眼睛讥讽地瞄了她一眼。接着他向这个宽敞的、设备齐全的房间扫视了一圈,也对这时背朝窗户、不知所措地面对着他们的公爵看了一眼。
“你们倒弄到一套很好的房间呢。”奥格尔维慢悠悠地拿下使人讨厌的雪茄,敲掉烟灰,把雪茄烟蒂向他右边一个作为装饰用的壁炉里扔过去,但是没有扔进去,烟蒂掉在地毯上,他也毫不在意。
公爵夫人的嘴唇绷得紧紧地。她严厉地说,“我想你不是来讨论房间装饰的吧。”
他表示欣赏地轻声笑起来,他那肥胖的身体抖动着。“不,夫人,可以说我并无此意。不过我喜欢美好的东西。”他降低了他那不相称的假嗓子。
“就象你们那辆汽车吧。就是你们停在饭店的那辆,杰格尔牌,是不是?”
“啊!”这声音不象嘴里说出来的,而简直象是从克罗伊敦公爵的呼吸里呼出来的。他的妻子马上瞪了他一眼以示警告。
“我们的车子究竟管你什么事呢?”
公爵夫人的这句问话好象是个信号,侦探长的态度改变了。他猝然问道,“这里还有别人吗?”
这次是公爵回答,“没有人。我们都把他们打发出去了。”
“检查一下是有好处的。”胖子的动作出人意料地快,他在套房里东走西望着,打开各个门往里看看。毫无问题,他对这里的房间布局是很清楚的。
在他把外面的门打开又关上以后,他显然很满意地回到起居室来。
公爵夫人坐在一张直靠背椅上。奥格尔维还是站着。
“听着,”他说,“这场撞了人就逃的车祸有你们两人的份。”
她直盯着他的目光。“你在说什么呀?”
“别装模作样啦,夫人,这是真话。”他又拿出一支新雪茄,把头咬掉。
“你们看了报吧。无线电里也在不断广播哩。”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苍白的双颊上浮起了两朵红晕。“你说的简直是最讨厌、最可笑的……”
“我告诉你,——住嘴!”奥格尔维突然粗鲁地冲口而出,所有假装的和蔼态度全没有了。他不理睬公爵,手里拿着那支尚未点燃的雪茄在公爵夫人的鼻子底下挥了一挥。“你听我说,尊贵的阁下。全城都轰动起来了——
警察、市长、所有的人。他们要查明昨夜是谁干的,是谁撞死了那个孩子和她的母亲,撞后就逃之夭夭,不管是谁撞的,也不管他们有什么高的头衔,都得受到加重的惩罚。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办,要是我照章办事的话,你还来不及眨眼,一大队警察马上就可开到这儿。但是我是讲道理的,所以我先来了,这样可以听听你们这一边的想法。”他眨了眨猪眼睛,然后沉下脸来。
“假如你们有什么别的想法,那就说吧。”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依仗三个半世纪以来传下的傲慢天性——并没有轻易让步。她跳了起来,怒容满面,灰绿色的眼睛冒着怒火,直瞪瞪地面对着肥胖的侦探长。凡是熟悉她的人,都会被她的声调所吓坏。“你这个恶劣透顶的恶棍!你竟敢如此大胆!”
甚至很自信的奥格尔维也愣了一下。但是克罗伊敦公爵插嘴了,“我看这样没有用,老太婆。试试看也好。”他对着奥格尔维说,“你指责我们的是事实。我应该负责。是我开车子把那个小女孩撞死的。”
“这才象话,”奥格尔维说。他点燃那支新雪茄。“现在我们总算谈到点子上了。”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疲乏地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一屁股又坐回到椅子里去。她紧握着双手,不让人看到它们在颤抖,问道,“你知道些什么呢?”
“好吧,让我来说吧。”侦探长慢慢腾腾地,优哉游哉地喷出一团青色的雪茄烟雾,他的眼睛嘲笑地瞧着公爵夫人,仿佛在向她的异议挑战似的。
但是她只厌恶地掀了掀鼻子,什么也没说。
奥格尔维指着公爵说道,“昨夜,上半晚,你去爱尔兰牛轭湖的林迪赌场。你开了你那辆华丽的杰格尔到那儿,还带了一个情妇。如果你不挑眼的话,至少,我猜你会这么称她的。”
奥格尔维咧着嘴向公爵夫人瞥了一眼,公爵厉声说道:“说下去吧!”
“行,”——这张沾沾自喜的胖脸又转了过来——“我听说你在台面上赢了一百元,又在酒吧间里全输掉了。你还跟一伙上等人在赌第二个一百元的时候,你的这位太太乘一辆出租汽车来了。”
“你怎么全都知道?”
“我告诉你,公爵,我在本市和这家饭店呆了很久了。到处都有我的朋友。我给他们好处,他们也回敬我,比如说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等等。在这家饭店住的人,他们干了些什么不平常的事,很少是我不知道的。
他们中大多数都不知道我了解他们的事,甚至也不认识我。他们以为可以瞒住他们的小小秘密,的确也瞒住过——可是这回瞒不住啦。”
公爵冷冷地说道,“原来如此。”
“有一件事情我想知道。我好奇成性,夫人,你怎么会猜出他在什么地方?”
公爵夫人说道,“你知道得这么多……,我想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的丈夫在打电话的时候有记录的习惯。事后他常常忘了把纸条毁掉。”
侦探长用舌头啧了一声,责备道,“这种习惯未免太不谨慎了,公爵—
—瞧它把你弄得多尴尬。好吧,其他的就是我的猜想了。你跟你的太太回家了,你开车,当初要是你的太太开车,也许不至于出事。”
“我的太太不会开车。”
奥格尔维理解地点点头。“这一点清楚了。反正,我认为你把车开得飞快,但是好……”
公爵夫人插嘴了,“这么一说你到底还是不知道!你根本什么也不能肯定!你根本就不可能证实……”
“夫人,凡我需要证实的,我都能证实。”
公爵提醒她道,“最好让他说完,老太婆。”
“这才对,”奥格尔维说道。“你们就安静地听吧。昨夜我看见你们进来的——你们为了不走门厅,穿过地下室进来的。你们俩还哆哆嗦嗦的。我也正好进来,我很纳罕这是为什么。我刚才说了,我好奇成性。”
公爵夫人透了一口气,“说下去吧。”
“昨夜下半夜撞了人就逃的车祸传开了。我有种预感,就跑到车库悄悄地看了看你们的车子。也许你是无意的吧——车子远远停在一个角落里,在一根柱子后面,这样,别的开车的人走过的时候就看不到它!”
公爵舔了舔嘴唇。“我想现在这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也可能有关系,”奥格尔维明白地说。“反正,我的发现促使我做些侦查工作——到警察局去打听,那里的人也都认识我。”他停下来又喷了口雪茄,听他讲的人安静地等着。当雪茄头又发出红光的时候,他看了看雪茄,就继继说下去。“他们手里掌握了三件可供追查的东西。一个前灯的框圈,这一定是在撞倒那个小孩和女人的时候掉下来的。还有一些前灯玻璃的碎片,检查小孩衣服的时候,他们也断定会有一种摩擦的痕迹。”
“一种什么?”
“假如把衣服擦过什么硬东西的话,公爵夫人,特别象发亮的挡泥板一类的东西,那么就会在它上面留下痕迹,象留下指纹一样。警察局的试验室会用对付指纹的办法——把粉撒在上面,把它现出来。”
“这倒很有趣,”公爵说,好象在谈一件跟他毫无关系的事似的。“我还不知有这种事呢。”
“知道的人不多。可是在这件案子上,我想它的关系不大。你的车子上有只破碎了的前灯,框圈没有了。毫无问题他们会对得起来的。就是没有摩擦的痕迹和血迹也没有什么关系。喔,是呀,我还应该告诉你。车上有许多血,虽然在黑漆上看不大出来。”
“喔,天哪!”公爵夫人一只手遮住脸,转过头去。
她的丈夫问,“你想怎么样?”
胖子搓着双手,看着他的又厚又都是肉的手指头。“就象我刚才说的,我是来听听你们这一边的想法的。”
公爵绝望地说,“我还能说什么呢?你都已经知道了。”他想挺起胸来,可就是挺不起来。“你还是向警察局报案算了。”
“听我说,这不用着急。”那个不相称的假嗓子里带着一种沉思的声调。
“祸已经闯了。跑到那儿去也救不活那孩子和她的妈妈了。何况,在警察局里他们会怎样对待你,公爵,你可不会喜欢的。是的,先生,你绝对不会喜欢的。”
那两个人慢慢地抬起眼来看。
“我是希望,”奥格尔维说,“你们俩能提出一个办法来。”
公爵迟疑地说道,“我可不懂。”
“我懂,”克罗伊敦公爵夫人说道。“你要钱,是不是?你来的目的是向我们敲诈勒索。”
如果她希望她的话会唬住对方的话,她并没有成功。侦探长耸耸肩膀。
“随便你怎么说,夫人,我都不在乎。我主要是来帮你们摆脱困境的。但是我也得活下去。”
“你收了钱就不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宣扬开来了吗?”
“我认为我会这样的。”
“可是按照你所说的,”公爵夫人指出,现在她又恢复了安详的姿态,“这没有用。反正车子早晚会被发现的。”
“我认为你应该碰碰运气。但是从某些道理来看,车子也不一定会被发现,有些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呢。”
“现在就请说吧。”
奥格尔维说道,“我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清楚呢。当你们撞死了那个小孩以后,你们是往城外开去,而不是往城里开的吧。”
“我们走错了路,”公爵夫人说道。“也不知怎么搞的,我们走反了方向。象新奥尔良的街道那样弯弯曲曲,是很容易这样搞错的。后来我们走小路绕了回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奥格尔维理解地点点头。“但是警察可不那么想。
他们正在找往市外跑的人。因此目前他们正在搜索郊区和城外。他们也会搜索市区的,但是现在还不会来。”
“那还要多久他们才会来呢?”
“也许三四天。他们有好多别的地方要先搜索。”
“这样晚来几天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也许有,”奥格尔维说。“只要没人注意那辆车子,也没在什么地方看见它,你们的运气就来了。要是你们能把它弄走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把它弄出这个州去?”
“我的意思是开离南部。”
“哪有这么容易?”
“是不容易,夫人。附近的几个州——得克萨斯、阿肯色、密西西比、亚拉巴马,都会密切注意一辆损坏得象你这辆一样的车子。”
公爵夫人考虑着。“有没有可能先把它修一修呢?小心谨慎地悄悄修好,我们可以给大价钱。”
侦探长断然地摇了摇头。“要是这么办的话,那你还不如现在就去警察局自首。路易斯安那州的每一家修车铺都已接到通知,一旦有人来修象你们这样的车子,马上就得向‘警察局’报告。他们会这样做的。你们是被通缉的。”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极力控制住自己跑马似的思想。她知道她的思想要保持冷静和理智是非常重要的。最后几分钟的谈话变得似乎非常随便,仿佛讨论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琐事而不是危及存亡的大事。她打算继续这样谈。她意识到,领袖的角色又一次落到自己肩上,在这个存心不良的胖子和她自己进行的这场谈话中,她的丈夫现在只是一个紧张而被动的旁观者而已。这无关紧要。不可避免的事就只好接受。重要的是要考虑到各种各样的后果。她想起一个主意。
“你说警察拿到我们车上的一件东西。那叫什么?”
“一只框圈。”
“从它可以追查到原车吗?”
奥格尔维肯定地点点头。“他们能查出是从哪种汽车上掉下来的——查出这车子是哪家产品,什么型式,也许还有年份,或者接近的年份。从那块玻璃上也同样可以查出来。但是由于你的车子是外国货,那就可能要费上几天的功夫。”
“但是查明以后,”她固执地说,“警察就知道他们要找的是一辆杰格尔牌汽车吗?”
“我想是这样。”
今天是星期二。根据这个人所说的这些话看来,他们最多只能拖到星期五或星期六。公爵夫人冷静地盘算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情况取决于至关重要的一点。如果买通了这个饭店职工,他们的唯一机会——一个微小的机会——就在于赶快把车子开走。若能开到北部的某一大城市去,那里没有人知道新奥尔良的这个车祸和搜索,车子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进行修理,罪证也就销毁了。那么,即使以后怀疑到克罗伊敦夫妇身上,也就毫无证据了。
但是怎么样才能把车子开走呢?
毫无疑问,这个蠢猪般的侦探说的是真话:同路易斯安那州一样,车子所要经过的几个州都会警惕和注意的。所有公路的巡警都会留心一辆前灯被撞坏、已没有框圈的汽车。还可能设置路障,要逃过一个目光锐利的警察是极其困难的。
但也许可以做到,要是汽车能在夜间行驶而在白天躲起来的话,有许多地方是远离公路而不受人注意的。这是冒险的行为,但总比坐以待毙好些。
可能还有一些乡间小路。他们可以挑选一条不象会有人走的路线免遭注意。
但是还有其他一些复杂的问题……现在到了考虑它们的时候了。除非他们对地形很熟悉,否则走这种小路是会很困难的。克罗伊敦夫妇都不熟悉地形。他们俩谁也不是看地图的行家。他们停下车来加油的时候(他们将一定要加油的),他们的说话和举止一定会暴露自己而显得形迹可疑。不过……这些危险是他们非冒不可的。
他们真的非冒这险不可吗?
公爵夫人面对奥格尔维。“你要多少钱?”
这猝然的问话使他吃了一惊。“唔……我想你们生活是非常宽裕的。”
她冷冷地说,“我问多少。”
猪眼眨了眨。“一万块钱。”
虽然这个数目比她所预计的多出了一倍,但她不动声色。“假定我们付这么一大笔钱,你可以给我们做什么?”
胖子似乎迷惑不解。“我说过,凡是我知道的,我会保守秘密。”
“如果我们不付钱呢?”
他耸耸肩膀。“那我到门厅去,拿起电话。”
“不。”她毫不含糊地说。“我们不会付给你钱。”
这时克罗伊敦公爵不安地转动着身体,侦探长球茎似的脸也涨得通红。
“听着,夫人……”
她专横地打断他的话。“我可不听你的。而是要你听我的。”她的眼睛紧盯着他的脸,她那漂亮的、高颧骨的脸上显出一副极为傲慢的神气。“我们给了你钱可什么也得不到,只是可能拖延几天。你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这是你们的一个机会……”
“住嘴!”她的声音象一鞭子抽来。她的眼睛死盯着他。他忍气吞声,绷着脸不响了。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知道,她的下一步可能是她有生以来作出的最重大的事情了。尽管她自己心胸狭窄,这一步决不能犯错误,决不容许拖拖拉拉、优柔寡断。要想赢大钱,就必须下大注。她打算对这个胖子的贪婪作孤注一掷。她一定要万无一失地达到目的。
她果断地宣布道,“我们不是给你一万元,而是要给你二万五千块钱。”
侦探长的眼珠子都凸出来了。
“作为报答,”她心平气和地说下去,“你得把我们的车子开去北部。”
奥格尔维依然目瞪口呆。
“给你二万五千元,”她重复道。“现在付一万。还有一万五等你到了芝加哥跟我们见面时再付。”
胖子舔了舔他的嘴唇,还是没有说话。他那小眼睛,好象不相信似的,盯住她的眼睛看。一片沉默。
然后在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的时候,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是一片沉默。最后奥格尔维开腔了。“您讨厌这雪茄吧,公爵夫人?”
她点点头,他就把它掐灭了。
十二
“真是古怪。”克丽丝汀放下那份精致的用多种颜色印的菜单。“我这个星期老是觉得有一件什么严重的事要发生似的。”
彼得·麦克德莫特坐在烛光映照着的餐桌的那一边微笑着,桌上摆着银餐具和浆得雪白的餐巾,闪闪发亮。“也许已经发生啦。”
“不,”克丽丝汀说。“至少,不象你想的那样。这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我但愿能把它甩开。”
“吃饭喝酒就能把它甩开。”
她看他兴致勃勃,也笑了起来,把菜单合上。“都由你点吧。”
他们是在法国居民区的布伦南饭店里。一个小时以前,彼得从圣格雷戈里饭店门厅里的赫兹服务台租了一辆汽车,开到克丽丝汀的公寓,把她接了出来。他们把车停靠在就在居民区内的埃勃维尔,然后在皇家街的整条街上闲逛,随便看看古玩店的橱窗,里面尽是五花八门的艺术品、进口的小摆设和南部邦联时期的武器——本盒内的剑,每把售价拾元。这是一个使人感觉不舒服的闷热的夜晚,新奥尔良各种各样的声音在他们周围响个不停——狭窄街道上公共汽车的轰隆声,出租小马车的铃铛声和马蹄得得声,还有密西西比河上启航货船低沉、阴郁的汽笛声。
布伦南饭店——号称全城最好的饭店——已经挤满了就餐者。在等餐桌时,彼得和克丽丝汀在灯光柔和、宁静的小院子里慢慢呷饮着喷香的古典鸡尾酒。
有克丽丝汀作伴,彼得觉得既幸福又高兴。他怀着这种心情,与克丽丝汀一起被带到凉快的主楼餐厅里的一张桌旁。他此刻同意克丽丝汀的意见,招呼侍者过来。
他点了两份同样的菜:一道2-2-2牡蛎,这是该店的名菜,由洛克菲勒牡蛎、毕安维尔与洛芬耐克牡蛎所拼成;另一道是新奥尔良比目鱼,肚内塞着美味的蟹肉;波兰花菜;还有苹果攀,以及从巡回的卖酒侍者那里要来的一瓶蒙特拉谢酒。
克丽丝汀挺欣赏地说,“用不着我出主意点菜,真是太好了。”她决心一定要把刚才自己还提到的那种不安感觉抛之脑后。这毕竟不过是直觉而已,也许只是因为她前一天夜里比往常睡得少而引起的。
“要是有一个象这儿一样管理有方的厨房,”彼得说,“那点菜就应该关系不大了,而只是个在同等质量之间选择的问题。”
她笑着责备他:“你那套饭店经又来了。”
“对不起,也许太多了吧。”
“也不尽然。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倒很喜欢你这样。不过我有时候在猜你怎么开始干起这一行的。”
“是指管理饭店的事吗?我本来是一个侍者,后来逐渐有了野心。”
“没那么简单吧?”
“也许没那么简单。我还有几件走运的事。我曾经住在布鲁克林,每逢夏天,在假期里,我就在曼哈顿找个侍者的工作干。第二年夏天的一个夜里,我帮一个醉汉睡到床上——扶他上楼,给他穿上睡衣,把他塞进被窝里去。”
“是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这种服侍?”
“不。正巧那天晚上顾客不多。再说,这种事我做得多了。多少年来我在家就一直这样侍候我的老头子。”彼得眼角边一下闪过一丝哀伤,接着他又说下去,“事有凑巧,事后发现被我扶上床的那个人原来是《纽约人》的撰稿人。一两个星期以后,他写文章追述了这段经历。我记得他说我们饭店是‘比母亲的乳汁还要可亲’。人家常拿这个开我们的玩笑,但这使这家饭店出了名。”
“那你被提升了吧?”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主要的是我受到人们的注意了。”
“牡蛎来了。”克丽丝汀说。熟练地放到他们面前的是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两盘菜。盘里盛着烤好的带半边壳的牡蛎,岩盐衬底。彼得尝着蒙特拉谢酒,赞不绝口,克丽丝汀说,“为什么在路易斯安那州,不管是否牡蛎当令季节,人们都能一年到头吃到呢?”他强调回答说,“其实你随时随地都能吃到牡蛎。当令不当令是种老皇历,那是四百多年前一个英国乡村牧师这样说的。这个人大概叫勃特勒吧。科学家们把这种看法当做笑话,美国政府也说这种习惯是无聊的。而人们还是信以为真。”克丽丝汀在细细咀嚼一只毕安维尔牡蛎。“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它们是在夏天繁殖的缘故呢。”“不错,在新英格兰和纽约,牡蛎是在夏天繁殖的,时间很短。但在世界上产牡蛎最多的切萨皮克湾就不是这样。在那里以及南部,牡蛎一年到头都能繁殖。
所以没有任何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可以说明为什么北方人不能象在路易斯安那那样终年吃到牡蛎。”静默了一会儿后,克丽丝汀又说,“你学过的东西,你都记得住吗?”“我想,大多数是记得的。我有一个古怪的脑子,它能粘住东西——有点象那种老式的捕蝇纸。它在某种程度上,给我带来了运气。”
他叉了一只洛克菲勒牡蛎,尝尝它那美味的艾香汁。“什么好运气?”“唔,就在那个夏天,就是我们刚才说过的那个夏天——他们让我在饭店里试干别的活,包括在酒吧间帮忙。我逐渐对它产生了兴趣,于是我就去借了几本书来看。其中有一本是讲配制饮料的。”彼得顿了一下,追忆着那些依稀的旧事。“有一天正好只有我一个人在酒吧间,一个主顾走了进来。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对我说,‘我听说你就是《纽约人》上写的那个聪明小伙子。你能给我配制一杯拉斯蒂·纳尔酒吗?’”
“他是在开玩笑吗?”
“不。可如果我一两小时前没有从那本书上看到配制成分——杜拉别和苏格兰威士忌,我会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的。这就是我说的运气。不管怎样,我配出来了,他喝完后说,‘很好。但这样干你是学不会饭店经营的。自从《艺术品》这书出版以后,情况变了。’我告诉他我并不幻想自己会成为迈伦·韦格尔,但做个伊夫林·奥察姆倒也没关系。他听了大笑起来;我想他一定也读过阿诺德·班内特的书了。然后他给我一张名片,叫我第二天去看他。”
“我想他大概拥有五十家饭店吧。”
“后来我发现他什么也没有。他的名字叫赫勃·菲希尔,是一个推销员——推销散装罐头食品以及诸如此类的货物。他还是个精神十足的吹牛大王,总是能吹得你哑口无言。但是他对饭店业务非常熟悉,并且认识其中的许多人,因为他就在这些饭店里推销他的货物。”
牡蛎盘子被拿走了。接着侍者在一个穿红外衣的领班帮助之下把热气腾腾的比目鱼放在他们面前。
“我不敢吃了,”克丽丝汀说。“没有什么东西会比这个再好吃的了。”
她尝了尝这新鲜的、特别美味可口的鱼。“嗨!不可思议,甚至更好呢。”
过了几分钟她又说,“给我讲讲菲希尔先生吧。”
“好吧,开头我以为他不过是个说大话的人——在酒吧间里这种人有的是。可是一封康奈尔大学的来信使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信上通知我去斯塔特勒楼——旅馆行政管理学院——报到,参加选拔审查。结果是,他们给我一笔奖学金,我就从中学直接进入这所学院。后来我知道我进这个学院是由于赫勃缠着几个饭店人员把我推荐给他们。我猜想他确是一个很好的推销员。”
“你只是猜想!”
彼得沉思地说,“我从来也没有肯定过。我得大大地感谢赫勃·菲希尔。
但是我有时想,人家替他做些事情,包括给他生意做,是不是只是要打发他走开。我进了康奈尔以后,只再见过他一次。我想设法谢谢他,同样我也想喜欢他。可是他不让我谢,也不让我喜欢;他只是继续吹牛,谈论他做过的或要做的生意。最后他又说,我上大学得做些衣服——他说得不错——他硬要借给我两百块钱。应该说这笔钱为数相当可观,因为我后来发现他的佣金并不大。我陆续寄去了几张小额的支票还他。大多数他从来没有去兑现。”
“我觉得这真是一个非常美妙的故事。”克丽丝汀全神贯注地听着。“你为什么不再去看看他呢?”
“他死了,”彼得说。“我曾经几次试图跟他取得联系,可我们从来没有成功过。大约一年前,我接到了一个律师打来的电话——显然,赫勃是没有家的。我参加了他的葬礼。我发现去参加葬礼的,有我们八个人,都是他用同样办法帮助的。奇怪的是,他那么爱吹牛,可就是从来没有对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谈到其他人的事。”
“我简直想哭了,”克丽丝汀说。
他点点头。“我知道。那时我也想哭。我认为这件事应该给我一些教训,可是我从来也搞不清究竟是些什么教训。也许是这么一回事吧,有一些人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大屏障,一直希望你去拆毁它,如果你不去拆毁,那你就永远不能真正了解他们。”
在喝咖啡的时候,克丽丝汀一直没吱声——他们俩一致同意不吃甜食了。最后她说道,“我们每个人是不是都真正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呢?”
彼得考虑了一下。“我想不完全知道。可是我知道我要实现的一件事——或者至少类似的一件事。”他招呼一个侍者拿帐单来。
“告诉我。”
“我不仅要告诉你,”他说,“我还要指给你看。”
他们走出布伦南饭店,由于室内凉快,他们在外面停了下来,以便适应一下炎热的夏夜。整个城市似乎比一个钟头前安静了。周围的少数灯光逐渐暗了下来,居民区的夜生活转移到其他区去了。彼得挽着克丽丝汀的胳臂斜穿过皇家街。他们在圣路易斯街的西南角上站住,向前径直望去。“这就是我想创造的,”他说。“至少要象它一样好,或者更好。”
在雅致的有铁栅的阳台和有凹槽的铁柱下面,在忽闪忽闪的煤气灯照射下,皇家奥尔良饭店灰白的、古色古香的正面忽明忽暗。琥珀色的灯光透过弓形、直棂的窗口射出来。在饭店外面可供散步的人行道上,一个身穿华丽的金色制服、头戴带舌头的圆筒帽的看门人来回踱着步。在突然一阵微风中,旗帜与旗索在高高的旗杆顶上哗哗作响。一辆出租汽车开过来停下。看门人急忙迎上前去打开车门。车里的人走进饭店的时候,响着女人鞋跟的撞击声和男人的笑声。门砰的一声关上。汽车开走了。
“很多人认为,”彼得说,“皇家奥尔良是北美最好的饭店,你同意不同意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告诉人们,一家饭店可以好到什么程度。”
他们穿过圣路易斯街走向那家饭店,这里曾经是传统饭店的旧址,一个克里奥耳人的活动中心,后来又成了奴隶市场、内战时期的医院、州府,现在又成了饭店。彼得的声音有些激动。“他们一切都具有特色——历史、风格、现代化设备和幻想。至于那幢新的建筑物,新奥尔良有两家建筑公司——一家因袭旧规,另一家则崇尚摩登。这说明,造新式的建筑物也能保留传统的特色。”
看门人停止踱步,打开大门让他们走进去。一进门就是两座巨型的黑人塑像,守卫着通向门厅休憩处的白色大理石阶梯。“奇怪的是,”彼得说,“皇家奥尔良具有这么许多的特色,而却是一家联号饭店。”他又扼要地加上一句,“但可不是象柯蒂斯·奥基夫那一类的饭店。”
“更象彼得·麦克德莫特的饭店吧?”
“要达到这个目标还远着呢。而且我还倒退了一步。我想你是知道的。”
“是的,”克丽丝汀说,“我知道。但是你还是会做到的。我可以跟你赌一千元,总有一天你会做到的。”
他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胳臂。“如果你有这样一笔钱,还不如去买进一些奥基夫饭店的股票好。”
他们走完了皇家奥尔良饭店的门厅——大理石花纹的白壁上挂着带有古风的白色香橼和柿子图案的花毡——从皇家街的门口走出去。
他们在居民区各处逛了一个半小时:在仓库大厦前停下来,忍受着闷热,坐在挤满人的板凳上,欣赏标准的迪克西兰爵士音乐;在河边法国人的市场里,他们一边喝咖啡,一边享受从杰克逊广场吹来的习习凉风,又品头评足地观看那些在新奥尔良比比皆是的拙劣的美术作品;后来又在两姊妹宫里,在满天繁星、暗淡的光线和花边似的树下呷着清凉的薄荷酒。
“今晚过得愉快极啦,”克丽丝汀说。“现在我想回家了。”
他们漫步走向埃勃维尔停车的地方。一个黑孩子,手里拿着硬纸盒和刷子,走过来和他们搭话。
“擦皮鞋吗?先生。”
彼得摇摇头。“太晚了,孩子。”
孩子睁大了眼睛,当头拦住他们的去路,端详着彼得的双脚。“我跟你赌两角五分钱,我能说出你脚上的鞋是从哪儿来的。我能告诉你哪一个城,哪一个州;如果我说对了——你给我两角五分。如果我说错了,我给你两角五分。”
一年以前彼得在新泽西州的田纳弗莱买了这双鞋。他迟疑了一下,怀着一定输不了的想法,就点点头说,“好吧。”
孩子抬起明亮闪烁的眼睛。“先生,你是从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的混凝土人行道上穿着这双鞋子走来的。记得吧——我刚才说我能说出你穿的鞋是从哪儿来的,而不是说从哪儿买来的。”
他们大笑,彼得给了二角五分钱,克丽丝汀把手挽住他的胳臂。在汽车朝北驶向克丽丝汀寓所的整个路上,他们一直笑个不停。
十三
在沃伦·特伦特私人套房的餐室里,柯蒂斯·奥基夫以品尝的姿态一口口猛喷着雪茄烟。他从阿洛伊修斯·罗伊斯送上的一只樱桃木雪茄烟盒里挑了这支雪茄,它的浓郁芬香跟他嘴边的路易斯十三白兰地酒搀咖啡的余香调和地交织在一起。在一张狭长的栎木餐桌的一端,奥基夫的左首,象家长般和蔼地坐着沃伦·特伦特。就在这张桌子上罗伊斯熟练地给他们上了丰美的五道菜的晚餐。正对面,穿着一件紧身黑礼服的多多惬意地吸着一支土耳其香烟,它也是罗伊斯送上并且替她点燃的。
“天哪,”多多说,“我觉得好象吃了一整头猪呢。”
奥基夫宽容地微笑着。“菜好极了,沃伦。请向你的厨子致意。”
圣格雷戈里饭店老板有礼貌地低下头。“要是知道是谁在向他致意,他会感到非常荣幸的。顺便说声,这你也许想知道,今天晚上在我们大餐厅里也能吃得到跟这个完全一样的菜。”
奥基夫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点了点头。在他看来,在饭店餐厅里供应花色繁多的精制的菜肴就象在便餐里有花色肉包子一样地不合适。更为重要的是——华灯初上时,正该是吃饭高峰时刻,可是他瞥了一眼圣格雷戈里的大餐室,那么大的一间餐室里只勉强坐了三分之一的人。
在奥基夫各饭店里,饭菜都是一样规格的,而且简单,可供选择的菜单只限于少数大众化和一般的东西。柯蒂斯·奥基夫采取这种政策,是由于他深信——凭自己的经验——人们对于吃东西的口味和喜爱都是差不多的,而且大部分都缺乏想象力。在任何一家奥基夫的饭店里,食物都是精心制作,而且供应时讲究卫生清洁,但可供品尝家来品尝的东西很少,这种人是少数,而且在他们身上无利可图。
这位饭店大王说道,“现今没有多少饭店供应那种讲究的菜了。大多数供应这种菜的饭店,也不得不改变办法了。”
“大多数,但不是全部。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应该那么顺从呢?”
“因为从你我年轻时干这一行以来,我们整个饭店业都起了变化,沃伦——我们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那种‘我的主人’和为个人服务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可能过去人们很注意这种事情。但是现在他们再也不在乎了。”
两个人的声调都很干脆,暗示这顿饭已经结束,不必再拘于礼貌了。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多多的浅蓝色眼睛好奇地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仿佛在看舞台上的演出似的,虽然她几乎一点也不理解。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则背朝着他们,在餐具柜边忙着。
沃伦·特伦特尖锐地说道,“有些人是不会同意的。”
奥基夫凝视着他那支点燃着的雪茄烟头。“对于任何一个不同意的人来说,把我的资产负债表与别人的比较一番,就可找到回答。比如说,跟你的比吧。”
特伦特刷地脸红了,咬紧着嘴唇。“这里出现的情况只是暂时的现象。
过去我也看到过。这种状况与以往几次一样,会过去的。”
“不,你要是这样想,你可是自作自受了。沃伦,你干了这么许多年,情况应该比现在好得多。”
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是大声咆哮的回答。“我花了毕生精力创办一家饭店,目的不是要看到它变为一家庸俗管理的联号饭店。”
“如果你指的是我的饭店,那可没有一家是象你所说的。”这次轮到奥基夫涨红脸生气了。“我也看不出你这家饭店称得上为一家饭店。”
接着是一阵冷淡的沉默,多多问,“这是真的吵架,还是只不过说说而已?”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可是沃伦·特伦特笑得不那么痛快。倒是柯蒂斯·奥基夫举起和解的手。
“她说得对,沃伦。我们吵得毫无意义。如果我们继续各走各的路,我们至少还是朋友呢。”
沃伦·特伦特比较驯顺地点点头。他刚才一时出言不逊,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一阵坐骨神经痛引起的,现在这阵痛已经过去了。虽然他考虑到刚才是出于坐骨神经痛,但是他悻悻地想,这个一帆风顺获得成就的人,资金雄厚,使自己相形见绌,对之免不了要感到愤慨。
柯蒂斯·奥基夫说,“如今公众对饭店的期求,你可以总结为三个词:‘高效率的、经济实惠的一揽子业务’。我们能够提供这种一揽子业务,只要我们的每一个行动——包括旅客的和我们自己的——都按照有效的成本会计进行;只要我们有高效率的设备;还有,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有一个最小数额的工资单,这就意味着自动化,凡是有可能就要减少人员和老式的款待方式。”
“就这么点吗?过去办好一家饭店通常所必需的其他一切东西,你都不当一回事吗?你还要否认一个好的店主能够对任何饭店起个人作用吗?”圣格雷戈里饭店老板气愤地说。“一个旅客到了你那种饭店去就没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也没有被待为上宾的感觉,旅客除了照帐单付钱,得不到更多的一点东西,譬如感情和殷勤的招待。”
“这是一种幻想,旅客并不需要,”奥基夫尖锐地说。“如果一家饭店招待得好,那是因为人家付了钱的,所以结果就关系不大。现在旅客都看穿了这虚伪的一套,而过去他们往往就不是这样。但是他们考虑的是公道——饭店要有公道的利润;对客人要价格公道,这就是我的饭店所提供的。喔,我承认需要有那么几个特别的房间,给那些想要特殊招待又愿意多花钱的人来住。可是它们都是些小饭店而且只为少数人服务。象你这样的大饭店——要想在跟我的做法竞争中生存下去——那么就必须按我的想法干。”沃伦·特伦特咆哮着,“要是我再为个人打算一下,你总不能反对吧。”
奥基天不耐烦地摇摇头。“这不是个人的问题。我是在谈趋势,而不是谈特殊情况。”
“去他的什么趋势!我在直觉上认为许多人还是喜欢作第一流的旅行的。他们这种人要求的不是什么只摆着床的鸽子笼,而是要求更多的东西。”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但是我不准备跟你辩论。”柯蒂斯·奥基夫冷冷地微笑着。“不过我不同意你的比喻。除了为极少数人之外,第一流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完蛋了。”
“为什么?”
“因为喷气式飞机消灭了第一流的旅行,同时也消除了作第一流旅行的整个心情。在这以前,第一流有一种特殊感。但是乘喷气式飞机旅行告诉了大家,旧式的旅行是多么愚蠢和浪费。乘飞机旅行又快又省时间,中肯地说明了第一流真不值得。因此人们会挤进那些经济座,不再顾什么身份了——因为价格太高了。用不了很久,旅游者的身份就会颠倒过来。凡是聪明人都这样做的。他们吃饭盒午餐时彼此谈论说,只有那些傻瓜和乱花钱的人才要什么第一流。人们认识到他们从喷气式飞机得到了高效率的、经济实惠的一揽子服务,他们对饭店业务也有同样的要求。”
多多打着呵欠,想用手去掩住但来不及了,然后她捻灭了土耳其香烟蒂。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正在她的身旁,马上递上另一支烟,并且迅速地给她点了火。她亲切地微笑着,年轻黑人也报之以一笑,寄予谨慎而友好的同情。
他悄悄地把桌上用过的烟灰缸换了干净的,又给多多的杯子里倒满了咖啡,然后再给另外两个人倒上。当罗伊斯悄悄走出房间时,奥基夫说,“你这里可有个可靠的人呢,沃伦。”
沃伦·特伦特心不在焉地回答说,“他跟我在一起已经很久了。”他自己也朝罗伊斯看着,心里想要是阿洛伊修斯的父亲听到了这家饭店不久就可能易主的消息,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也许只是耸耸肩膀而已。对那个老头来说,财产与金钱都是没什么意义的。沃伦·特伦特现在几乎可以听见他用粗哑而生气勃勃的嗓子断言说,“你独断独行这么久了,遇上一些不如意的事也许对你有好处。上帝弯下我们的背,贬低我们,提醒我们不过是他的倔强的孩子而已,尽管我们的幻想跟他的不一样。”但是,老头也许会故意相反地接下去说,“尽管这样,如果你信仰什么,你就为它奋斗吧。你死了以后就再也不会开枪打死别人了,因为你已无法瞄准了。”
瞄准——他犹犹豫豫地怀疑着——沃伦·特伦特坚持说,“照你的办法,你把与饭店有关的一切都搞得好象彻底消过毒似的。你的那种饭店缺乏温暖或人情味。这只是为了自动化,只有机器人的思想,只有润滑油而没有鲜血。”
奥基夫耸耸肩膀。“用这种办法才能支付股息。”
“在财务上也许能,可在人情上不能。”
奥基夫对他所说的后面一句话置之不理,说道,“我们谈的都是目前的情况。现在让我们谈谈将来吧。在我的机构里,我有一张展望将来的蓝图。
我想有些人可能会把它叫做幻想,可是实际上它是把饭店——当然是奥基夫饭店——在几年之后发展成为怎么样的一种饭店的一份有根据的规划。
“我们首先要简化的就是接待处,在那里办住进房间的手续最多花几秒钟。我们大部分的旅客将从飞机场直接用直升飞机载送来,因此主要的接待点就是一个专用的屋顶直升飞机场。第二,楼下设置接待点让小轿车和大型轿车都能直接开进到那里,不必象我们现在那样必须到门厅里。在所有这些地点,都有一个直接分类的办公室,由一个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电脑操纵。
顺便提一提,这种设备现在已经问世了。
“预定房间的旅客会预先收到标有钥匙号码的卡片。他们只要把它塞进一个框子里,马上就会被单独的自动楼梯送到他们的房间去,这个房间可能在几秒钟前刚打扫干净供使用。如果房间还没有准备好——这也可能会发生,”柯蒂斯·奥基夫承认,“就象我们现在这样——我们设有简易的中途小站。这种小站就是一些小卧室,里面放一两张椅子,有洗脸盆和放行李的地方,可以让新到的旅客马上就能得到梳洗和宁静憩息。旅客可以象在正规的房间里一样来来去去,我的工程师们正在设计一种活动小站,不久以后可以将活动小站直接移到指明的地点。那样,旅客只要打开电脑所指示的业已清理完毕的房间,走进去就是了。
“对那些自己开车来的旅客,也有类似的安排,有活动的信号灯指引他们开到个人的停车处,从那里另有单独的自动楼梯会直接把他们送到他们的房间里去。在任何情况之下,我们要简化行李的运送,使用高速的分类器和输送带,行李将被自动运到各人的房间里去,真正做到比旅客先到。
“同样,所有其他的服务都要使用房间自动化运送系统——洗衣服,饮料,食物,花店,药店,报刊柜:甚至最后的帐单,旅客都能通过房间输送带收到并且付款。并且,顺便说一句,除了其他津贴外,我还要取消小费制度,我们和我们的旅客吃小费的苦已经时间够长的了。”
镶护壁板的餐室里鸦雀无声,这个依旧控制着局面的饭店大王呷着咖啡,然后继续往下说。
“我的建筑设计布局和自动化要把饭店职工进入任何客房的需要减少到最低程度。床能够缩进墙里,可以在外面用机器整理。空气过滤器已经改进到使灰尘和脏物不成为问题的地步。比如说地毯吧,可以放在很精细的钢网地板上,底下有空隙,一天吸尘一次,由定时装置自动控制。
“所有这些,以及更多的东西,现在都能做到。我们剩下的其他问题也都能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柯蒂斯·奥基夫用他惯有的打发人的手势挥了挥手——“我们剩下的其他问题主要就是合作,建设和投资了。”
“我希望,”沃伦·特伦特坚决地说,“我绝不活着亲眼看到在我的饭店里出现这种事。”
“你看不到的,”奥基夫告诉他。“我们不等这种事情在这里出现,就得先把你的饭店拆掉重建。”
“你竟然要这么干!”这是一个感到震惊的回答。
奥基夫耸耸肩膀。“当然,我不能透露长期规划。但是我要说,那是我们不久就要实行的政策。你要是想留名万世的话,我可以答应你在新的建筑里刻一块碑来纪念旧的饭店,也可以在上面记载你与它的关系。”
“一块碑!”圣格雷戈里的老板气呼呼地说。“你要把它放在什么地方——放在男厕所里吗?”
多多突然咯咯地笑出声来。两个男人不期然地转过头来,她说,“可能就没有男厕所。我的意思是说,全用上那些输送带一类的东西了,谁还要这个?”
柯蒂斯·奥基夫严厉地向她看了一眼。偶然有几次他怀疑多多也许比她平常的表现要聪明一些。
听了多多的插话,沃伦·特伦特涨红了脸,感到局促不安。现在他彬彬有礼地断然对她说,“亲爱的夫人,我用字不当,向你表示道歉。”
“天哪,别在意。”多多似乎感到意外。“不管怎样,我觉得这家饭店好极了。”她那双睁得大大的、样子天真的眼睛转向奥基夫。“柯蒂,为什么你一定要把这家饭店拆毁呢?”
他试探地回答道,“我只是在考虑有此可能性罢了。不论怎样,沃伦,是你该退出旅馆业的时候了。”
出人意料,与刚才几分钟前他那粗鲁的态度截然相反,他的回答口气温和。“就算我愿意的话,我还得替别人打算呀。好些老职工是跟我相依为命的。你告诉我你的计划是要用自动化来取代人。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走开不管。我欠了我职工那么大的人情债,至少他们对我忠心耿耿,我必须酬谢他们。”
“你欠他们情吗?是不是所有职工都忠心耿耿呢?就在此时此刻,不说全部职工,可至少也是大部分,难道不会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出卖你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这家饭店我已经经营了三十多年了,在这三十多年中,忠心耿耿蔚然成风。也许在这方面你没有什么感受。”
“对忠心耿耿我有我的一些看法。”奥基夫心不在焉地说。他头脑里正在思考刚才看过的奥格登·贝利和他的年轻助手肖恩·霍尔所写的报告。他警告过霍尔不要报告过多的细节,然而在这份书面总结里,有一个细节目前却也许有用。这位饭店大老板全神贯注地想着。最后他说,“你有一个老职工,是负责管理你的旁塔尔巴酒吧间的,有吧?”
“有的——汤姆·厄尔肖。他在这里工作的年代差不多跟我一样长。”
沃伦·特伦特想,从某个方面来讲,汤姆·厄尔肖是他所不能置之不管的许多圣格雷戈里老职工中的一个典型人物。他雇用厄尔肖的时候,他们两个还都是年轻人。现在,虽然这位年老的酒吧间负责人已经弯腰曲背,动作迟缓了,但在饭店里沃伦·特伦特仍把他当作一个知心朋友。他象帮助朋友那样也帮助过汤姆·厄尔肖。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厄尔肖的小女孩生下来时臀部畸形,是沃伦·特伦特帮助他把她送到北部的美育诊所做了成功的整形手术。后来他悄悄地把医药费付了,为此,汤姆·厄尔肖好久以前曾对特伦特表示感激涕零,没世不忘,忠贞不渝。厄尔肖的女儿现在已经结婚,生了孩子,而她父亲和饭店老板还是亲密无间。“要是有一个人,我能把什么都委托给他,”他现在对柯蒂斯·奥基夫说,“那就是汤姆。”
“要是这样做了,你就是个傻瓜,”奥基夫干脆地说。“据我了解,他在榨尽你的血汗呢。”
沃伦·特伦特感到震惊,默不作声。这时奥基夫把事实真相一一讲给他听。一个不诚实的酒吧侍者有许多办法可以揩老板的油——斟酒时克扣一些,每一瓶酒就可多倒一两杯;不把每一笔酒钱都投入现金出纳机里;把自己私下买来的酒带进酒吧间出售,这样在盘点存货时就不会出现盘缺,而这笔收入——利润相当可观——都由酒吧侍者一个人独吞了。汤姆·厄尔肖看来把这三种方法都用上了。同时,根据肖恩·霍尔几个星期来有根有据的观察,厄尔肖的两个助手与他有勾结。“你的酒吧间利润,相当大的部分就这样给人捞走了,”奥基夫说,“并且从其他的一般情况来看,我可以说这种勾当已经搞了很久了。”
在奥基夫滔滔不绝地讲述的时候,沃伦·特伦特自始至终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脸上毫无表情,可是他的内心思想却是深沉而痛苦的。尽管他长时期来一直很信任汤姆·厄尔肖,也相信他们之间存在的友情,但是他对奥基夫所谈的情况却没有丝毫怀疑。他对联号饭店刺探情报的手段久有所闻,因此深信不疑,而且柯蒂斯·奥基夫如果不是查有实据的话,是不会这样指责的。
沃伦·特伦特早已料到奥基夫的密探在他们的老板到来以前就已经渗透到圣格雷戈里饭店里来了。但是这样冷酷无情和丢尽个人面子的事,他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现在他开口了,“你刚才说‘其他的一般情况’,这是什么意思?”
“你所谓的忠心耿耿的职工都在贪污盗窃呢。可以说没有一个部门不在搞盗窃、欺诈的勾当。当然,我没有掌握全部详情,但是我现有的材料,欢迎你看看。假如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送上一份报告。”
“谢谢你。”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几乎听不见。
“你有好些胖子给你办事。这是我一来就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我常常把它当做一个报警的信号。他们的肚子里装满了饭店的食物,他们在这里从各方面榨取你来养肥他们自己。”
这间小小的私人餐室里寂静无声,只有墙上一只荷兰挂钟发出轻轻的滴嗒声。最后,沃伦·特伦特带着点儿倦意,慢慢地说道,“你告诉我的一切,可能影响我自己的看法。”
“我想可能会。”柯蒂斯·奥基夫刚想搓搓手,又缩了回去。“不管怎样,现在已经到了你可以考虑我的建议的地步了。”
沃伦·特伦特冷冷地说,“我早就猜到你会谈到这上面来。”
“这是个很公平的建议,特别在目前的情况之下。顺便,我应该告诉你,我对你们目前的财务情况很了解。”
“你要是不了解那才怪呢。”
“让我概括地说吧:你个人拥有的股票达饭店全部股份的百分之五十一,这就使你取得管理权。”
“对。”
“在1939年你为饭店重筹资金——一项四百万元的抵押。其中两百万元贷款尚未付清,并且就在这个星期五全部到期。如果到时你无力偿付,受押人就要没收抵押品。”
“也对。”
“四个月以前你打算延长抵押借款期限,被拒绝了。你向受押人提出了较好的条件,还是被拒绝了。从那时以来,你就一直在寻找其他的资金来源。你没有找到。剩下的时间这么短,你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沃伦·特伦特咆哮着说,“这一点我不能接受,许多资金都是临时就可以筹得的。”
“可不是这种资金。而且象你有这么大的经营赤字,不可能筹到资金。”
沃伦·特伦特只是咬紧嘴唇,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的建议是,”柯蒂斯·奥基夫说,“以四百万元的价格购买这家饭店。其中的两百万元用于延长你目前的抵押借款期限,我保证,这事由我来处理是毫无困难的。”
沃伦·特伦特点点头,看到柯蒂斯·奥基夫得意洋洋的神气,很不高兴。
“另外两百万中,一百万给现款,以便你打发持有小额股权的股东,另一百万给你奥基夫饭店的股票——发行新股票的事正在进行。此外,作为个人的照顾,如果你住在这里,你可以有权永远保留你这里的套房,我可以保证,如果房子要拆掉重建的话,我们另作双方都满意的安排。”
沃伦·特伦特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脸上既不暴露内心的想法,也不表示惊讶。条件比他预料的好一些。如果接受了,那就会给他个人留下约一百万元,在离开自己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时能得到这笔钱,为数还不小哩。然而这就意味着他必须离开;离开自己所建立和关心的一切,或者至少——他阴郁地想——离开他自认为几分钟前还在关心的一切。
“我认为,”奥基夫说,想使气氛活泼愉快一些,“无忧无虑地住在这里,有人侍候你,这还可以过得去吧。”
看来没有必要说明阿洛伊修斯·罗伊斯马上就要从法学院毕业了,而且他对自己的前途可能会另有打算。但是这倒提醒了沃伦,生活在一家不再受他控制的饭店顶楼上的这个鹰巢里,将会是非常寂寞的。
沃伦·特伦特出其不意地说,“如果我拒绝出卖,你的计划是什么呢?”
“我会另找地方盖房子的。而实际上,我想早在这之前,你就将丧失这家饭店了。即使你没有丧失,我们的竞争也会逼得你无法把饭店办下去的。”
奥基夫故意以冷冷的口气说话,但是背后的思想却是在精明地专为自己算计。实际情况是:奥基夫旅馆公司非常迫切地想要买下圣格雷戈里饭店。
在新奥尔良没有一家奥基夫分店,就好象这个公司在咬紧广大旅馆时少了一颗牙一样。它在新奥尔良和其他城市之间的旅馆业务往来上已经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这种业务是成功的饭店联号赖以生存的氧气。同样使人不安的是,其他竞争的联号正在乘虚而入。谢里登—查尔斯饭店建立已久。希尔顿饭店除了设立机场小客栈外,还在老加里建立饭店。美国旅客公司则拥有皇家奥尔良饭店。
柯蒂斯·奥基夫向沃伦·特伦特提供的条件并非不现实。一个奥基夫的密探早已对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受押人作过试探,知道他们抱不合作态度。事情很快就清楚了,这些受押人的意图是先取得对这家饭店的控制权,然后坚持非要捞到一大笔钱不可。如果要以不高的价格买下圣格雷戈里饭店的话,眼前就是个决定性时刻。
沃伦·特伦特问道,“你可以给我多少时间考虑?”
“最好你马上给我回音。”
“我还没想定呢。”
“那好吧,”奥基夫考虑着。“我星期六在那不勒斯有个约会。我想最迟在星期四晚上离开这儿。那么我们就把最后的限期定在星期四中午吧。”
“那还不到四十八小时呢!”
“我觉得没有理由再多等了。”
固执的脾气使沃伦·特伦特想再拖延一些时间。但理性又提醒他:那也只不过比已经面临的星期五的限期早一天罢了。他让步了,“我想如果你坚持的话……”
“好极了!”奥基夫爽朗地笑了起来,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向多多点点头,多多一直以近乎同情的表情看着沃伦·特伦特。“我们该走了,亲爱的。沃伦,我们非常感谢你的款待。”他想再等一天半只是小事。反正,大局已定,没有什么问题了。
在外边门口多多的蓝色大眼睛转向她的东道主。“多谢了,特伦特先生。”
他拿起她的手,俯下身去吻了一下。“承蒙光临,真是蓬荜增辉。”
奥基夫敏锐地斜视一下,怀疑这种恭维是否诚意,接着便感觉到这的确是出之于真心。这又是多多的一桩奇事:仿佛天赋似的,她有时候能和最讨厌的人相处得很融洽。
在走廊里,她的手指轻轻地按着他的胳臂,他感觉自己的心加快地跳动起来。
但是他提醒自己,在做其他任何事情以前,一定得先向上帝作祈祷,为今晚所经历的一切表示应有的感谢。
十四
“看一个姑娘从手提包里摸自己公寓的钥匙是最有趣不过的事了,”彼得·麦克德莫特说。
“这含有双重意思,”克丽丝汀说,还在摸着。“公寓表明一个妇女的独立自主,但是把钥匙丢了又证明她究竟是个女人。嗨!——我找到啦!”
“等一等!”彼得抓住克丽丝汀的肩膀,吻着她。这是一个长长的吻,他一边吻着,一边移动胳臂,把她搂得紧紧的。
最后她有些透不过气来了,说道,“我可是付了房租的。如果我们要这么来的话,最好还是背着点人。”
彼得拿过钥匙来,开了公寓的门。
克丽丝汀把手提包往靠墙的小几上一放,在一只深的长沙发里坐下。她松了口气,脱掉脚上那双裹得紧紧的漆皮皮鞋。
他坐在她旁边。“要烟吗?”“好,来一支吧。”
彼得划了一根火柴,给他俩都点上一支烟。
他感到得意和飘飘然,意识到此时此地就只他们两个人。他还相信,如果他想要的话,他俩之间那种理所当然的事就可能发生。
“真愉快,”克丽丝汀说。“就这么坐着,谈谈天。”
他握着她的手。“我们可没有在谈天。”
“那我们就谈吧。”“谈天并不就是……”
“我知道。但是问题在于我们打算干什么,如果那样的话,为了什么。”
“我们能不能就冒一下险……”
“我们要是干的话,那可不是冒险,而只是免不了的事。”她停了停,思忖着。“这回可是第二次了,里面有一些感情问题。”
“我想我们俩的感情可不错呢。”
“那末事物是在自然发展的。”
“我不但跟你想的一样,还进了一步。”
“我想,是上床吧。”他如入梦境似地说,“我睡在左边——你面对着床头板。”
“我有件使你扫兴的事。”
“先别说!让我猜猜看。你忘了刷牙了。没关系,我等着。”
她大笑起来。“跟你谈天真难……”
“谈天并不就是……”
“我们又兜回来了。”
彼得往后一靠,喷了一个烟圈,跟着喷第二个,第三个。
“我一直想喷圈圈,”克丽丝汀说。“但是从来没喷成过。”
他问道,“什么扫兴的事?”
“一个想法,如果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那应该对我们俩都具有某种意义的。”
“对你也会有什么意义吗?”
“我想会的,不过我也不能肯定。”她甚至更不肯定,自己对下一步可能发生的事会有什么反应。
他把烟捻熄了,然后拿走克丽丝汀的烟,也把它捻灭了。他紧握着她的手,她感觉到自己已不能自持。
“我们需要彼此相互了解。”他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谈话往往不是最好的了解方法。”
他张开胳臂,她投入了他的怀抱,起初还是柔顺地,接着便愈来愈兴奋了。她嘴里进出热切的、若断若续的声音,谨慎消失了,刚才还保住的一些矜持也化为乌有了。她颤抖着,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心里想不管会发生什么事,必须听其自然;疑虑和理智现在也都改变不了了。她能够听到彼得加快的呼吸声。她闭上了眼睛。
一阵沉默。然后,突然地他们松开了。
“有时候,”彼得说,“你会想起一些事情。它们往往在最糟糕的时候出现。”他的胳臂搂着她,但此刻比较温柔了。他轻轻耳语着,“你说得对。
让我们等着吧。”
她觉得自己被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听到脚步声渐渐地走远。她听到外面门上的门闩被拉开,不一会儿,又听到关门的声音。
她张开眼睛。“彼得,最亲爱的,”她低语着。“你不必走。请别走!”
但是只是一片静寂,隐隐约约地从外面传来电梯下降的呼呼声。
十五
星期二剩下没有几分钟了。
在波旁街一家脱衣舞夜总会里,大屁股的金发女郎紧靠着她的男伴,一只手放在他的大腿上,另一只手的手指抚弄着他的脖子。“当然,”她说,“我当然愿意跟你睡觉,乖乖。”
他说他是斯坦某某,来自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衣阿华的一个小镇。她想,他再要对着我呼气,我可要呕出来了。那哪是嘴臭,那简直是从阴沟里直喷出来的臭气。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呢?”男的沙哑着嗓子问道。他握着她的手往自己大腿里侧的上面移去。“这儿我有专门给你的东西,宝贝。”
她轻蔑地想想他们全是一样,都是那种多嘴烂舌的乡巴佬,他们来这儿——相信女人都渴望他们两腿中间的那个特殊东西,还荒谬地感到自豪,仿佛是他们自己使它长得象个大黄瓜似的。假使真的干起来的话,也许跟其他的一样,可能就是一个无用的脓包。然而她并不想知道是否如此。天哪!——嘴里那股恶臭。
离开他们桌子几英尺,那个不协调的小型爵士乐队拙劣地奏完了一只曲子。这个乐队太不高明了,不配在波旁街上象“名门”或“蟾蜍”那样较好的夜总会里演奏。一个叫简·曼斯菲尔德的随着这个曲子在跳舞——如果你把这种没有受过训练的将脚摆来摆去的动作也叫作跳舞的话。(波旁街惯用的一个噱头,就是给一个默默无闻的演员取一个名演员的名字,只是稍稍改动一下拼法,希望路过的人会误以为是真的名演员。)
“听着,”来自衣阿华的那个男人不耐烦地说道,“我们为什么还不走呀?”“我已经告诉你了,宝贝,我是在这里工作的。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还得表演呢。”
“去你妈的表演!”
“喂,乖乖。这样不好。”好象突然灵机一动,大屁股金发女郎说,“你住在哪家饭店?”
“圣格雷戈里。”
“那离这儿不远呀。”
“五分钟内就可以脱掉你的裤子。”
她骂着说:“我能先喝杯什么吗?”
“当然可以罗!我们走吧!”
“等一等,斯坦利,亲爱的,我有个主意。”
她想,台词对答如流,就象一出演出顺利的短剧。为什么不是呢?这是第一千次表演了,这种交易也干过几百次了。过去一个半钟头里,这个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究竟是谁的斯坦顺从地遵循了那陈腐的老一套:先送上第一杯酒——这是个试探,价钱相当于他可能在一家可靠的酒吧间里所付的四倍。接着侍者把她带来陪他。酒接连不断地给他们送来,可是她象其他抽佣金的酒吧女郎一样,喝的只是冷茶,而不是顾客所喝的便宜的威士忌酒。然后她示意侍者给予优厚招待——开一瓶国产香槟酒,可是斯坦利这个傻瓜还不知道这瓶酒就要四十块钱呢——就让他试试能不能不付钱而溜之大吉吧!
下一步就是使他落入圈套了,只要台词继续对答如流的话,她这样使他落入圈套,就可以另外赚到一笔小小的佣全。毕竟,忍受嘴里那股恶臭,她得到一些外快也是应该的。
他问道,“什么主意,乖乖?”
“把你的饭店钥匙留给我。你可以在柜台上另外要一把;他们总是有备用钥匙的。我这里一结束就来找你。”她随手在他的大腿上捏了一把。“你只要保证等我就是了。”
“我一定等你。”
“那么好吧,把钥匙给我。”
钥匙在他的手里。可是他握得很紧。
他犹豫地说,“嗨,你真的会……”
“乖乖,我保证一定飞来。”她的手指又在移动了。这个令人讨厌的笨蛋可能立刻要撒尿在裤子里了。“毕竟,斯坦,哪个姑娘不愿意呢?”
他把钥匙紧贴在她手里。
他还来不及改变主意,她已经离开了桌子。剩下的事侍者会去料理,如果这个臭嘴的人赖帐的话,会有彪形大汉来助一臂之力的。也许他不会这样,就跟他不会再来一样。上了当的混蛋全是这样,决不会再来了。
她很想知道,他醒着躺在饭店房间里,满怀希望地等了多久,又过了多久他才肯定她是不会来了,即使他在那里死等一辈子,她也决不会来了。
大约两小时后,在象往常一样疲倦的一天结束时——她安慰自己,今天至少还是略有收获的——这个大屁股金发女郎把钥匙卖了十块钱。
买主就是奇开匙·米尔恩。
星期三
一
当新奥尔良天空刚现出一线鱼肚白时,奇开匙——坐在圣格雷戈里饭店他自己房间的床上——已是神清气爽,机警灵敏,在准备行动了。
他熟睡了一个下午和上半个夜晚。然后走出饭店去溜达了一会儿,凌晨两点回来,他又睡了一个半钟头,按预定时间准时醒来。起床后,刮胡子,洗淋浴,最后他把淋浴调节开关转到了冷水部分。冰凉的水流浇在身上,他起初感到有些刺痛,周身用毛巾使劲擦了以后便觉得热呼呼了。
在进行职业性的偷窃活动之前,他的仪式之一就是要换上新的内衣和一件浆洗过的干净衬衫。现在他换了衣服,感觉神清气爽,他本来已十分紧张,这样就更感到紧张万分了。头脑里一时掠过了不安疑惧的短暂念头——担心万一自己再被逮住,那就极有可能坐十五年监牢——他马上就把它屏除了。
更为满意的是,他的准备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
自从昨天到达这里以后,他收集的饭店钥匙已经从三把增加到了五把。
这额外的两把钥匙中,一把是昨晚不费吹灰之力就搞到手的——是向饭店大厅服务台要来的。他自己的房间号码是830号,他却去要了803号房间的钥匙。
他在要803号钥匙以前采取了一些基本的防备措施。首先吃准了803号的钥匙确是在架子上,而且架下的信插里没有信件或留条。假如有的话,他就得等一等。因为服务员递给你信件或留条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要问索取钥匙人的姓名。实际上,他先四处闲荡,等到服务台忙碌起来,他才排到其他一些客人的队伍里去。什么也没问,钥匙就给他了。如果发生什么尴尬局面,他就会不致使人怀疑地解释说,他把自己房间的号码搞错了。
他自忖一切这样顺当,这是个好兆头。今天过些时候——看准了值班的服务员换了人——他就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搞到380号和930号房间的钥匙。
押下的第二个赌注也有了收获。前天晚上,通过一个可靠的门路,他跟波旁街的一个酒吧女郎作了某些商定。这第五把钥匙就是她提供的,并且她还答应以后将源源供应。
只有在火车终点站——乏味地守候了几次火车离站——没能捞到什么。
过去在别的地方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奇开匙从中学到了乖,坐火车的旅客显然比坐飞机的旅客来得谨慎,也许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对饭店钥匙的保管比较小心。所以今后他要把火车终点站从自己的计划中排除掉。
他对了对表。他坐在床上,纵使心里奇怪地不愿意从床上站起来,但没有理由再耽搁了。他终于站了起来,做了最后两项准备工作。
在浴室里,他已经倒好了三分之一杯的威士忌酒。他走进浴室,用威士忌酒认真地漱了漱口,可一点也没喝下去,最后把它全吐到了洗脸盆里。
然后他取了一份折好的报纸——今天的《时代花絮》的早早版,是昨天晚上买的——把它挟在腋下。
最后,检查了一下衣袋,他所收集来的钥匙都有条不紊地放在里面,这才离开了他的房间。
他的橡皮底鞋走在职工专用的楼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他走下两层到了六楼,大大方方地走着,一点也不慌张。他一踏进六楼的走廊,便迅速地向左右两边环视了一下,即使被人看到了,人家也看不出他是在张望。
走廊里静悄悄地没有人。
奇开匙已对饭店的布局和房间编号的规律仔细观察过了。他从里面口袋里摸出641号房门的钥匙,随便拿在手里,不慌不忙地向他已经摸清楚的房间走去。
这把钥匙是他在莫桑机场弄到的第一把钥匙。奇开匙这个人的主要特点是有一个有条理的头脑。
641号房间的门就在面前了。他停步立定。门底下没有灯光透出来,里面也没有声音。他拿出手套戴上。
他感觉神志更清楚了。不出一点声音,他就把钥匙插了进去,转了一下。
门无声地开了。他拔出钥匙,走进房里,轻轻地随手关上了门。
朦胧的曙光使黑暗的室内依稀可见。奇开匙站着不动,先使自己的眼睛适应这种微弱的光线。老练的饭店小偷所以要选择这个时刻进行活动,灰暗的光线就是一个原因。因为在这种光线下,足够看清室内,又可以避免东碰西撞,而且,如果幸运的话,还不致被人发现。还有其他的一些理由。在任何一家饭店里,这个时候的活动都处于最低点——夜班职工虽然还在岗位上,但是由于换班时间快到,已经有些松散了。日班的职工则还没有来。旅客们——甚至连那些参加晚宴的和夜游神们——都已经回到他们房间里,很可能都在睡觉了。黎明还给人一种安全感,仿佛夜晚的危险已经过去了。
奇开匙可以看到就在前面有一只梳妆台的轮廓。右边是一张床的阴影。
从那均匀的呼吸声音听来,躺在上面的那个人睡得正熟呢。
首先去搜索钱的地方就是梳妆台。
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两只脚作弧形前进以便探索前面有没有东西绊着。他伸手碰到了梳妆台。手指头在台面上摸索着。
他那戴着手套的手指头碰到了一小堆硬币。去他的!——把这些小零钱装进口袋里准得发出声音来。但是有硬币的地方就很可能有皮夹。啊!——找到了,皮夹子胖鼓鼓的,令人高兴。
房间里突然啪嗒一声亮起了灯光。
来得这么突然,事先没有听到一点声响,奇开匙引以自豪的机灵的头脑一时竟完全失去了效用。
反应是直觉的,他扔下皮夹,做贼心虚地转过身子面对着灯光。
开亮床边电灯的那个人穿着睡衣,在床上坐了起来。他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怒气冲冲。
他大声吼道,“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奇开匙站在那儿,傻呵呵地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事后奇开匙认为,可能这个被惊醒的家伙也需要一两秒钟来清清神智,因而他没有觉察出这个不速之客最初的做贼心虚的反应。但是目前,奇开匙意识到已经失去了宝贵的机会,虽然为时已晚,他还是采取了行动。
摇摇晃晃好象喝醉了酒似地,他叱责道,“我在干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我的床上干什么?”他悄悄地把手套脱下。
“去你妈的!——这是我的床,我的房间!”
奇开匙向前挪动了几步,呼了一大口气,喷出一股威士忌酒味,因为他方才用威士忌酒漱过口。他看到那个人退缩了一下。就象往常一样,奇开匙这时急中生智,镇静自若,以前他碰到象现在这样的情况时,常常能化险为夷。
他知道,在这个关头,重要的是要反攻为守,否则,这位合法的房间主人一受惊就会喊救命,尽管这个人看上去象是一个能自卫的人。
奇开匙装做愚蠢的样子说道,“你的房间?你能肯定吗?”
坐在床上的那个人更火了。“你这个醉鬼!我当然能肯定这是我的房间!”
“这是614号吗?”
“你这笨蛋!这是641号。”
“对不起,老朋友。大概是我弄错了。”奇开匙从腋下拿出报纸,他随身带着报纸,目的是使人以为他是从大街上回来的。“这是份早报,专差送来的。”
“我可不要你他妈的什么报纸。拿着,滚出去!”
这居然奏效了!细心策划的脱身之计又一次得逞了。
他已经走到门口了。“我说,老朋友,对不起了。不用生气,我走啦。”
他差不多已经走出房间了,坐在床上的那个人还在瞪着眼。奇开匙用折好的手套去旋门把手。接着他开门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
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到房内那个人从床上起来,轻轻地走到门边,门啪嗒一声,保险链条锁上了。奇开匙还继续等着。
他在走廊里整整站了五分钟,一动也不动,等着听房内那个人是否打电话到楼下去。知道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如果他打了电话,那么在抓捕开始之前,奇开匙必须马上回到自己房间里去。可是没有听到声音,也没有听到打电话。眼前的危险过去了。
但是,后来的情况可能又是另一回事了。
等到天大亮了,住在641号房间的先生醒来后可能会回想起所发生的事。回想时,他可能要向自己提出一些问题。比如:某人既然是走错了房间,那为什么钥匙却能对上而走了进来?已经进来了,为什么不开灯却站在黑暗里?还有奇开匙最初做贼心虚的反应。一个有头脑的人,当完全清醒以后,可能会重新回忆那一幕情景,也许还会重新加以思考。无论如何,打一个电话给饭店管理部门以示生气,总还有充分理由的。
管理部门——可能由一个饭店侦探来代表——马上会来辨认脚印。跟着会进行一次例行核实。要去跟住在614号房间里的人接触,并且,可能的话,还要两个房间的旅客面对面对证。双方都会发誓说过去谁也没有看见过谁。
饭店侦探会毫不感到奇怪,但是这就证实了他所怀疑的有一个职业饭店惯窃现在还在饭店大楼里逍遥法外。消息马上就会传播开来。奇开匙一开始行动,就会引起全饭店职工的警惕和注意。
饭店还可能跟本地的警察局取得联系,然后警察局就会要求联邦调查局提供有关可能正在国内四处活动的知名的饭店惯窃的资料。当这种名单一送来,其中肯定会有朱利叶斯·奇开匙·米尔恩的名字。还会有照片——警察局档案里的嫌疑犯照片供给饭店服务台上的职工和其他人轮流传阅。
他应该做的就是收拾东西溜之大吉。假如抓紧时间的话,用不了一个钟头他就可以离开这座城市了。
但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因为他是下了本钱的——小轿车,汽车旅馆,他定的饭店房间,还有酒吧女郎。现在他手头钱不多了。他必须从新奥尔良捞一笔钱——一大笔钱。奇开匙告诫自己要再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到现在为止,他考虑的都是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情况。那么从另一方面来看吧。
即使他刚才设想的一连串事情发生的话,那也可能需要好几天的时间。
新奥尔良的警察忙得很。根据早报的报道,所有能调动的侦探都在加班加点侦查一件撞倒人就逃跑的车祸悬案——一下子压死了两个人,全城都在议论纷纷。警察未必能抽出时间来过问饭店这件未遂的窃案。不过他们最终会来过问的。他们总是这样干的。
那么他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利用呢?保守点说,一个整天,可能两天。他考虑再三。那就够了。
到星期五早晨,他可以收拾停当,不留痕迹地离开这个城市。
决心已定,那么,目前下一步该怎么办?回到八楼自己的房间里去,等到明天再行动呢,还是现在仍继续干?不再继续干的念头是相当强烈的。刚才的事件使他感到震惊——假如他是说实话——在程度上远远超过以往所遇到的同样情形。他自己的房间看来是一个安全而惬意的避难所。
然而他果断地决定:他必须继续干下去。他曾经读到过一本书,说一个军用飞机驾驶员并非由于自己的过错而失事,在他被吓破胆之前马上又把他送上了天。他一定得遵从这同一个原则行事。
他搞到的第一把钥匙没有给他捞到好处。也许这是个预兆,指示他应把顺序颠倒过来,试试最后到手的那把钥匙。波旁街的酒吧女郎给了他1062号房间的钥匙。又是一个好兆头!——“2”是他的幸运数。奇开匙走上职工专用楼梯,一边走一边数着层数。
那个来自衣阿华、名叫斯坦利的人,在波旁街上受骗上了大当以后,现在终于睡着了。起初他还满怀希望地等着那个大屁股金发女郎,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失去了信心,同时狼狈地意识到自己是十足地受骗了。最后,当他的眼睛再也睁不开的时候,他终于翻了个身,醉醺醺地睡着了。
他没有听见奇开匙进来,也没有听见奇开匙小心翼翼、慢慢腾腾地在房里四处走动。他继续酣睡着。这时奇开匙从他的皮夹里拿走了钱,然后把他的手表、图章戒指、金烟盒、配套的打火机和钻石袖钮全装入了口袋。奇开匙悄悄地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动都没有动。
已经日上竿头了,来自衣阿华的斯坦利才醒过来,又过了一个钟头——还没有从昨夜的酒醉中完全醒过来——他才发现被偷了。当他最后弄清这场新灾难的严重性,加上他目前的困境,再加上昨夜付了昂贵的代价却一无所获的遭遇,他坐在一张椅子上象一个小孩子般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奇开匙却老早把赃物窝藏起来了。
离开1062号房间,由于天已大亮,奇开匙决定不再冒险去潜入别的房间了,于是就回到自己的830号房间。他数一数钱,相当满意,总共九十四元,大多数是五元和十元的票子,并且全是用过的旧钞票,这就意味着不会被认出来。他高兴地把钱塞进自己的皮夹里。
表和其他东西就比较复杂了。对拿走这些东西是否明智,他起初还感到犹豫,但是由于贪婪和机会难得,他还是拿走了。当然,在今天某个时候失主一定会去报警。人们可能丢失了钱而不知道怎么丢的,或者是在哪儿丢的,但是不见了金银财宝,那就只能是被人偷了。看来马上引起警方注意的可能性很大,那他打算利用的时间就更少了,不过也不一定。这么一想,他感觉自己信心增强了,如果需要的话,现在他也更乐于去冒险。
在他的财物中有一只小小的商人手提包——就是你可以在饭店里带进带出而不会引人注意的那种手提包。奇开匙把偷来的东西全装进了这手提包。
他估计这些东西在一个信得过的赃物买卖者那里肯定可以卖到一百块钱,虽然它们真正的价值远远不止一百块。
他等待着饭店苏醒过来,门厅里的旅客渐渐增多。然后他乘电梯下去,带着手提包走出饭店到坎内尔街的停车场,头天晚上他就把小汽车停放在那里。从那里他把汽车小心地开到歇夫曼多尔公路上汽车旅馆内他租的一个房间里。他在路上停了一下,把这辆福特汽车前面的车盖掀起来,假装引擎发生了故障,实际上他拿出了藏在空气滤清器里的汽车旅馆的钥匙。在汽车旅馆里他把贵重物品移入另外一个有锁的包里后,便马上出来了。在回城路上,他又重演了那套修车的哑剧,把钥匙放回去。他把汽车停好后——这次停在另外一个停车场上——无论在他身上或者是在他的饭店房间里,就再也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可以把他和这次失窃联系起来了。
他现在觉得一切都很顺当,于是就到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咖啡馆里去吃早点。
他是后来从咖啡馆里出来的时候才看到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的。
她那时刚从一座电梯里出来走进饭店门厅。贝德林顿小狗——一边三条,另一边两条——在前面蹦蹦跳跳,仿佛精神饱满的警卫。公爵夫人威严地紧紧拉着拴狗的皮带,可是她显然心不在焉,她的眼睛紧盯着前面,仿佛能透过饭店的墙看到很远的地方。她还是象往常一样,现出一副极度傲慢的神气,这是她的标记。只有善于观察的人才可能注意到她脸上紧张而又疲倦的神色,就是化妆品和自我克制也无法把它完全掩盖掉。
奇开匙停下步来,先是吃一惊,简直不相信。继而定睛一看才肯定:这的的确确是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奇开匙喜爱阅读杂志和报纸,他看过她的许多照片,绝不会错。公爵夫人大概就住在这座饭店里呢。
他又在动脑筋了。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珍藏的珠宝属于世界上最名贵的。
不论是什么场合,什么地方,她总是珠光宝气地出现在人们面前。此刻,他一看到她随随便便地戴着的戒指和一支蓝宝石别针,就眯起眼睛,这些东西准是无价之宝呢。公爵夫人的这个习惯说明,尽管谨慎小心,她总是有一部分珠宝就放在手边的。
一个不成熟的念头——鲁莽,大胆冒险,不可能……或者可能吧?……逐渐在奇开匙的脑子里形成了。
他继续注视着。这时克罗伊敦公爵夫人跟在小狗后面,大模大样地穿过圣格雷戈里饭店的门厅,走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去了。
二
赫比·钱德勒老早就来到饭店里,但这是为他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圣格雷戈里饭店。
在这位侍者领班的外快中,有一种在许多饭店里被称之为“剩酒”的外快。
饭店里那些在自己房间里请客,甚至自己独斟的旅客,当他们离开饭店的时候,总有一两寸酒剩在酒瓶里。大多数旅客在整理行李时,总是不愿意把这些剩酒带走,一是怕酒漏出来,二是省得付飞机行李超重费。但是人类的心理使他们舍不得把这么好的酒倒掉,因此往往就让它留在空出的房间的梳妆台上。
旅客退房时,叫一个侍者来拎行李。如果侍者看到了这种剩酒,往往就会在几分钟之后回来把酒收掉的。如果旅客自己提行李——如今许多旅客都愿意自己提——那么这一层楼的女仆往往就会通知侍者,他会把所得的外快分一点给她的。
这样点点滴滴收集起来的酒都集中到地下贮藏室的一个角落里,这里是赫比·钱德勒的密室。它由一个仓库保管员代为保管,作为报答,仓库保管员在他自己的盗窃勾当上也受到钱德勒的帮助。
酒瓶通常放在洗衣袋里带到这里来的,因为侍者拿着洗衣袋在饭店里走动是不会引起议论的。一两天之间收集到的数量非常可观。
每隔两三天——要是饭店里有大型的会议,间隔还要短些——侍者领班就要把他所攒起来的酒倒在一起,他现在正在那样做。
赫比把盛杜松子酒的酒瓶归在一起。他从中挑了牌子比较名贵的两个酒瓶,用一只小的破漏斗,把其他的杂牌酒倒进去。第一瓶装满了,第二瓶装了四分之三。他把两个酒瓶全盖好,把第二瓶放在一边,准备下次倒酒时再把它装满。他用同样方法处理了波旁威士忌酒、苏格兰威士忌酒和麦酒。一共装了七个满瓶和几瓶没装满的。他犹豫了一下,就把无法归并的几两伏特加酒倒入了杜松子酒里去。
当天过些时候,这七满瓶酒就会被送到离圣格雷戈里饭店不远的一个酒吧间去。酒吧间老板对质量倒不怎么挑剔,他把这些酒按原装酒市价供应给顾客,把所得的钱付给赫比一半。凡是饭店里与此事有关的人,赫比每隔一定时间会分些好处给他们,但往往是微乎其微的。
最近这一阵子“剩酒”外快挺不错,要不是赫比心事重重,今天积聚的数量一定会使他高兴的。昨天深夜,斯坦利·狄克逊打了个电话来。这个年轻人把他自己同彼得·麦克德莫特说了些什么告诉了赫比。他还告诉赫比说,麦克德莫特已约定他和他的同伙在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下午四点钟在麦克德莫特的办公室见面。狄克逊想打听的是:麦克德莫特究竟知道了多少实情?
赫比·钱德勒回答不出,只是提醒他要谨慎,并且要他什么也别承认。
但是他自己却一直在琢磨两夜以前在1126-7号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位副总经理对于侍者领班本人在这件事中干了些什么究竟知道了多少。
到四点钟还有九个钟头哩。赫比希望时间过得慢些。
三
在大多数早晨,柯蒂斯·奥基夫总是先洗淋浴然后祷告。通常整个过程要不了多少时间,因为他一洗干净就来到上帝面前,在他跪着的二十来分钟中,他裹在毛巾浴衣里的身体也就完全干了。
灿烂的阳光照进这个舒适的有空调设备的套房,使这位旅馆大老板感觉身心愉快。他喋喋不休地祷告时,也同样感觉身心愉快,他的祷告就象亲切而坦率的交谈一样。但是柯蒂斯·奥基夫并没有忘掉提醒上帝:他本人对圣格雷戈里饭店依然感兴趣。
早饭是在多多的套房里吃的。是她给他们两人点的,她皱着眉头把菜单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跟房间服务部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在电话中她又几次改变了自己所点的全部菜。今天最使她为难的似乎就是挑选果汁——跟电话上看不见的服务部互相商量就花去了几分钟时间——菠萝汁、葡萄汁、桔子汁,究竟哪一种好,她犹豫不决。柯蒂斯·奥基夫想到这个冗长的电话使十一层楼下面那个忙碌的服务部乱了套的情景,不免觉得好笑。
在等待早餐的时候,他翻了一下晨报——新奥尔良的《时代花絮》和纽约的《时报》航空版。在本市新闻版里,他注意到压倒新月城一切新闻的那个撞倒人就逃跑的车祸案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在纽约的交易所行情栏里,他看到奥基夫饭店的股票下跌了四分之三点。这种下跌无关紧要——仅仅是正常的波动而已。奥基夫联号在新奥尔良即将拥有一家新饭店的消息一经透露出去,肯定就会看涨,这可能不消多久了。
想到这点,他又想起还得等上恼人的两天这事才能最后确定呢。他后悔昨天晚上没有坚持当场就敲定下来;但是如今话已出口,除了耐心等待之外别无他法了。他敢肯定沃伦·特伦特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的。事实上,特伦特不可能再有别的出路了。
在早餐快吃完的时候,来了个电话——多多先拿起来听——是柯蒂斯·奥基夫在西海岸的私人代表汉克·兰尼兹尔打来的。他对来电的性质有点怀疑,便到自己的套房里去听,随手把联络门关上。
兰尼兹尔按惯例先汇报了不属于饭店业务的各项财务情况——兰尼兹尔精明地处理得很得当,然后才提起奥基夫盼望提到的那个主题。
“还有一件事情,奥基夫先生”——电话里传来慢吞吞的加利福尼亚的鼻音。“是关于詹妮·拉马什的,那个宝贝儿……嗳,就是你当时在贝弗利希尔斯饭店里感到兴趣的那位姑娘。你还记得她吗?”
奥基夫记得很清楚:一个出众的瘦长的褐肤色女郎,有一副好身段,美妙动人的微笑,淘气而机伶。他对她的明显的女性魅力和她的话题之广泛都有着深刻的印象。他好象记得有人说过他是瓦萨女子大学的毕业生。他还跟一家小电影制片厂订有某种合同。
“是的,我记得。”
“我曾经跟她谈过一两次,奥基夫先生。不管怎么样吧,她很高兴跟你一起去作一次旅行。两次也行。”
没有必要再问拉马什小姐是否知道她将在这样的旅行中担任什么角色。
汉克·兰尼兹尔会去处理的。柯蒂斯·奥基夫认为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会是有趣的。跟詹妮·拉马什聊天,或干其他的事情,将会是极富刺激性的。他们在一起遇到人的话,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自行交谈。她也不会为了诸如选择果汁之类的小事情而犹豫不决。
但是,他自己也感到有点奇怪,他居然犹豫了起来。
“有一件事情一定得保证办妥,就是关于拉希小姐的将来。”
汉克·兰尼兹尔自信的声音从大陆那边传过来。“这个你别担心。我会照应好多多的,就象我过去照应过所有其他的姑娘一样。”
柯蒂斯·奥基夫厉声说道,“不是那个意思。”尽管兰尼兹尔很干练,但是有时候他却不够细心。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奥基夫先生?”
“我要你专门给拉希小姐找个工作。一个好的工作。并且要求在她离开以前先把它告诉我。”
声音有些犹豫不定。“我想我能办到。当然,多多并不是最聪明的……”
奥基夫坚持不让,“不是马马虎虎的,你应该懂得。必要的话你宁可慢慢地想办法。”
“那么詹妮·拉马什怎么样呢?”
“她没有别的事情干……?”
“我想没有。”他接受了这种古怪的念头,但感觉有点勉强,然后,他又轻松起来了:“好吧,奥基夫先生,照你的话办。你等着我的回音吧。”
当他回到另一个套房的起居室时,多多正在把用过的早点盘子堆放在房间服务部的小推车上。他怒气冲冲地喝道,“用不着你做!饭店职工拿了工钱会去干的。”
“可是我喜欢做嘛,柯蒂。”她那双动人的眼睛瞟向他,这时,他看到她眼里流露出一种迷惑不解的委屈神情。但她还是停了手。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发脾气,对她说,“我要到饭店各处去走走。”
他决定等会儿带多多去市里逛逛,算是向她赔罪。他记得可以乘一艘难看的旧艉明轮船“总统号”到港口游览。船上经常挤满游客,这种玩意儿她一定喜欢的。
在外面门口,他冲动地把这个打算告诉了她。她用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回答说,“柯蒂,这太好了!我要把头发弄弄好,免得被风吹乱。就象这样!”
她挥动一只柔软的胳臂把她那飘拂的灰黄色头发从她脸上往后捋,把它卷成紧紧的一束,她仰起脸,露出一副真挚的快乐表情,她的美是那样动人心弦,一点不矫揉做作,简直使他想改变目前的主意,而留下不走了。但是相反他却叽哩咕噜地说了些马上就要回来之类的话,就随手粗暴地关上套房的门走了。
他乘电梯到楼下的正面夹层去,从那儿他又走下楼梯到门厅里去,走到那里时他决心要把多多抛诸脑后。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四处溜达。
他注意到身旁走过的饭店职工都偷偷地朝他看上一眼。这些职工一看到他,似乎就马上振作起精神来。他不去理会他们,继续观察着饭店的实际情况,把自己得到的印象和奥格登·贝利的秘密报告中所说的情况加以比较。他目睹到的一切更进一步肯定了他昨天的想法,就是圣格雷戈里饭店需要有一个得力的管理人员。对于潜在的新的收入来源,他跟贝利也有同样的看法。
经验告诉他,比如说,门厅里那些雄伟的柱子可能并不起什么支撑作用。
假定它们不起支撑作用的话,那干脆可以把每根柱子挖空一部分,把挖空的地位租给当地的商人作为陈列橱窗用。
在门厅下方的拱廊里,他发现一个很理想的地方却被一家花店占据了。
饭店得到的租金大概是每月三百元。但是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假如把它开辟为一个现代化的鸡尾酒厅(象游船上的那样!为什么不可以呢?),那么不费吹灰之力每月就可以赚到一万五千元。花店换个地方是很好办的事。
回到门厅里,他看到还有很多的地方可加以利用。压缩一些目前的公用面积,可以再摆五六个营业柜台——定飞机票的、出租汽车的、搞游览的、卖珠宝的,也许还有药房——都是有利可图的。当然这就需要在经营特色上来个改变,目前这种悠闲舒适的气氛必须去除,那些花木装饰和厚厚的地毯也都得搬走。现今,光线明亮、到处都可以看到广告的门厅才是饭店的生财之道。
另外一件事情:这里的椅子大部分都应该搬走。人们要是想坐坐,就得上饭店的酒吧间或者是餐厅里去,这样饭店更有利可图了。
关于免费供给坐位,几年前他就有过经验教训。那发生在他最早的一座饭店里,它开设在西南部一个小城里,是一座偷工减料、虚有其表、没有太平门的建筑物。这个饭店有一个特点:它有十二个收费厕所,附近方圆百里之内几乎每一个农民和牧人都随时来使用。出乎年轻的柯蒂斯·奥基夫意料之外的是,这个来源的收入竟相当可观,但是有一件事情影响了更多的收入:
州法律有一条规定十二间厕所中必须有一间免收费用,那些节约的农民就习惯于排队使用这间免费的厕所。他雇用一个城里的酒鬼解决了这个问题。每当繁忙的日子,给那个人每小时两角钱和一瓶廉价的酒,让他泰然地坐在免费使用的马桶上。其他厕所的收入马上就剧增了。
回忆起这件事,柯蒂斯·奥基夫微笑了。
他看到门厅里在渐渐忙碌起来。一群新到的旅客刚走进饭店,正在登记,后来的旅客则还在查对刚从机场交通车上卸下来的行李。在接待处的柜台前已排了一个短短的队。奥基夫站在一旁看着。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显然还没有人会看到的事情。
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黑人手里拎着旅行袋,走进饭店。他向接待处走来,漫不经心地走着,仿佛下午外出散步似的。在柜台边,他排在第三个,放下包,便站在那里等着。
当交谈时,他们之间的谈话清晰可闻。
“早上好,”黑人说道。他的声音——一个中西部的口音——和蔼可亲,颇有教养。“我是尼古拉斯大夫;我在你们这儿已经预定了房间。”当等着的时候,他摘下黑色杭堡帽,露出一头梳得很整齐的铁灰色头发。
“是的,先生,请先登记一下,”登记员低着头说道。他一抬起头,脸就绷紧了起来。他伸出手去,把刚才推出去的登记簿又收了回来。
“对不起,”他斩钉截铁地说道,“饭店客满了。”
黑人镇定地微笑着回答道,“我预定了的。饭店还给我一封信证实已经定妥。”他把手伸进衣服内袋拿出一只皮夹,从夹着的纸片中抽了一张出来。
“一定是弄错了,对不起。”放在他前面的那封信,登记员连看都不看。
“我们这儿有会议。”
“我知道。”那个黑人点点头,他不象刚才那样满面笑容了。“这是一个牙医大会,我就是来参加会议的大夫。”
房间登记员摇了摇头。“我没有法子帮你的忙。”
黑人把信件收了起来。“那么,我想跟别的人谈谈。”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又有许多新到的旅客排到柜台前的队伍里来了。一个穿着束带雨衣的人不耐烦地问道,“前面什么事卡住了?”奥基夫仍旧站着不动,他意识到在目前这个拥挤的门厅里,一颗定时炸弹正在滴嗒响着,随时都可能爆炸。
“你可以跟副经理谈嘛。”房间登记员从柜台后面探出身去,高声喊道,“贝利先生!”
门厅那头,一个坐在凹室办公桌前的年纪较大的人抬起头来。
“贝利先生,请你过来一下,好不好?”
副经理点点头,显得有点疲倦的样子,伸了伸腰。当他不慌不忙走过来的时候,他的满是皱纹的、皮肉下垂的脸上露出了一副职业性的欢迎者的笑容。
柯蒂斯·奥基夫想,他是一个老手了;他做了多年的登记房间工作,现在在门厅里给他安排了一张椅子和办公桌,由他全权处理旅客提出的各种小问题。所谓副经理这个衔头,象大多数饭店里一样,主要是哄哄旅客的虚荣心而已,以为他们当真的在跟高级职员打交道呢。其实饭店里的真正实权掌握在经理室手里,在这里是看不见的。
“贝利先生,”房间登记员说道,“我向这位先生解释过了,饭店已经客满。”
“我也已经解释过了,”黑人反驳说,“我已经定妥了房间。”
副经理和蔼可亲地笑了,显然在向所有排队等候着的旅客致意。“好,”
他打招呼说,“我们得研究研究该怎么办。”他那只又短又肥、被香烟熏得蜡黄的手拉着尼古拉斯大夫裁制考究的上衣的袖子。“到这边来坐坐好不好?”那黑人被带到了凹室,这时贝利说道:“我想,这种事情是偶然的。
既然发生了,我们就设法补救一下吧。”
柯蒂斯·奥基夫内心承认这个年纪较大的人精明能干。一个一触即发的僵局这样平心静气而又灵活地被从舞台中心移到了侧翼。这时,那个房间登记员在另一个房间登记员的协助下,很快地给其他新来的旅客办好了住进房间的手续。只有一个年轻人,宽阔的肩膀,厚厚的镜片后面长着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从排着的队伍里走出未,注视着事态的新发展。好啦,奥基夫想,也许爆发性的事情终于可以避免了。他等着瞧。
副经理摆摆手请对方在办公桌旁边的一只椅子里坐下,他也一骨碌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那个黑人把刚才对房间登记员讲的话重述了一遍,副经理不动声色地仔细听着。
最后,那个年纪较大的人点了点头。“好吧,大夫,”他打着十足的官腔说道,“对这场误会我感到抱歉,但是我肯定能给你在城里另外找个住处。”
他用手把电话机拉过来,拿起听筒。他用另一只手从办公桌上抽出一张纸来,上面都是电话号码。
“等一等。”旅客温和的声音第一次变得严厉起来。“你们告诉我饭店客满了,但是你们的登记员却不停地在给旅客办理登记手续。难道他们有什么特殊的预定办法吗?”
“我想你可以这么说。”那种职业性的微笑消失了。
“吉姆·尼古拉斯!”门厅那头传来了热情愉快的招呼声。声音来自一个红光满面、满头蓬乱白发的矮老头,他脚步急促地朝凹室走来。
黑人站了起来。“英格莱姆大夫!多么高兴见到你呀!”他伸出手去,老头紧紧地握着它。
“你好吗,吉姆,我的孩子?不,别回答!我自己也看得出你很好。从你的外表上看,境况也非常好吧。我想你的生意一定不错吧。”
“是不错,谢谢你。”尼古拉斯大夫微笑着。“当然我的大学教学工作仍占用了我很多时间。”
“这难道我还不知道吗!这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我毕生就是教你们这些人,可你们全出去开业赚大钱了。”那个黑人咧开嘴嘻嘻笑着,他又说:“不管怎样,看来你两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名声很响。你那篇关于口腔恶性肿瘤的论文已经引起热烈的讨论,我们都在等着第一手的报告呢。顺便说一下,我将很高兴把你介绍给大会。你知道吗,他们选我做今年的大会主席了?”
“知道,我已经听说了。我想选不出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们两人在谈天的时候,副经理慢慢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他的眼睛半信半疑地朝着两个人的脸上转来转去。
那个满头白发的矮老头英格莱姆大夫在笑着。他愉快地拍着他同事的肩膀。“告诉我你的房间号码,吉姆。我们有几个人等一会儿要在一块喝酒。我希望你能参加。”
“令人遗憾的是,”尼古拉斯大夫说,“他们刚通知我没有房间了。看来跟我的肤色有关。”
牙医大会主席为之一怔,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然后,他沉着脸,断然说,“吉姆,我来处理这件事。我向你保证,他们一定得赔礼道歉,并且给你一个房间。假如不成的话,我保证所有其他的牙医都搬出这家饭店。”
副经理刚叫来了一个侍者。现在他急切地命令道:“去把麦克德莫特先生找来——快!”
四
这一天,彼得·麦克德莫特首先处理的是一件不重要的组织工作。在他上午的信件中,有一张定房部的便笺,通知他塔斯卡卢萨的吉斯汀·古贝克夫妇下一天就要住进圣格雷戈里饭店来。古贝克夫妇所以受到特别待遇,在于附来了古贝克太太写的一张便条,说她的丈夫身高七英尺一英寸。
彼得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但愿饭店里所有的问题都这么简单就好了。
“告诉木匠间,”他指示他的秘书弗洛拉·耶茨说。“他们可能还保存着我们给戴高乐将军使用的那张床和床垫子;如果没有的话,那他们就得设法用别的东西拼长一下。明天在古贝克夫妇来到之前,早一点把房间安排好,把床铺好。也告诉管理部一声,他们需要特大号的床单和毯子。”
弗洛拉镇定自若地坐在办公桌对面做着记录,跟平常一样,不慌不忙,也不提出问题。彼得知道指示会正确下达的,明天——用不着他再提醒——弗洛拉会去检查这些指示是否已经执行。
他一到圣格雷戈里饭店就留用了弗洛拉,从那时候起他就认为凡是一个秘书该具备的条件,弗洛拉一应俱全——富有才干,忠实可靠,年近四十,婚姻美满,外貌平淡,象一垛水泥砖墙一样。彼得想,关于弗洛拉,对他有利的一点是他可以无限地喜欢她——他确是很喜欢她——而不致为之神魂颠倒。他又想,假如克丽丝汀不是给沃伦·特伦特而是给他做事,那结果就将大大不一样了。
自从昨夜他匆勿离开克丽丝汀的公寓后,他几乎老是在想着她,甚至在睡觉时也梦见她。在象史诗般的梦境里,他们恬静地在两岸绿树成荫的河中飘荡(他说不出是坐在什么东西上面),伴随着令人陶醉的音乐,他似乎记得其中竖琴声特别响亮。今天一清早他打电话给克丽丝汀的时候就把这告诉了她,她还问,“我们是往上游飘的还是往下游飘的?——这该是很重要的。”
可是他不记得了——他只是觉得高兴极了,他告诉克丽丝汀他还希望今夜能把那个梦在昨夜打断的地方继续做下去。
不管怎样,在继续做梦以前——在今晚某一时间——他们还要再见面。
到底什么时候和在哪里见面,他们同意等一会儿再商定。“这使我可以有个借口打电话给你,”彼得说道。
“谁要借口?”她回答道。“今天早上我打算找个无关紧要的文件,假装必须立刻亲自送给你呢。”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愉快,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仿佛昨夜他俩的兴奋情绪持续到了新的一天还没消失似的。
他希望克丽丝汀能就来,一面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弗洛拉和上午的信件上来了。
这是一批混在一起的普通信件,其中有几封打听大会的情况,他先把它们处理了。象平常一样,彼得口授信件时,摆出了自己最喜欢的姿势——把双脚搁在一只高高的皮废纸篓上,他那张有坐垫的转椅危险地往后倾着,他的身体几乎象是平躺着似的。他觉得这种姿势能使他的头脑敏锐,而这种姿势是他通过实践形成的。此刻,他的椅子已经处于平衡的边缘了,只要再过头一点点,椅子就要翻倒了。在记录的间歇中,弗洛拉象往常一样注视着,等待他口授下去。她只是坐在那儿注视着,一言不发。
他接着回复的是新奥尔良一个居民的又一次来信,这个居民的妻子大约五个星期以前在这家饭店参加一个私人的结婚宴会。在宴会中她把她的野貂皮上衣放在一架钢琴上,钢琴上同时还放着其他客人的衣服和东西。后来她发现衣服上被香烟烧了一个大洞,把衣服织补好要花一百块钱。她的丈夫想让饭店来付这笔钱,最近这封信措词强硬地威胁着要起诉。
彼得的回信措辞客气然而态度坚决。他指出——就象他以前所指出的一样——饭店设有衣帽间,而写信人的妻子却不去使用。假如她使用了衣帽间,那么饭店可以考虑赔偿。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圣格雷戈里饭店没有责任。
彼得猜想这个丈夫的信可能只是一个试探,虽然它也可能发展为诉讼;过去曾发生过不少这样无聊的事。通常法院对这种向饭店勒索的要求均予驳回,但是这些要求使人恼火,因为浪费了人家的时间和精力。彼得想,有时旅客仿佛把饭店看作是一头乳牛,随时可从丰满的乳房里挤出牛奶似的。
他又挑了一封信,这时外边办公室有轻轻的敲门声。他抬起头来,希望会看到克丽丝汀。
“是我,”玛莎·普雷斯科特说。“外屋没人,所以我……”她一看到彼得,就说,“哦,天哪!你不会往后摔下去吗?”
“我还没有摔过呢,”他说——话音未落,他却立刻翻倒了下去。
一声巨响,吓得大家面面相觑。
他躺在办公桌后面的地板上,抬头看看自己的伤势。摔下去时,他的左踝撞在那只翻倒的椅子的一只腿上,感到阵阵刺痛。他用手指摸摸后脑勺,也感觉疼痛,幸而有地毯,大大减轻了撞击力。可是他的尊严化为乌有了——有此为证:玛莎咯咯地笑出声来,弗洛拉也较谨慎地微微笑着。
她们绕过办公桌来扶他起来。他尽管狼狈不堪,但又一次意识到了玛莎的令人惊异的活泼而喜悦的神情。今天她穿了一件朴素的蓝色麻布连衣裙,不知怎么的这使他昨天就已感觉到的那种又象少妇又象孩子的模样分外明显了。就跟前天一样,她的富有光泽的长长黑发飘垂在肩膀上。
“你应该用一张安全网,”玛莎说。“象马戏团里那样。”
彼得咧嘴苦笑了一下。“也许我还该穿上一套马戏班小丑的衣服哩。”
弗洛拉把那只笨重的转椅扶起来。正当玛莎和弗洛拉一人一边把他扶起来的时候,克丽丝汀进来了。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叠纸。她的眉毛竖了起来。“我打扰你们了吗?”
“不,”彼得说道。“我……唔,我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克丽丝汀的眼睛转向那只稳稳地摆着的椅子。
他说,“它往后翻了过去。”
“这种椅子老是这样,是吗?”克丽丝汀瞥了玛莎一眼。弗洛拉已经悄悄地走了。
彼得给他们作了介绍。
“你好,普雷斯科特小姐,”克丽丝汀说道。“我听说过你。”
玛莎用品评的眼光看看彼得然后再看看克丽丝汀。她冷淡地回答道,“我想,在饭店工作,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弗朗西斯小姐。你是在这儿工作的,是不是?”
“我说的并不是指流言蜚语,”克丽丝汀表明道。“但你说对了,我是在这儿工作的。因此等你们忙过以后或者私事谈完以后,我可以随时再来。”
彼得立刻感觉到玛莎和克丽丝汀之间有一种敌对情绪。他纳罕这究竟是什么引起的。
仿佛在说出他的心里话似的,玛莎逗人地笑道,“请别为了我的缘故而走,弗朗西斯小姐。我只是来提醒一下彼得关于今天晚上吃饭的事。”她转向他。“你没忘吧,是不是?”
彼得感到心虚。“没有,”他扯谎道,“我没有忘记。”
克丽丝汀打断接着而来的沉默,说道,“今晚吗?”
“天哪,”玛莎说道,“难道他还有工作或者什么事情要干吗?”
克丽丝汀明确地摇摇头。“他不会有什么事情干的。我会自己安排的。”
“那你太好了。”玛莎又面露笑容。“好,我还是走吧。哦,对了,七点钟,”她告诉彼得说,“在普鲁坦尼亚街——有四根大柱子的那所房子。
再见,弗朗西斯小姐。”她挥了挥手,就走出去了,把门带上。
克丽丝汀表情坦率,问道,“你要不要我把它写下来?——有四根大柱的房子。这样你就不会忘掉了。”
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知道——你跟我有个约会。当我约你的时候,我忘了别的安排,因为昨夜——跟你在一起——使我把其他一切都抛诸脑后了。今天早上我们交谈的时候,我想我搞糊涂了。”
克丽丝汀轻快地说道,“对,你这个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手里有这么许多女人,谁能不糊涂呢?”
她下定决心——虽然是勉为其难地——要显得轻松愉快,必要时,还要显得能谅解。她提醒自己:纵使昨晚两人相处在一起,她也没有权利占有彼得的时间,至于他说的搞糊涂了,也可能是真的。她又添上一句:“我祝你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他不自然地推托道,“玛莎只是个孩子呢。”
克丽丝汀想,就是耐心的谅解也是有限度的。她的眼睛打量着他的脸。
“我看你真是这么相信了。但是作为一个女人,让我奉告你,小普雷斯科特小姐长得象个小孩,就跟猫长得象老虎一样。不过我认为一个男人要是被吃掉了,那倒是挺滑稽的。”
他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你完全错了。这只是因为两夜以前她经历了一次难堪的遭遇,而……”
“而需要一个朋友。”
“是啊。”
“而你正好在场!”
“我们谈了一会。我说过今晚我会到她家去赴晚宴。还有其他的人也去。”
“是那么回事吗?”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电话响了起来。他做了个厌烦的姿势,去接电话。
“麦克德莫特先生,”一个急促的声音说道,“门厅里发生了纠纷,副经理说请你马上来一下。”
他放下话筒时,克丽丝汀早已走了。
五
彼得·麦克德莫特无精打彩地在想,但愿自己永远也不要碰到这种作出决定的时刻。当你碰到或者假使碰到这种时刻,那简直就象一个恶梦变成了现实。更糟的是,你的良心、信念、正直和忠诚都被扯得粉碎了。他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就摸清了门厅里的情况,即使双方还在不断地解释着。那个举止庄重的中年黑人现在安静地坐在凹室的办公桌旁,那个愤愤不平的英格莱姆大夫——牙医大会受人尊敬的主席,还有那个副经理因释去重负而无动于衷的冷漠态度——就这些已经说明了彼得所要知道的一切了。
现在明摆着的是假如对这个意外的事件处理不当,就可能引起轩然大波。
他注意到有两个旁观看——一个是柯蒂斯·奥基夫,他那张人们经常在照片上看到的、熟悉的脸从远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里。第二个旁观者是一个宽肩膀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阔边眼镜,身上穿着一条灰色法兰绒裤子和一件花呢茄克衫。他站着,身旁放着一只已周游过不少地方的小提箱,好象漫不经心地在门厅里东张西望,然而副经理办公桌旁发生的那戏剧性的一幕却都被他看在眼里。
身高五英尺六英寸的牙医主席挺着身子,红润润的圆脸涨得通红,在满头蓬乱的白发下,一张嘴紧闭着。“麦克德莫特,假如你和你的饭店坚持这种使人难以相信的侮辱,我明确地警告你,你会给自己带来一大堆的麻烦。”
这个矮个儿医生的眼睛闪着怒火,嗓门高了起来。“尼古拉斯大夫是我们这一行中一位非常有名的医生,如果你们拒绝租给他房间,告诉你,这对我和对我们会议的全体人员都是一种人身侮辱。”
彼得想,假如我是个旁观者,而不是局中人,我会为之喝彩的。现实提醒他:这是冲着我说的,我应该设法把这场纠纷从门厅移到别处。他建议道,“是不是你和尼古拉斯大夫”——他的眼睛有礼貌地瞟向黑人——“到我的办公室里来,我们可以在那里平心静气地谈谈这件事。”
“不,先生!我们最好就在这里谈。用不着把这事隐藏在黑暗角落里。”
情绪激昂的矮个儿医生稳稳站着。“说吧!你到底让不让我的朋友和同事尼古拉斯大夫登记?”
许多人都转过头来。有几个人路过门厅,也都停了下来。那个穿花呢茄克衫的男子,还是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走近了些。
彼得·麦克德莫特沮丧地纳罕着,是什么命运的播弄,竟使他站在他从心坎中钦佩的英格莱姆大夫的对立面呢。这也是一种讽刺,仅仅昨天彼得还为了反对沃伦·特伦特的种族歧视政策而争辩了一通,就是这种政策导致了今天的这一场纠纷。那个等得不耐烦的医生提出了要求:你让不让我的朋友登记?一时彼得禁不住想表示同意,使事态不致扩大。但是他知道这无济于事。
他有权对房间登记员下达一些命令,但是接受一个黑人为旅客可不在这些权力范围之内。在这一点上饭店里有一个严格的、长期有效的指示,只有饭店老板才有权更动。跟房间登记员去争论这个问题只会延长这场纠纷,而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我跟你一样感到遗憾,英格莱姆大夫,”他说道,“我不得不这样做。
不幸的是确有一条住房规则使我没法让尼古拉斯大夫住进来。我希望能更改它,但是我没有这个权力。”
“那么你们证实已定妥的回信就不算数了?”
“那可是算数的。但是当你们大会预定房间时,有些事情我们应该讲清楚。我们没有讲清楚,那是我们的错。”
“要是讲清楚了,”矮个子医生厉声说,“你就做不成这笔大会生意了。
再告诉你,现在你还有可能做不成这笔生意。”
副经理插嘴说道,“我提出过可以给他找个别的饭店,麦克德莫特先生。”
“我们不感兴趣!”英格莱姆大夫又转向彼得说,“麦克德莫特,你是个年轻人,而且我想很聪明。你对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有何感触?”
彼得想:何必回避呢?他回答道,“坦白地说,大夫,我还很少感觉到这样惭愧过哩。”他心中暗暗地在自言自语:假如我有勇气认罪的话,我就应该离开这家饭店,辞职不干。但是理智又替他辩解道:假如他这样做了,对事情会有什么好处吗?尼古拉斯大夫还是得不到一个房间,实际上反而会使彼得失去向沃伦·特伦特提出抗议的权利。他昨天就行使了这个权利,准备以后还要行使呢。就为了这个原因,从长远的观点来看,呆下去,尽力而为,不是更好吗?然而,他希望自己能更有把握。
“岂有此理,吉姆。”那个较年长的医生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恼。“这事情我是不会就这样罢休的。”
黑人摇了摇他的头。“我不愿说我的自尊心没受到伤害的假话,我想我的激进的朋友们一定会对我说,我应该坚持斗争下去。”他耸了耸肩膀。“其实,我倒是喜欢搞研究工作。今天下午有一班往北的飞机。我想去搭这班飞机。”
英格莱姆大夫面对彼得。“你知道吗?这个人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教师和研究人员。他是来向我们的大会介绍一篇最重要的论文的。”
彼得痛苦地想道:一定得想个办法。
“我想,”他说,“你们能不能考虑我们一个建议。假如尼古拉斯大夫同意住在别的饭店,我设法安排他来这儿参加会议。”彼得知道自己这样说是属于轻举妄动。此事将很难保证,并且会牵涉到向沃伦·特伦特摊牌的问题。但是他所能够做到的——或者可以自作主张的,就是如此了。
“还有参加社交活动——晚餐会和午餐会呢?”黑人的眼睛直盯着他的眼睛。
彼得慢慢地摇摇头。做不到的事答应下来是没有用的。
尼古拉斯大夫耸耸肩,他的脸沉了下来。“那就毫无意思了。英格莱姆大夫,我可以把我的论文寄来以便分发给大家,我想其中有些内容你是会感兴趣的。”
“吉姆。”矮个子的白发老人感到非常为难。“吉姆,除了你还不知道这件事的结局外,我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好。”
尼古拉斯大夫转身找他的提包。彼得说,“我去叫个侍者来。”
“不!”英格莱姆大夫把他推到一边。“我才有权拎这个包。”
“对不起,先生们。”这是那个穿花呢茄克衫、戴眼镜的人的声音。他们刚回过头来,只听到一只照相机卡嚓一声。“很好,”他说。“让我们再来一张。”他眯起眼睛看着“禄来福来”照相机的取景器,快门又卡嚓响了一声。他放下照相机,说道,“这种快速软片好极了,不久前拍这样的照还需要用闪光灯呢。”
彼得·麦克德莫特严厉地问道,“你是谁!”
“你是问叫什么名字还是做什么的?”
“是什么都一样,这里是私人企业。这个饭店……”
“喂,得啦!别来那老一套了。”拍照的人正在调节他的照相机撑架。
他抬起头来,这时彼得向他迈了一步。“我什么也不想干,小伙子。等我搞完了,你们的饭店就要声名狼藉了,假如你还想加上一条粗暴对待摄影记者的罪状,那就请便吧。”彼得在犹豫的时候,他倒咧开嘴笑了。“你赶快考虑考虑吧,我会为你报道的。”英格莱姆大夫问道,“你是个新闻记者吗?”
“问得好,大夫。”戴眼镜的人咧嘴笑了。“有时候我的编辑说我不是,我想今天他可不会这样说了。我在休假期间给他送去这张小小的宝贵照片,他就不会这样说了。”
“什么报?”彼得问道。他希望是家没有名气的报纸。
“纽约《先驱论坛报》。”
“好极啦!”牙医主席赞许地点点头。“他们一定非常重视这事。我希望你看到了事情的经过。”
“也许可以说我有所了解,”新闻记者说。“我还需要问你一些细节,这样可以把正确的名字写出来。不过,首先我想在外面再给你和另外那位医生一起拍张照。”
英格莱姆大夫抓住他的黑人同事的胳臂。“吉姆,这可是一种斗争的方式。我们要把这家饭店的名字披露在全国的每一份报纸上。”
“你说得很对,”新闻记者表示同意。“新闻通讯社会把这个消息发出去的;毫无疑问,我拍的照片也会发出去的。”
尼古拉斯大夫慢慢地点点头。
彼得阴郁地想,自己是无能为力了,简直是一筹莫展。
他发现柯蒂斯·奥基夫已经走了。
当大家都走开的时候,英格莱姆大夫说道,“我希望这事能尽快地进行。你拍的照片一印好,我就准备把会议撤出这家饭店。打击这些人的唯一办法就是要击中他们的痛处——经济方面。”他那直率的声音从门厅里逐渐消失了。
六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问道,“警察了解的情况有什么变化没有?”
时间已经快到上午十一点了。在不受干扰的总统套房里,公爵夫人和她的丈夫再一次焦急地面对着侦探长。奥格尔维挑了一张藤椅坐下,他的痴肥臃肿的身体把整个椅子都填满了。他身体一动,椅子就仿佛提出抗议似的吱吱嘎嘎地响起来。
他们是在套房的一间宽敞的、充满阳光的起居室里,门关着。和前一天一样,公爵夫人已经事先托辞把秘书和女仆都打发出去了。
奥格尔维思忖了一下才回答。“就我目前所探得的,他们知道在很多地方可能找到他们正在找的那辆车子。他们动用了所有的人在城外和郊区各处搜索。还有好些地方要去搜索,但是我估计明天他们就会开始考虑到近处。”
从昨天开始,克罗伊敦夫妇和奥格尔维之间的关系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他们是对手,现在他们成了同谋者,虽然还不可靠,仿佛他们都在摸索着结成一个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明确表示过的联盟。
“要是时间已经不多了,”公爵夫人说,“为什么我们还在浪费时间呢?”
饭店侦探长那双卑鄙的眼睛变得冷酷无情。“你认为我该现在就把车子开出去吗?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许把它停在坎内尔街上吗?”
出乎意料地,克罗伊敦公爵第一次开腔了。“我的妻子已经够紧张的了,用不着对她这样粗暴。”
奥格尔维脸部的表情——一副狐疑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雪茄,看了一下,又突然把它放回口袋里。“我想我们大家都有点紧张吧。在事情全部结束前,还得紧张下去哩。”
公爵夫人不耐烦地说道,“那没有关系。我更感兴趣的是现在情况怎样了。警察是不是知道他们是在找一辆杰格尔牌汽车?”
他慢慢地摇了摇下巴垂着胖肉的大头。“如果他们知道的话,我们很快就会听到的。我已经说过了,你们的汽车是一辆外国车子,可能需要好几天才能把它弄清楚哩。”
“有没有什么迹象……唉,他们不再那么关心这件事了呢?有时候一件事发生了,大家相当注意,等过一两天并没有新的情况,人们对它也就失去了兴趣。”
“你疯啦?”胖子脸上充满了惊讶。“你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没有?”
“看了,”公爵夫人说。“我看了。我这么问,不过是一种如意算盘罢了。”
“什么也没变,”奥格尔维说道。“只是警察可能更加急于求成了。破获这桩撞了人就逃跑的车祸案是大大有关名誉的事情,这些警察知道,假如他们破不了案,那就要从上到下来个搜查。市长说话是算数的,因此现在这里边还有政治呢。”
“那么要把车子开出这个城市就更困难了罗?”
“可以这样说,公爵夫人。每一个参加搜索的警察都知道,如果他发现了他们追寻的车子——就是你的那辆汽车——那么他立刻就能升官了。他们全都擦亮着眼睛。事情就是这么难对付。”
室内一片寂静,只听到奥格尔维沉重的呼吸声。大家心里都明白,接下去会提出什么问题,但是似乎谁也不愿意启口,仿佛回答就会意味着判决,或者是希望的幻灭。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终于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车子往北开呢?”
“今天晚上,”奥格尔维回答道。“我就是为这个来找你们的。”
这时听到公爵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走呢?”公爵夫人问道。“又得不让人看见。”
“我不能保证做到不让人看见,但是我作了些打算。”
“说下去。”
“我认为最好的出发时间大约在一点钟。”
“凌晨一点钟?”
奥格尔维点点头。“那时候活动不太多。路上车辆少,但又不是太少。”
“但是你还是有可能让人看见的吧?”
“随便什么时候都可能被人看见。我们不得不碰碰运气了。”
“如果你走了——离开了新奥尔良——你准备走多远呢?”
“六点钟左右天亮。估计那时我已到密西西比州了,可能性最大的是到达梅肯附近。”
“那可没多远呀,”公爵夫人反对道。“只走过密西西比州的一半,还不到去芝加哥四分之一的路。”
胖子在椅子里转动了一下身子,椅子又发出抗议的吱嘎声。“你认为我应该超速开车吗?打破什么纪录吗?或者招引动不动就发违章通知的交通警来跟踪我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车子离开新奥尔良越远越好。白天你又怎么办呢?”
“离开马路,躲藏起来。密西西比州有的是地方。”
“然后呢?”
“天一黑,我再开,一直向北开过亚拉巴马州、田纳西州、肯塔基州、印第安纳州。”
“到什么地方才是安全呢?真正的安全。”
“印第安纳州,我认为。”
“那么星期五你就要停在印第安纳了?”
“大概是这样。”
“那么星期六你就可以到芝加哥了?”
“星期六早上。”
“很好,”公爵夫人说道。“我丈夫和我将在星期五晚上飞到芝加哥。
我们将住在德雷克饭店,在那儿等着你的消息。”
公爵看着他的手,避开奥格尔维的眼光。
饭店侦探长直截了当地说,“你等着吧。”
“你还需要什么吗?”
“最好给我一张通知车库的字条,万一需要时,证明准许我使用你的车子。”
“我现在就写。”公爵夫人走到屋子那边的写字台边。她很快地写着,一会儿工夫手中拿着一张对折着的饭店信笺走回来。“这个就行了。”
奥格尔维连看也没看,就把便条往里面口袋里一塞。他的眼睛依旧盯着公爵夫人的脸。
一阵使人局促不安的静寂。她疑虑地说道,“你不是就要这个吗?”
克罗伊敦公爵站起身来,不自然地走开了。他转过身来,试探地说道,“是钱。他要的是钱。”
奥格尔维满是肥肉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假笑。“好啦,公爵夫人。我们讲好了的,现在先给一万。星期六在芝加哥再给一万五。”
公爵夫人连忙把戴着珠宝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上,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
“我不知道怎么……全忘了。事情太多啦。”
“那没有关系,我会记得的。”
“要等到今天下午才行。我们的银行还得安排……”
“要现款,”胖子说道。“不要比二十元再大的票面,也不要新票子。”
她敏锐地看着他。“为什么?”
“那样不易给人发觉。”
“你不相信我们?”
他摇摇头。“干这种事,随便相信人是不聪明的。”
“那么我们为什么就该相信你呢?”
“我还押了一万五千元的大赌注呢,”那个古怪的假嗓子带有一点不耐烦的声调。“记住——那也得要现款,星期六银行是不开门的。”
“如果,”公爵夫人说,“到了芝加哥我们不付给你呢?”
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甚至连假笑都没有了。
“我很高兴你这样提出来,”奥格尔维说。“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需要相互了解。”
“我想我是了解的,可是,说下去吧。”
“公爵夫人,到了芝加哥,我准备这么干。我要把车子藏在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然后去饭店拿一万五千块钱。拿到之后,我才把钥匙交给你,并且告诉你车子藏在什么地方。”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正要说呢。”那双小小的猪眼睛闪着光。“假如出了什么岔子——比如象你说的,你没有现款,因为你忘了银行不开门,那么我就在芝加哥报告警察。”
“那你自己也有许多事情得讲清楚哩。比如说,你怎么会把车往北开的呢。”
“那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我该说的就是,你们给了我一两百块钱——我会随身带着这笔钱——让我把车子开到北面来。你们说路太远了。你和公爵要乘飞机。你们要等我到了芝加哥把车子检查过后才来,我已想好了一套。
因此……”他耸了耸宽阔的肩膀。
“我们决不食言,”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向他保证道,“不过象你一样,我也要肯定我们彼此之间必须相互了解。”
奥格尔维点点头。“我认为我们是相互了解的。”
“五点钟再来,”公爵夫人说道。“钱给你准备好。”
奥格尔维走了以后,在屋子那一头的克罗伊敦公爵不再那样一声不吭了。那边的一只餐具柜上放着一盘玻璃杯和一些酒瓶,这些酒是前一天夜里送来的。他倒了一些烈性苏格兰威士忌酒,加上苏打水,一饮而尽。
公爵夫人严厉地说道,“瞧,你又这么早就开始喝酒了。”
“这是净化剂呢。”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但这次是在慢慢地呷了。
“跟那个人呆在一间屋子里,我觉得可耻。”
“显然他不是个那么挑眼儿的人,”他的妻子说。“否则的话,他可能就不愿意跟一个压死孩子的醉鬼打交道呢。”
公爵脸色发白。他放下酒杯,两手发抖。“这太不公平啦,老太婆。”
她又添上一句,“还逃跑呢。”
“天哪!——那你也跑不了。”这是一声怒吼。他握紧拳头,好象拔拳就要打出去似的。“就是你!——就是你求着把车子开跑的,后来还不许开回去。如果没有你,我是会回去的!你说,回去根本无济于事;事情已经如此,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甚至在昨天,我还想去警察局自首。你就是反对!因此现在我们把他招来,那个……那个麻风病鬼,他会把我们敲榨得一精二光呢。”嗓门渐渐低了下去。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公爵夫人问道,“你那歇斯底里的大发作已经发完了?”对方没有回答,她又继续往下说,“我可不可以提醒你,你几乎不需要别人什么劝说,就这样干了。如果那时你想或有意不那么干,我的意见是绝不会起作用的。至于麻风病,我不相信你会感染到,因为你小心谨慎地站在一边,跟那个人非打不可的交道,都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了。”
她的丈夫叹了一口气。“我不应该和你拌嘴。对不起。”
“假如需要拌嘴来清醒一下你的头脑,”她冷淡地说,“那我也不反对。”
公爵又重新喝他的酒,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里的酒杯。“有趣的是,”
他说道,“有时候我有那么一种感觉,这一切,虽然很糟,却使我们变得亲近了。”
这些话显然是在讨饶,这倒使公爵夫人犹豫了。她跟奥格尔维打交道,也感到不光彩,而且疲惫不堪。她内心深处渴望有一刻的安静。
但是相反的,她却毫无促使和解之意,她回答道,“是吗,我倒没有这种感觉。”她更严肃地说:“不管怎样,我们可没有时间来搞柔情那一套。”
“对!”仿佛他妻子的话是一个信号似的,公爵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
她用严厉的口吻说道,“你至少得保持神智清醒,我就谢天谢地啦。我还得去跟银行打交道,可能银行需要你在什么票据上签字哩。”
七
沃伦·特伦特准备亲自动手处理两件事,而没有一件是使人愉快的。
第一件是要同汤姆·厄尔肖对质关于前一天晚上柯蒂斯·奥基夫揭发的事。“他在榨尽你的血汗呢,”奥基夫提到酒吧间负责人时这样说道。还说:
“从情况来看,这种勾当已经搞了很久了。”
奥基夫如约把他的揭发写成了书面材料。上午十点钟刚过,一份报告——上面记载着关于观察所得的具体细节、日期和时间——由一个年轻人送给了沃伦·特伦特。他自我介绍是奥基夫旋馆公司的肖恩·霍尔。这个年轻人直接来到了沃伦·特伦特的十五楼套房,好象有些窘。饭店老板向他道谢过后,就坐下来看这份七页的报告。
开始,他心情沉重地看着报告,越看下去心情越沉重。不单单是汤姆·厄尔肖,还有其他一些他素来信任的职工的名字也出现在这份调查报告里。沃伦·特伦特痛苦地认识到自己是被骗了,而欺骗他的就是这些他最信赖的男男女女,其中包括一些象汤姆·厄尔肖这样被他当作知心朋友的人。而且,同样明显的是,整个饭店里的贪污盗窃情况恐怕要比这份报告里所记录的严重得多。
他把这几张用打字机打的纸小心地折好,放到上衣里面的口袋里。
他知道如果任性发作的话,他会大发雷霆,还会把这些辜负了他信任的人一个一个揭露出来,予以申斥。这样做甚至可以发泄一下抑郁不乐的情绪。
但是愤怒不堪的情绪现在使得他筋疲力尽。他决定亲自去找汤姆·厄尔肖对质一下,其他的人则不去找了。
然而,沃伦·特伦特想,这份报告有一个有利的方面,就是使他从人清债中解脱了出来。
直到昨天晚上,他认为饭店职工是忠于他的,因此他在考虑圣格雷戈里饭店时,多半一直受到这个想法的制约。现在,揭露了饭店职工对他的不忠诚,这倒使他不再受这个限制了。
结果给他保持自己对饭店的控制权提供了可能性,以前他是回避这种可能性的。即使现在,前景还是暗淡的,正由于这一点,他才决定在那两件不愉快的事情中先不忙于处理那更不愉快的事情,而先去找汤姆·厄尔肖谈谈。
旁塔尔巴酒吧位于饭店的底层,可以通过饰有牛皮和古铜的双扇转门从门厅里进去。里面走下三级铺着地毯的台阶,就是L形的地面,这里设有桌子和舒服、装潢讲究的火车座。
与其他许多的鸡尾酒吧不同,旁塔尔巴酒吧灯火辉煌。这样,顾客彼此都能看得见,而且也能看见一直伸展到L形房间拐角处的酒柜。酒柜前面有半打为不带伴侣的酒徒准备的皮凳子,他们可以随意转动凳子四面观看。
当沃伦·特伦特从门厅走进这里的时候,正是午前十一点三十五分。酒吧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青年和一位姑娘坐在一个火车座里,靠近它的一张桌子边坐着两个别着大会领章的人在低声交谈。再过十五分钟,惯常的中午饮客马上就要蜂拥而来,那时要跟任何人悄悄地谈话就不会有机会了。但是,饭店老板估计,他此来要办的事,有十分钟时间就已经足够了。
一个侍者看到了他,马上就跑过来,但是沃伦·特伦特挥手示意他走开。
沃伦·特伦特看到汤姆·厄尔肖站在酒柜里面,背朝着房间,正专心一意地在看着一张摊开在现金出纳机上的小报。沃伦·特伦特直挺挺地走过去,在一张皮凳上坐下。他现在看清楚了,这个年老的酒吧侍者看的是一张《赛马报道》。
他说道,“你就是这样在花我的钱吗?”厄尔肖大吃一惊地转过身来,继而有点诧异,在认清来者之后,又面有喜色。
“嗨,特伦特先生,你真把我吓了一跳。”汤姆·厄尔肖敏捷地把《赛马报道》折起来,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在他的圆秃顶下面,鬓发苍白,好象圣诞老人的白发一样,他的布满皱纹、粗糙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
沃伦·特伦特感到奇怪,为什么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是一种谄媚的笑容呢。
“我们好久没有看到你来这儿了,特伦特先生。太久了。”
“你不是在抱怨吧,是吗?”
厄尔肖犹豫了一下。“呃,不。”
“我早就该想到,不来打扰你,却给了你许许多多的方便呢。”
这个酒吧间负责人的脸上掠过一阵疑虑的阴影。他仿佛给自己安安心似的笑了起来。“你总是喜欢开有趣的玩笑,特伦特先生。哦,既然你来了,我有一些东西应该给你看一下。本来我是想到你办公室来的,但总不得空。”
厄尔肖打开酒柜底下的一只抽屉,拿出一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彩色照片来。“这是德里克家的一个孩子——是我的第三个外孙。健康的小家伙——就跟他妈妈一样,幸亏许久以前你帮过她的大忙。埃塞尔——就是我的女儿,你记得吧——常常问起你;总叫我代为问好,我们全家其他的人也都问你好。”他把照片放在酒柜上。
沃伦·特伦特拿起照片,故意看也不看就把它放回原处。
汤姆·厄尔肖不安地说,“出了什么事吗,特伦特先生?”对方没有回答,他又说:“我给你配些什么喝喝好吗?”
他正要拒绝,又改变了主意。“来杯有气体的拉莫斯杜松子酒。”
“好,先生,马上就来!”汤姆·厄尔肖迅速地去拿配料。看着他工作一向是一种享受。过去有的时候,沃伦·特伦特在自己的套房里请客,总要把汤姆叫上来掌管饮料,主要因为他那套酒吧服务简直可与他配酒的质量相匹敌。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干净利落,并且象魔术师一样灵巧熟练。现在他又施展起他那套技巧,把酒放到饭店老板的面前后,露出炫耀的神色。
沃伦·特伦特一边呷一边点头。
厄尔肖问道,“好吗?”
“好,”沃伦·特伦特说。“跟你过去配的一样好。”他的眼光和厄尔肖的相遇了。“我很高兴,因为这是你在我饭店里配的最后一杯酒了。”
厄尔肖的心神不安变成了恐惧。他不安地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不是当真的吧,特伦特先生。你不可能当真的。”
饭店老板不理他的话,把酒杯推开。“你为什么这样干呢,汤姆?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是你呢?”
“我向上帝发誓我不知道……”
“别骗我了,汤姆。你已经干了很长时间啦。”
“我告诉你,特伦特先生……”
“别再扯谎了!”高声的命令突然打破了寂静。
酒吧间里轻声低语的谈话声中止了。看到这个酒吧侍者转动着的眼珠里那种惊恐的神色,沃伦·特伦特猜想在他背后肯定有好些人都转过头来看着。
他感觉到他本来想压制的怒火正在升起。
厄尔肖喃喃地说,“对不起,特伦特先生,我在这儿已经工作了三十年了。你可从来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沃伦·特伦特从里面衣袋里拿出早先放在袋里的奥基夫的调查报告。他翻过两页,把第三页折起来,用手捂住一部分。他命令道,“念!”
厄尔肖摸出眼镜来戴上。他双手颤抖着。他念了几行就停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现在是无法再否认了。只有象走投无路的困兽那种出于本能的恐惧。
“你没有证据。”
沃伦·特伦特用手砰地往酒柜上击了一下。他不顾自己提高嗓子,大发起雷霆来。“我想要的话,就有。一点都不假。你是又骗又偷,就跟所有的骗子和小偷一样,露出了马脚。”
汤姆·厄尔肖惊慌失措,汗流满面。仿佛一声强烈的爆炸,他认为安全的世界突然一下子崩溃了。他欺骗雇主,时间之长已难以记清——而且到了这样的地步,他早就认为自己的欺骗是无懈可击的了。就是在他最坏的预感中,他也决不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现在他担心这位饭店老板究竟是否知道这日积月累的盗窃有多大数量。
沃伦·特伦特的食指指着酒柜上放在他们之间的那份报告。“这些人倒嗅出了这些贪污,因为他们没有犯错误——犯我信任你,一直把你当个朋友的错误。”他激动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然后又继继说道,“但是我要追究的话。我是会找到证据的。除了报告中提到的之外,还有好多呢。是不是?”
汤姆·厄尔肖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唉,你不用担心;我不准备起诉。那样做,我会觉得是在毁掉我自己的什么东西一样。”
年老的酒吧侍者的脸上掠过一丝宽慰的神色;他马上把它按捺住了。他请求说,“我发誓,如果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决不再犯了。”
“你的意思是说,干了多年的偷窃欺骗勾当,现在终于被抓住了,从此你是诚心诚意不再偷了。”
“特伦特先生,在我这个年纪再去找个工作是很难的。我有家……”
沃伦·特伦特平静地说,“我知道,汤姆。我记得你说过。”
厄尔肖居然脸红起来。他局促不安地说,“我在这里挣的钱——就是我这个工作本身挣的钱总是不够的。帐单老是不断;还要给孩子们买东西……”
“还有那些卖赛马彩票的人,汤姆。我们别把他们忘了。卖赛马彩票的人老跟在你后面要钱,对吗?”这本来是一句无意的话,但是厄尔肖的默不作声,证明这句话击中了要害。
沃伦·特伦特粗暴地说道,“话已经说够了。现在就滚出饭店去,永远不许再来这里。”
此刻,更多的人穿过门厅的门来到旁塔尔巴酒吧,谈话的嗡嗡声又起,声音渐渐响起来。一个年轻的酒吧助手来到酒柜后面,正在配饮料,由侍者来领取。他故意回避看他的雇主和以前的顶头上司。
汤姆·厄尔肖眨眨眼睛。他简直不相信地抗议说,“中午的买卖……”
“这不关你的事,你已经不再在这里工作了。”
这个前酒吧间负责人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便渐渐地改变了态度。他早先那种恭顺的假面具已经撕下了,代之以龇牙咧嘴的一笑,他说道,“好吧,我这就走。但是你的日子也不长了,不可一世的特伦特先生,因为你也马上要被撵出去了,这是尽人皆知的了。”
“那么他们知道些什么呢?”
厄尔肖的眼睛闪烁着。“他们知道你是个无用的、筋疲力尽的老笨蛋,纸袋袋里的事都管不好,别说管一个饭店了。你他妈的肯定要失去这个饭店,原因就在于此,到时候许多人要笑破肚皮,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他犹豫了一下,气喘吁吁,脑子里在考虑是小心翼翼好,还是不顾一切好。报复的强烈愿望终于占了上风。“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年了,你的所作所为,就好象饭店里所有的人都是你的似的。当然,你给的工资也许确实比别人多几分钱,还给点小恩小惠,就象你给我的那样,俨然象个耶稣基督和摩西混为一体的化身。可是你骗不了我们任何人。你付略高的工资,目的是把工会拒之门外,给点小恩小惠使你自以为很了不起,因此大家都知道你这一切全是为你自己而不是为他们。所以他们一面讥笑你,一面给自己打算,就象我给自己打算一样。真的,还有许许多多事情呢——这些事你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厄尔肖不再说下去,脸上流露出怀疑的神情,自己是不是讲得太过分了。
在他们后面,酒吧间里很快就挤满了人。旁边两只相邻的高凳已经有人坐了。沃伦·特伦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咚咚地敲击着皮面的酒柜,越敲越快。
奇怪,他刚才的那股怒气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钢铁般的决心——他准备马上去处理早先考虑过的第二件事情。
他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三十年来他以为很了解、实际上却毫不了解的人。
“汤姆,你是不会了解其中的原由或情况的,但你最后给我做的却是件好事哩。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把你送进监狱以前就走吧。”
汤姆·厄尔肖转过身子,目不斜视,径直走出去了。
沃伦·特伦特穿过门厅朝通向卡伦德莱特街的大门走去,职工们都看着他,他冷冷地避开他们的目光。他无心说笑,今天早上他获得了一个教训,背信弃义的人往往以笑脸迎人,热诚可能是轻蔑的伪装。汤姆说的他想款待职工却受到讥笑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更加刺痛他的是,因为它听起来确实有点道理。算了,他想,等一两天看吧。看那时候究竟是谁在笑吧。
他走到外面繁忙热闹、阳光灿烂的街上时,一个身穿制服的看门人看到了他,便恭恭敬敬地走向前来。沃伦·特伦特吩咐道,“给我叫辆出租汽车。”
他本来想步行一两条街,可是当他走下饭店台阶时,一阵剧烈的象刀割般的坐骨神经痛使他改变了主意。
看门人吹了吹哨子,一辆出租汽车穿过拥挤的来往车辆行人,慢慢地开到路边来。看门人扶着打开的车门,沃伦·特伦特僵硬地登上汽车,然后看门人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恭敬地举手碰了碰帽边。沃伦认为这种敬礼又是一种空洞的姿态而已。他懂得,对于许许多多过去只看表面价值的事情,从今以后他都得用怀疑的眼光去看。
出租汽车开走了,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司机探询的眼光,便吩咐说,“开过几条马路就行了。我要打个电话。”
司机说,“饭店里有的是电话,老板。”
“你别管。给我开到有公用电话的地方。”他不想说明,因为他要打的电话太机密了,所以不愿冒险去用饭店的电话。
司机耸了耸肩膀。过了两条街,他向南转入坎内尔街,又一次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的乘客。“今天天气真好。在港口旁有电话。”
沃伦·特伦特点点头,对片刻的休息感到高兴。
他们驶过邱皮托拉斯街后,路上车辆就少了。一会儿工夫出租汽车就在港务大楼前的停车场上停了下来。几步以外就是一个公用电话间。
他给了司机一块钱,找头也不要了。正要向电话间走去时,他又改变了主意,跨过伊斯广场,在河边停步站住,中午炎热的阳光从上面晒着他,热气又从水泥路上通过他的双脚令人舒适地渗透到他全身。他想太阳可真是老人的骨头的朋友啊。
在半英里宽的密西西比河的对岸,远处岸边的阿尔及尔区在阳光照耀下闪烁发亮。今天,这条河散发着一股臭味,那是经常如此的。这条“江河之父”经常臭气熏人、水流不畅、泥沙淤塞。他想,这就跟生活一样;在你周围充满着淤泥和积垢,永远改变不了。
一艘货船朝着海洋方向驶去,它的汽笛向一列归航的驳船尖啸着。驳船改变了航道,货船也不减缓速度,继续朝前驶去。很快这艘船就要从孤寂的江河里驶入更为孤寂的大海里去了。他在想船上的人不知是否感觉到或者介意。也许不。也许象他自己一样,他们也将懂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人会感到不孤独的。
他折回原路走进电话间,小心地把门关上。“记帐通话,”他通知接线员。“接华盛顿特区。”
电话接了几分钟,还询问了他公事的性质,才接通了他要找的人。最后,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也有人说是最腐败的——劳工领袖的坦率、生硬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
“喂,讲吧。”
“早安,”沃伦·特伦特说道。“我希望你不是在吃中饭吧。”
“你只有三分钟的时间,”那声音简慢地说道。“你已经浪费了十五秒钟了。”
沃伦·特伦特急急忙忙地说,“不久以前,有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提了个试探性的建议。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
“我总是记得的。有的人就希望我不记得。”
“那次,抱歉得很,我有点失礼了。”
“我这儿有只跑表。半分钟过去了。”
“我想谈个交易。”
“我开价,别人接受。”
“假如时间是这样宝贵得要命的话,”沃伦·特伦特反击道,“那么别再在这种小事上磨来磨去,浪费时间了。多少年来你一直想插手饭店这个行业。你还想加强你们在新奥尔良的工会势力。现在我给你提供一个实现这两个愿望的机会。”
“多大代价呢?”
“两百万元——以优先抵押作担保。你的报酬是到手一个工会企业,并由你自己签订契约。我想这是合情合理的,因为牵涉到的是你自己的钱。”
“啊,”对方沉思地说。“啊,啊,啊。”
“现在,”沃伦·特伦特问道,“你把他妈的那只跑表停掉,好吗?”
电话里传来咯咯的笑声。“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跑表,但是,出乎意外的是,这个主意竟然能使人立刻行动起来呢。你什么时候需要这笔款子?““星期五以前要钱。明天中午以前要决定。”
“最后还是来求我了,呃?你是到处碰了壁才来找我的,是吗?”
扯谎已是毫无意义了。他简短地回答道,“是啊。”
“你一直在赔钱吗?”
“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奥基夫那伙人却认为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们开了个价要买。”
“接受下来,也许是聪明的。”
“我要是接受了,你就永远也别想从他们那里得到这样的机会了。”
一阵沉默,沃伦·特伦特也不说话。他感觉到对方在思索,考虑。他相信对方正在认真考虑他的建议。国际职工工会想渗入旅馆业已有十年之久。
但是至今为止,与该职工工会大多数的积极争取职工加入工会的运动不一样,他们可悲地失败了。原因在于饭店经营者和较诚实的工会意见不一致——在这一个问题上——饭店经营者害怕职工工会,而比较诚实的工会则蔑视饭店经营者。对职工工会来说,跟圣格雷戈里饭店——它至今还是一家反对工会的饭店——签订契约,那就能在这个有组织的反对的大坝上打开一个缺口。
至于说到钱,二百万元的投资——假如职工工会愿意投资的话——只占去工会巨大的财库的一小部分而已。多少年来,他们在争取饭店职工加入工会的一无收获的运动中所花的钱要比这多得多呢。
沃伦·特伦特认识到,假如他建议的安排成为事实的话,那么在旅馆业里,人家就要诽谤他,辱骂他是一个叛徒。而在他自己的职工中,至少那些了解内情、深知自己已被出卖了的人将强烈地谴责他。
损失最大的是职工。假如签订了工会契约,他想,作为一种象征性的姿态,工资将一定会略有提高,逢到这种情况,这是常有的现象。但是本来就已经到了该加工资的时候了——事实上,已经迟了——如果饭店能用其他的方法筹集到资金的话,他打算是由他自己来加工资。签约后,为了工会的利益,目前的职工养老金计划将被废除,唯一得到好处的将是职工工会的财库。
最值得注意的是,缴纳工会会费——大概每月六到十元——将是强制性的。
这样,不仅将不可能马上增加工资,而且职工们的实得工资将减少了。
唉,沃伦·特伦特想,对旅馆业同行们的辱骂还是不得不忍受一下。至于其他,他一想到汤姆·厄尔肖和其他象他这样的人,心里也就不太感到内疚了。
电话里对方生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我要派两个财务人员来。今天下午他们就乘飞机来。当晚,他们将分析研究你的帐册。我要真正的分析研究,所以凡是我们该了解的事情,都不要隐瞒。”这种明显的威胁口吻暗示,只有勇敢或蛮干的人才会小看职工工会。
饭店老板生气地说,“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凡是有的资料,你都可以看。”
“假如明天早上我的人向我报告说一切都没问题,你就要签署为期三年的工会企业契约。”这完全是指示的口气,毫无协商余地。
“我自然愿意签订。当然喽,还得经过职工们表决,尽管我肯定我能保证不成问题。”沃伦·特伦特一下子感到不安,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保证。
会有人反对跟职工工会结成联盟;这一点是能肯定的。但是,许多职工还是会同意他的意见的,如果他态度坚决的话。问题是:他们能达到所需要的多数吗?
职工工会主席说,“用不着什么表决。”
“但是法律上肯定……”
电话里粗声粗气地怒喝道,“别来给我讲劳工法啦!我知道得多哩,远远超过你所要知道的呢。”停了一停,然后咆哮地解释道,“这是一个自愿承认的协议。法律上并没有规定要表决。不要什么表决。”
沃伦·特伦特让步了,只能这样办了。
整个过程将是不道德的,但却毫无问题是合法的。在此情况下,他在工会契约上的亲笔签字就要约束饭店的每一个职工,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嗨,他倔强地想,就这么办了。这样可以使事情大大地简单化,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他问道,“你对抵押怎么处理?”他知道这是个棘手的问题。过去,参议院调查委员会曾经严厉地抨击职工工会,说他们大量投资于那些与工会订有劳工契约的公司。
“你开一张票额二百万元、利率八分的票据,付给职工养老基金委员会。
这张票据以饭店的优先抵押作担保。押据将由职工南方联合会掌管,代职工养老基金委员会保管。”
沃伦·特伦特知道这种安排是很狡诈的。它违反关于使用工会基金的法律的精神,而在技术上却没有越出法律的范围。
“票据三年到期,假如你连续两期不能支付利息,就要丧失所有权。”
沃伦·特伦特表示异议说,“其他的我全同意,只是我要五年期限。”
“只能是三年。”
这可真是笔毫不妥协的交易,但是三年的期限至少可以给他时间来恢复饭店的竞争能力。
他勉强地回答道,“好吧。”
卡嗒一声,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沃伦·特伦特从电话间出来,尽管坐骨神经痛又开始发作了,脸上却堆着笑容。
八
在门厅里发生的那场争吵最后使尼古拉斯大夫离去之后,彼得·麦克德莫特郁郁不乐,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经过考虑,他认为匆匆忙忙地去跟美国牙医协会的工作人员打交道不会有什么收获。即使牙医主席英格莱姆大夫坚持威胁要把整个会议撤出饭店,看来最早也得在明天上午才能办到。这样,再等一两个钟头,等到今天下午,让大家都冷静下来,这将是既稳妥又明智的。到那时候他去跟英格莱姆大夫谈谈,必要时,再去找协会的其他人谈谈。
至于在那场不愉快的争吵中还有那个新闻记者插手,要想挽回所造成的一切损失,显然是为时太晚了。为饭店着想,彼得希望判断新闻报道是否重要的人,能把这件事仅仅看作是一条次要的新闻就好了。
回到正面夹层的办公室后,他在上午剩下的那段时间里忙于处理一些日常工作。他克制自己,坚决不去找克丽丝汀,他本能地意识到在这方面冷静一段时间也可能是有好处的。可是,他觉得过一阵后,他一定得对今天早上极端失礼的行为进行补救。
他决定近中午时顺便到克丽丝汀那里去,但是来了个电话,使这个打算没能实现。电话是值班副经理打来的,报告彼得说,住在客房里的一位来自衣阿华州玛夏市、名叫斯坦利·基尔布里克的旅客被偷了。虽然只是才来报案,但偷窃显然是在夜间发生的,失单上开列了一长串据说被窃的贵重物品和现款,据副经理说,这位旅客看来感到异常不安。已有一位饭店侦探赶到现场。
彼得打电话去找饭店侦探长。他对奥格尔维究竟在不在饭店里,心中无数。这个胖子的值班时间是一个谜,只有他自已知道。但是,不多一会儿,有人报告说,奥格尔维已经去查问过了,他将尽快地前来汇报。大约二十分钟以后,他来到了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办公室。
侦探长硕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在面对办公桌的那只大皮椅子里坐下来。
彼得尽量克制自己出自本能的厌恶,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被偷的那个家伙是个笨蛋。他受骗了。这是他的失窃单。”奥格尔维把一张手写的单子放在彼得的办公桌上。“我自己留了一份。”
“谢谢。我要把它交给饭店的保险部。房间怎么样——有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
侦探长摇了摇头。“肯定是钥匙被偷了。这是意料中的事。基尔布里克承认昨晚在法国居民区寻欢作乐来着。我看他应该把自己的娘一起着带出来。他声称他把钥匙丢了。一口咬定如此。看来极有可能他是中了酒吧女郎的老圈套了。”
“他知不知道,假如他对我们说老实话,我们给他找回失窃的东西的机会就会多一些?”
“我给他讲了。一点没用。第一,目前他已经昏头昏脑,呆若木鸡。第二,他认为饭店的保险费足以抵偿失窃的东西。可能还要多一些。他说他的皮夹里有四百块钱现款。”
“你相信他吗?”
“不相信。”
好吧,彼得想,应该让这位旅客清醒一下头脑。饭店保险费对失窃物的赔款以一百元为限,至于现款不论多少一律不赔。“对于其他情况你怎么想呢?你认为这是一次偶一为之的偷窃吗?”
“不,我不这样想,”奥格尔维说道。“我认为我们这里有饭店惯窃,并且他正在饭店里活动呢。”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今天早上发生了一件事——641号房间提出抗议。也许这事还没有向你汇报。”
“假如已经汇报过,”彼得说,“我记不得了。”
“清早,我估计大约是近天亮的时候——有个人用钥匙开了641号房门走进去。房间里的人醒了,那个家伙就装做喝醉的样子,说他弄错了,以为这是614号房间。住在那个房间里的人也就又入睡了。可是他醒来后,想想感到奇怪,怎么614号的钥匙能开614号的门呢。这就是我当时听到的。”
“服务台可能给错了钥匙。”
“可能给错,但是实际上没有,我去查过的。夜班房间登记员发誓两个房间的钥匙都没有拿出去过。并且614号住的是一对夫妇;他们昨晚老早就睡了,根本就没有起来过。”
“有没有给你讲过那个进入641号房间的人的模样?”
“讲得不够清楚,没什么用。为了证实,我把641号和614号的两个男人都叫来对质,可是到641号房间去的不是614号房间的客人。我也试了一下两把钥匙,都开不开对方的房门。”
彼得沉思地说:“看来你说有惯窃是对的了。既然如此,我们应该采取行动。”
“我作了一些安排,”奥格尔维说道。“我已经通知服务台,要求服务员这几天在给旅客钥匙时,问一下名字。如果觉得有些蹊跷,钥匙还是给,但要仔细看清楚拿钥匙的人,然后尽快告诉我们。我也已经通知所有的女仆和侍者,叫他们注意东荡西游的人和任何可疑的现象。饭店侦探要加班加点,每一层楼都要有人通宵巡逻。”
彼得赞许地点点头。“这样很好。你有没有考虑自己搬进饭店来住一两天呢?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彼得觉得,胖子的脸上掠过一丝焦虑的神色。然后他摇摇头。“不需要。”
“可是你会呆在饭店里,能随找随到吗?”
“我当然会呆在饭店里的。”话说得很响亮,但奇怪的是缺乏自信。奥格尔维仿佛也感觉到了这个不足之处,便补充了一句,“即使我不是一直呆在这儿,我手下的人也知道该怎么办的。”
彼得还是不大放心,问道,“我们跟警察局作了一些什么安排?”
“有几个便衣警察会来。我还要把那另一桩失窃的事告诉他们,我想他们会调查出在市区里活动的是何等样人的。如果是有案可查的惯犯,我们运气来了,就能逮住他。”
“同时,我们的那个朋友——不管他是谁——当然也不会睡大觉的。”
“那当然罗。他要是象我想象的那样机敏的话,应该会想到我们已经在注意他了。因此他可能会迅速行动起来,然后溜之大吉。”
“这正是,”彼得指出,“我们要求你不要离开职守的另一个理由。”
奥格尔维反对说,“我认为我已经想得很周到了。”
“我也相信你想得很周到。的确我也想不出你还漏掉些什么了。我关心的是,如果你不在这儿的话,别的人办事不可能象你那样认真迅速。”
彼得想,尽管关于侦探长有这样那样的说法,他愿意干时,还是很称职的。但是,令人生气的是,由于他们之间的关系,象这样明摆着的事还得求他。
“你用不着担心,”奥格尔维说道。但是当他肥胖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来蹒跚地走出去的时候,彼得本能地感觉到,这个胖子自己却是忧心忡忡。
过了一会彼得跟着也走出去,又停了下来,关照把失窃案通知保险部,并把奥格尔维提供的失窃物品的详细清单一起送去。
彼得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克丽丝汀的办公室,他发现她不在办公室里,感到很失望。他决定一吃完午饭再来。
他往下走到门厅里,又信步向大餐厅走去。他走进餐厅,就注意到今天午餐生意兴隆,这反映了饭店目前相当高的居住率。
彼得和善地向侍者管理员马克斯点点头,他赶快就走过来。
“你好,麦克德莫特先生。单独坐一张桌子吗?”
“不,我要在‘隔离区’吃。”彼得作为副总经理,难得行使他的特权在餐厅里独占一张餐桌。通常他宁愿跟其他行政管理人员一起坐在靠近厨房门口的一张指定给他们使用的大圆桌前。
彼得去同他们坐在一起时,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稽核员罗亚尔·爱德华兹和矮胖、秃头的信用部主管萨姆·雅库皮克已经在吃午饭了。总工程师多克·维克里来了才几分钟,正在看菜单。彼得坐到马克斯给他拉出来的椅子上,问道,“什么菜好?”
“试试芥菜汤吧,”雅库皮克一边喝着自己的汤,一边建议说。“这不象任何家庭主妇做的,要好得多呢。”
罗亚尔·爱德华兹用他那十足会计师的嗓子接着说,“今天的特色菜是油炸鸡,我们点的就要来了。”
侍者管理员刚走,一个年轻的侍者马上出现在他们旁边。尽管饭店通则规定不准这样,但行政管理人员自称的‘隔离区’却始终受到餐厅里最好的服务。彼得和其他人在过去就已经发现,很难使职工明白这一点,即饭店里付钱的顾客要比管理饭店的行政人员重要得多。
总工程师把菜单合起来,从他那副经常滑到鼻尖上的阔边眼镜上看出去。“我来个同样的就行了,小伙子。”
“我也一样。”彼得没有打开菜单,就把它递回去了。侍者犹豫不定。
“油炸鸡没有把握,先生,你最好还是吃别的吧。”
“嗨,”雅库皮克说:“这点你说得真是时候。”
“我可以给你换一个,不费事,雅库皮克先生。你的也换吧,爱德华兹先生。”
彼得问,“油炸鸡有什么问题?”
“也许我不应该说出来,”侍者不安地应付道。“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一直听到顾客的抱怨。大家好象不喜欢它。”他不时转过头去,眼睛盯着拥挤的餐厅。
“要是这样的话,”彼得对他说,“我倒要看看究竟什么原因。因此不用换了,就点这个菜,”别人有点勉强地点头表示同意。
侍者走了以后,雅库皮克问道,“我听到谣传说这里的牙医会议可能撤出去,这是怎么回事?”
“你倒消息灵通,萨姆。今天下午我就能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谣传了。”
汤已经象变戏法那样迅速地送来了,彼得开始喝他的汤,然后把一个钟头以前在大厅里发生的吵架讲了一遍。其他的人听着,脸部都变得严肃起来。
罗亚尔·爱德华兹评论说,“这真是所谓祸不单行。从我们最近的财务结算来看——各位都很清楚——这只不过是又一个灾难罢了。”
“要真是那样的话,”总工程师说,“毫无疑问,首先就要把工程预算再砍掉一点。”
“不是砍掉一点,”稽核员回答说,“就是干脆全部砍光。”
总工程师咕噜一下,毫不感到有趣。
“也许我们会被全部砍光呢,”萨姆·雅库皮克说,“如果奥基夫一伙接管的话。”他用探询的眼光望着彼得,这时待者回来了,罗亚尔·爱德华兹便点点头,提醒大家小心。大家都不响了,那个年轻的侍者熟练地给稽核员和信用部主管上菜。在他们周围,餐厅里的嗡嗡声,盘子轻轻的碰撞声继续不停,侍者们也川流不息地从厨房门口走进走出。
侍者离开后,雅库皮克直截了当地问,“喂,到底是什么消息?”
彼得摇摇头。“除了这个特别好吃的汤,我什么也不知道,萨姆。”
“你记得吧,”罗亚尔·爱德华兹说,“这是我们推荐的,现在我再给你一个有充分根据的劝告——适可而止。”他已在尝油炸鸡了,这是刚给他和雅库皮克端来的。现在他放下刀叉。“下次我想我们还是得尊重侍者的意见。”
彼得问,“真是那么糟吗?”
“我看不见得,”稽核员说,“假如你喜欢吃陈腐油味的东西的话。”
雅库皮克半信半疑地尝了尝他的鸡,其他人看着他吃,他尝过后告诉大家说:“这么说吧,这餐饭如果是自己掏钱——我是不给钱的。”
彼得从他的椅子上欠身站起来,看见侍者管理员在餐厅那一头,就招招手叫他过来。“马克斯,埃布伦厨师长在当班吗?”
“没有,麦克德莫特先生,我听说他病了。副厨师长雷米尔在负责呢。”
侍者管理员紧张地说,“要是关于油炸鸡的事,我可以向你保证,已由我负责处理一切。我们已经停止供应这道菜了。凡是不满意的人,我们都给他们换了菜了。”他向桌上瞥了一眼。“这里我们也马上给换莱。”
彼得说,“目前我更关心的是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请你去问问雷米尔厨师长能不能到我们这儿来一下?”
由于厨房门近在咫尺,彼得简直想跨进厨房,直接去问问今天中午这道特色菜到底出了什么岔子。但是这样做是很不明智的。
饭店行政人员在跟店内的高级厨师们打交道时,要遵循一套象王室里那样的传统的清规戒律。在厨房里,厨师长——或者,厨师长不在的时候,副厨师长——是这王国里无可争议的国王。一个饭店经理不经邀请就进入厨房,那是不可想象的事。
厨师长可以解雇,也曾有过这样的事。但除非他们被解雇了,或者在解雇之前,他们的王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请一位厨师长到厨房外面来——就象现在这样到餐厅的一张桌子旁来——那倒是妥当的。实际上,这近乎一道命令,因为,既然沃伦·特伦特不在,彼得·麦克德莫特就是饭店的最高当局。假如彼得站在厨房门口等着被邀请进去,这也是可以的。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厨房里显然非常紧张——彼得认为第一个办法更为妥当。
“假如你问我的话,”他们等待时,萨姆·雅库皮克说,“现在早已过了老厨师长埃勃伦的睡觉时间了。”
罗亚尔,爱德华兹问道,“他要是真的退休了,会有什么关系吗?”他们全都知道,这指的是厨师长经常缺勤,今天显然他又缺勤了。
“我们大家全快退休啦,”总工程师咆哮着说,“当然谁也不愿意早退休。”众所周知,稽核员尖刻的冷嘲不时激怒素来好脾气的总工程师。
“我还没见过我们的新副厨师长呢,”雅库皮克说。“我想他一直是在厨房里忙着。”
罗亚尔·爱德华兹的眼睛俯视着他几乎没有碰过的盘子。“要是这样的话,那他的鼻子一定失灵到了惊人的程度了。”
稽核员说话的时候,厨房门又开了。一个侍者助手正要走进去,看见马克斯从里面走出来,便赶快毕恭毕敬地往后一站。在马克斯后面几步远跟着一个瘦高个,穿着浆洗过的白衣服,头戴高高的厨师帽,帽子下面一副愁眉苦脸。
“先生们,”彼得向全桌行政人员宣布说,“也许你们还没见过面,这就是厨师长安德烈·雷米尔。”
“先生们!”年轻的法国人顿了一下,两手摊开,作出无可奈何的姿势。
“发生了这种事情,我简直难过极了。”他的声音哽住了。
自从这位副厨师长六星期前到圣格雷戈里饭店以来,彼得曾遇见过他几次。每次遇到他,彼得总觉得自己更喜欢这个新来的副厨师长了。
安德烈·雷米尔是他的前任突然离职后被任用的。前任副厨师长,受了几个月的压抑和内心的不安,终于向他的年老的顶头上司埃布伦先生大发雷霆。通常这种吵架过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因为在任何大厨房里,厨师长和厨师之间闹情绪是常有的事。这一次吵架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前副厨师长把一锅汤猛泼到厨师长身上。幸亏这是冷的奶油浓汤,否则后果就更严重了。
在一场难忘的争吵中,浑身湿淋淋地淌着奶油汤的厨师长,把他的前助手拖到沿街的职工出入口,使出了老年人罕有的力气,把他推出门外。一个星期以后,安德烈·雷米尔就被雇用了。
他的资历是极好的。他在巴黎受过训练,在伦敦工作过——在普鲁内饭店和萨瓦伊饭店——在纽约的雷巴维列安饭店也呆过一阵子,然后在新奥尔良获得了这个更为高级的职位。但就是在圣格雷戈里饭店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彼得猜想这位年轻的副厨师长也一定同样受到了使他的前任发狂的压抑。尽管这个厨师长自己常常不上班,由他的副厨师长负责,埃布伦先生却坚决不同意更动厨房里的操作过程。彼得深有同感地认为,在许多方面,这种情况倒很象他自己跟沃伦·特伦特之间的关系。
彼得指着行政人员桌旁的一只空位子说,“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坐吗?”
“谢谢,先生。”侍者管理员拉出椅子,这位年轻的法国人便心情沉重地坐下。
随后,侍者不等指示,就已经把四客午餐改为酱牛肉端上来了。他把那两客使人不快的油炸鸡拿走,一个在近旁的侍者助手赶快就把它们拿进厨房里去了。四个行政人员都在吃新换上来的菜,副厨师长只要了一杯清咖啡。
“这还不错,”萨姆·雅库皮克赞许地说。
彼得问,“毛病究竟出在哪儿,你找出来了没有?”
副厨师长不高兴地向厨房看了一眼。“出毛病的原因很多。以这个来说,问题在于油脂味道不好。但是应该怪我自己——我以为油已换过了,其实并没有换。我,安德烈·雷米尔,居然让这种菜离开厨房。”他不相信地摇摇头。
“一个人要什么都管是很难的,”总工程师说。“我们大家都负责一个部门,都能理解这一点。”
罗亚尔·爱德华兹说出了彼得刚才想到过的问题。“不幸的是我们永远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吃了菜默不作声,但却从此不再来了。”
安德烈·雷米尔闷闷不乐地点点头。他放下咖啡杯,“先生们,请原谅,我得走了。麦克德莫特先生,等你吃完了,我们再一起谈谈,好吗?”
十五分钟以后,彼得通过餐厅的门走进厨房,安德烈·雷米尔赶快走上来迎接。
“谢谢你到这里来,先生。”
彼得摇摇头。“我喜欢厨房。”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午饭的忙碌时刻已经过去。还有一些菜在送出去,经过两个象多疑的女教师似地一本正经坐在高高的帐台上的中年女记数员。但是大批客人已经离去,侍者和助手在收拾桌子,更多的碟子正从餐厅里送回厨房。在厨房后部的大洗碗处,那里克罗米的柜台面和垃圾箱看上去就象一家自助餐馆的前部,有六个穿着橡皮围裙的厨房助手在协调地工作,几乎来不及洗涤那些从饭店的几个餐室和楼上开大会的那一层源源不断送来的碟子。彼得注意到,另一个助手跟往常一样,正在把没有吃过的白脱油留下来,把它扔进一只克罗米的大容器里。以后,就用这些回收的白脱油来烧菜,大多数商业性厨房都是这样干的,虽然没有什么人承认这点。
“我想跟你单独谈一谈,先生。有别人在场,你知道有些话是难以出口的。”
彼得带着体贴他的情绪说,“有一点我不清楚。你关照把深锅里的油换掉,但是他们没有照办,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厨师长的脸显得很苦恼。“今天早上我就下了命令。我的鼻子闻出这些油脂不好。但是埃布伦先生没有告诉我就撤销了命令。然后埃布伦先生回家去了,而我却蒙在鼓里,用了坏油。”
彼得无意地笑了。“改变命令的理由是什么呢?”
“油的价钱贵——非常贵;这我同意埃布伦先主的意见。最近我们曾经换了好几次油。次数换得太多了。”
“你有没有设法找出原因呢?”
安德烈·雷米尔举起双手做了个失望的手势。“我曾经建议过,每天进行一次游离脂肪酸化验。这种化验在试验室可以做,甚至于在这里也可以。
这样,我们就可以巧妙地找出坏油的原因。埃布伦先生不同意这样做,也不同意其他方法。”
“你认为这里有很多问题吗?”
“问题很多哩。”这是个简短而愤慨的回答,一时好象他们之间的交谈就要中止了。然后突然地,好象决堤似的,话匣子大开了。“麦克德莫特先生,告诉你,这里问题太多了。在这个厨房里工作可一点也不值得自豪。就象你们说的……是个大杂烩——食品质量差,一些老办法不行,一些新办法也不行,到处是大量浪费。我是个好厨师长;别人可以向你证明。但是一个好厨师长必须乐于自己的工作,否则他就不成为好厨师长了。是呀,先生,我要搞些改革,许多改革,这是为饭店着想,为埃布伦先生着想,也是为其他人着想。但是人家告诉我——好象对一个婴孩说话一样——什么都不准改革。”
“很可能,”彼得说,“这里将会有全面的大改革。快了。”
安德烈·雷米尔傲然地挺直身子。“假如你说的是奥基夫先生的话,不管他会作什么改革,我是不会在这儿看到了。我不想在一家联号饭店里做一个快餐厨师。”
彼得好奇地问道,“假如圣格雷戈里饭店保持独立,你想作些什么改革呢?”
他们几乎已经走到厨房的尽头——厨房是一个狭长方形,跟饭店的宽度一样宽。在长方形的每一边,好象一个控制中心的出口,都有门可以通往饭店的几个餐室、职工专用电梯以及在同一层楼和楼下的食物配制间。他们沿着两排象巨大的坩埚那样沸腾着的大汤锅的边缘走近了一个镶着玻璃的办公室,这里原则上是两个主厨——正副厨师长——分工负责的场所。彼得看到附近有一个大于标准四倍的深油炸锅,它是今天引起顾客不满的根源所在。
一个厨房助手正在排除整锅的油;从这个数量上就很容易看出为什么说换油过于频繁花钱太多。他们俩停了下来,安德烈·雷米尔考虑着彼得的问话。
“你问什么改革吗,先生?最主要的就是食物。有些做菜的人认为,外观,就是一盘菜的色香,竟比味还重要。在这个饭店里,我们浪费在装饰上的钱太多了。什么都放芹菜。但是调味汁就不够。盘菜里都放芥菜,但是更需要芥菜的汤里却没有。还有果子冻做得五颜六色!”年轻的雷米尔绝望地把两只胳臂往上一举。彼得同情地笑着。
“至于说到酒,先生!谢谢老天爷,酒,我是无权过问的。”
“是呀,”彼得说。他自己也对圣格雷戈里饭店里酒藏量不足有意见。
“总之一句话,先生。这样的低档公司菜真是坏透了。对食物这样不重视,在外表上浪费了这么多钱,简直要叫人哭。哭,先生!”他停顿了一下,耸了耸肩膀,又继续说,“少浪费一些,我们的菜就能做得美味可口。而现在却是单调无味,平凡到了极点。”
彼得在想,按圣格雷戈里饭店的情况说,安德烈·雷米尔是否够现实。
好象感觉到这种怀疑似的,副厨师长坚持说,“的确,饭店有它特殊的困难。
这里不是,也不可能是,专供人们品尝食物的地方。我们必须快速供应许多客饭,为许许多多匆忙的美国人服务。但是即使有这些限制,还是可能搞得非常出色,做到使人感到满意的。可是埃布伦先生对我说,我的想法太花钱了。我已经证明这花钱并不太多。”
“你怎样证明的呢?”
“请进来。”
年轻的法国人带他走进镶玻璃的办公室。这是一间又小又挤的房间,靠三面墙壁挤挤插插地放着两张办公桌、公文柜和碗橱。安德烈·雷米尔走到一张较小的办公桌旁。他拉开一只抽屉,拿出一只马尼拉纸大信封,又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他把它递给彼得。“你问的什么改革,全在这儿了。”
彼得·麦克德莫特好奇地把文件夹打开。里面有许多页纸,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漂亮清晰的字。有几张大的折好的纸,说明是图表,都是用同样仔细的风格画的并附有文字说明。他发现这是一份为整个饭店草拟的伙食供应总计划。后面几页都是估价、菜单、质量监督计划和一个职工改组的草案。稍加浏览,整个设想和作者所掌握的具体细节就已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彼得抬起头来,发现他的伙伴的目光正看着他。“假如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个计划仔细看一下。”
“拿去吧,不忙。”年轻的副厨师长阴郁地微笑着。“听人家说,我的计划可能就是空想。”
“使我吃惊的是你这么快就搞出了这样一个计划。”
安德烈·雷米尔耸耸肩膀。“发现毛病是不需要多少时间的。”
“也许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去找出深油炸锅的毛病所在。”
雷米尔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幽默,接着是一副懊丧的神情。“唉!真的,我看到了这个,却看不到就在眼前的烫油。”
“不,”彼得反对说。“根据你跟我说的,你是看出了坏油的,但没有按照你的指示把坏油换掉。”
“我应该找出油变坏的原因。总应该有个原因的。假如我们不马上把原因找出来,可能还要发生更大的麻烦哩。”
“什么样的麻烦呢?”
“今天——还算运气——我们只用了一点儿煎油。明天,先生,大会的午餐要六百客油煎的菜呢。”
彼得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是这样。”他们一起从办公室走出来,站到深油炸锅旁边,锅里刚才引起不满的一点剩油正在被清除掉。
“当然罗,明天的油将是新鲜的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换的。”
“昨天。”
“这么近!”
安德烈·雷米尔点点头。“埃布伦先生抱怨成本昂贵,并不是说着玩的。
但究竟是什么毛病,还是个谜。”
彼得慢慢地说道,“我还记得一点食物化学。新鲜的好油的烟点是……”
“四百二十五度。不能再高了,否则就要报废了。”
“油变质之后,它的烟点就慢慢下降。”
“下降得很慢——假如一切正常的话。”
“这里,你们油炸时的温度是……”
“三百六十度;这是最好的温度——大厨房或是家庭都一样。”、J“那就是说烟点保持在大约三百六十度时,油就管用。不到那个温度,就不管用。”
“是这样,先生。这样的油就会使食物发出怪味,就象今天那样,有一股陈腐味。”
曾经牢记过、但由于不用而荒疏了的一些事例又在彼得脑子里翻滚着。
在康奈尔大学的时候,有一门专为旅馆管理系学生开设的食物化学课程。他还依稀记得一次讲课……在斯塔特勒楼里,一个阴暗的下午,窗玻璃上一片白霜。他从外面刀割似的寒风中走进来。里面暖烘烘的,正在低声讲课……
油脂和催化剂。
“有一些物质,”彼得回忆道,“它们跟油脂一接触就会发生催化作用,很快就使油脂变质。”
“对,先生。”安德烈·雷米尔扳着手指数着说,“潮气,盐份,油炸锅里的黄铜或紫铜钩子,热量过大,橄榄油。所有这些东西我都检查过了。
这不是原因。”
一个词突然在彼得脑里一闪。它使他联想起了刚才看着清洗深油炸锅时下意识地所看到的东西。
“你用的笊篱是什么金属的?”
“镀铬的。”声调有些迷惑不解。两个人都知道铬对油脂是无害的。
彼得说,“我不知道电镀得好不好,假如镀得不好,在铬底下是什么金属?有没有什么地方磨损了?”
雷米尔犹豫了,他的眼睛稍稍睁大着。他默不作声地把一个笊篱取了下来,用布仔细地把它擦干净。他们走到亮处,检查金属的表面。
由于长期来经常使用,铬有些磨损。有一小点一小点地方,铬全部剥落了。在磨损和剥落处的下面,露出一点点黄色。
“这是黄铜!”年轻的法国人用手拍拍自己的前额,“毫无疑问,这就是造成坏油的原因。我简直是个大笨蛋。”
“为什么你要责怪自己呢,”彼得指出说,“显然,在你来以前很久,有人为了节约而买了便宜的笊篱。不幸的是,结果反而更费钱。”
“但是我应该发现这个——就象你所做的,先生。”安德烈·雷米尔简直要掉泪了。“反而,是你,先生,你走出公文堆,到厨房里来给我找出这里的问题所在。这简直要成为笑话了。”
“要是个笑话,”彼得说,“那是你自己说的,谁也不会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的。”
安德烈·雷米尔慢吞吞地说,“别人告诉我说你是个好人,而且聪明。
现在我才知道这一点不假。”
彼得摸摸手里的文件夹。“我看过你的报告后,再把我的想法告诉你。”
“谢谢你,先生。我要去要新的笊篱,要不锈钢的。即使我非得把人痛打一顿,今晚我也要拿到它们。”
彼得微笑着。
“先生,我还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
“哦?”
年轻的副厨师长犹豫了一下。“你可能认为是,怎么说呢,狂妄自大吧。
但是,麦克德莫特先生,你和我如果放手干的话,我们可以把这个饭店搞得非常出色呢。”
他感情冲动地大笑起来,但是彼得·麦克德莫特在回到他在正面夹层的办公室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这几句话。
九
克丽丝汀·弗朗西斯刚敲了1410号房间的门,心里就纳闷自己为什么要来。当然,昨天她来看艾伯特·韦尔斯,那是十分正常的,因为前天晚上他濒死得救,而且她自己曾参加过抢救。可是现在韦尔斯先生有人很好地照顾着,而且随着身体的复元,又成为饭店里一千五百多个普通旅客中的一个了。
因此,克丽丝汀心里想,她实在没有理由再来作一次私人拜访。
可是在这个矮老头身上有种什么东西吸引着她去拜访。她想,是不是由于他那象父亲般的慈爱,或者还是由于从他身上感觉到了她自己父亲的某些性格呢。她的父亲虽然去世已经有五年之久了,可是她始终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但是不!她和她父亲的关系是一种依靠的关系。而对于艾伯特·韦尔斯,她感觉自己是个保护人,就象昨天,在他要求雇用私人护士时,她就想帮助他解决费用问题。
克丽丝汀又想,也许只是因为她此刻太寂寞了。她感到失望,因为她知道今晚她不能按他俩原来的计划和彼得会面了,她想借此来弥补自己的失望。说到这个,当她发现彼得相反将要跟玛莎·普雷斯科特一起吃晚饭时,她究竟感到是失望呢,还是更激动呢?
克丽丝汀承认,坦白地说,今天早上她是很生气的,尽管她不想让他看出来,而只是露出稍许不快的样子,并且忍不住说了几句略带挖苦的话。无论是表现出自己对彼得的占有欲,或者使这位小“蜀葵小姐”满以为自己在情场中已经获得了胜利(纵使事实上她已获得了胜利),这都将铸成大错。
仍旧没有人来开门。想到那个护士应该在值班,克丽丝汀又敲了敲门,敲得更重了。这一次听到了椅子移动的声音和从里面走近来的脚步声。门打开了,出来的是艾伯特·韦尔斯。他衣着整齐,看上去身体很好,脸色红润。
他一看到克丽丝汀,更是喜形于色。“我正盼望着你来,小姐。如果你不来的话,我就要找你去了。”
她诧异地说,“我还以为……”
这个象小鸟似的矮老头咯咯地笑了。“你以为他们一定不让我走动吧;哦,他们可没有这样做。我感觉很好,所以我让你们饭店的大夫去请那位专家来——就是那个来自伊利诺斯州的厄克斯布里奇大夫。他是很有头脑的。
他说,如果人们自感良好,那他们多半就是好了。所以我们请那位护士打道回府了,我不是很好嘛。”他眉开眼笑。“喂,小姐,进来吧。”
克丽丝汀感到松了一口气,因为相当可观的私人护理费总算不用再付下去了。她猜想,艾伯特·韦尔斯知道这笔费用的可观与他作出这个决定有很大的关系。
当她跟他走进房间的时候,他问,“你刚才敲过门没有?”
她说她敲过的。
“我好象是听见了什么声音。我大概正专心一志地在想这个。”他指着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个复杂的大拼图玩具,大约有三分之二已经拼好了。“也许,”他又加上一句,“我以为是贝莱呢。”
克丽丝汀好奇地问,“谁是贝莱?”
这老头挤挤眼睛。“如果你多呆一会,你就会看到他的。反正,不是他就是巴纳姆。”
她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她走近窗户,俯身看着拼图玩具。从已经拼好的部分,足以看出那是一幅黄昏的新奥尔良市俯瞰风景画,那条闪闪发亮的河流蜿蜒其中。她说道,“很久以前,我也常常玩这种拼图玩具,我父亲帮我拼的。”279
艾伯特·韦尔斯站在她旁边说道,“有人说,对成年人来说,这不是很好的消遣。但是在我动脑筋思索的时候,我总喜欢拿出这套东西来。有时候我找到了关键的那一块,同时也就解决了我所思索的问题。”
“关键的一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不过是我的一种想法,小姐。
我认为这种游戏总有这么关键性的一块,其他许多问题,凡是你能想到的,也都是这样。有时你以为找到了关键性的一块,其实不然。但是一旦找到了,你就会豁然开朗,看清事情的全貌,包括周围有关的其他一些事物。”
忽然,外面响起了响亮的敲门声。艾伯特·韦尔斯轻声说道,“贝莱!”
门开时,她意外地看到一个穿着饭店制服的男仆站在门口。他一只肩膀上堆着一些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前面一只手拿着一套熨好了的藏青哔吱衣服,从衣服老式的剪裁式样来看,无疑是艾伯特·韦尔斯的。男仆以熟练的动作,把这套衣服挂进壁橱里,然后走回门口,那个矮老头正在门边等着。
男仆左手扶着肩膀上的衣服;右手无意识地伸了出来,掌心向上。“今天早上把这衣服拿走的时候,我已经给过了,”艾伯特·韦尔斯说。他眼睛里露出逗趣的神情。
“不是我,你没给过我,先生。”男仆明确地摇摇头。
“没给你,可是给了你的朋友了。反正都一样。”
那人毫不介意地说,“我可一点也不知道这回事。”
“你是说他瞒你了?”伸出来的手放了下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得啦!”艾伯特·韦尔斯咧开嘴笑了。“你是贝莱吧。我把小费给巴纳姆了。”
男仆的眼睛瞄着克丽丝汀。他认出是她,脸上顿时露出疑虑的神情。于是他腼腆地咧咧嘴说,“是的,先生。”他立即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个矮老头咯咯地笑了。“你在饭店里工作,却不知道巴纳姆和贝莱的鬼把戏?”
克丽丝汀摇摇头。“事情很简单,小姐。饭店男仆工作时总是两个人一组,来收衣服和送回衣服的永远不是同一个人。他们估计,用这个办法,多半能得到两次小费。然后他们把小费合在一起,再重新平分。”
“原来如此,”克丽丝汀说。“我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
“大多数人都想不到,这就是为什么同一回事,人们却付双倍小费。”
艾伯特·韦尔斯沉思地擦着他的小鹰钩鼻子。“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游戏——看看到底有多少饭店有这种同样的现象。”
她笑了。“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是有一次一个男仆告诉我的——在我告诉他我已真相大白以后。他还告诉我另外一个情况。你知道,有些饭店里是有自动电话的,从某些电话机你可以直接拨号与房间通话。于是巴纳姆或者贝莱——不论那天谁值班——
先拨个电话到要送衣服去的那个房间。如果没有人接,他就等一会再打。如果有人来接,那说明房间里有人,他就不吱声地挂上电话。接着几分钟以后,他就把衣服给你送来,收取第二次小费。”
“你不喜欢给小费吗,韦尔斯先生?”
“那也说不上,小姐。小费就象死亡一样,既然是客观存在的东西,烦恼有什么用呢?反正我今天早晨给了巴纳姆很可观的小费了,刚才跟贝莱开玩笑的那笔小费,我一起预付了。但是我不喜欢人家把我当傻瓜。”
“我想这种事不应该常有吧。”克丽丝汀开始觉得艾伯特·韦尔斯并不象她当初所想象的那样需要多方保护了。尽管如此,她感到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
他承认道:“那也许是偶然的。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在这家饭店里那种无聊的事要比别的饭店来得多哩。”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因为通常我是一直留心注意着的,小姐,而且还经常跟人们聊天。他们告诉我一些事情,他们也许不会对你说。”
“是哪一类事呢?”
“唉,比如说吧,许多人认为他们做了坏事可以不受处分。我认为这就是因为你们管理不善。这本来是可以管理好的,但是却没有管好,你们的特伦特先生目前陷入困境,也许原因就在这里。”
“这简直不可思议,”克丽丝汀说。“彼得·麦克德莫特恰恰也给我讲过这事,几乎话也一样。”她的眼睛打量着这个矮老头的脸。尽管他不善于处世,却似乎具有一种能弄清事情真相的朴实的本能。
艾伯特·韦尔斯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小伙子。我们昨天谈过话了。”
这句话使她感到意外。“彼得来过这里吗?”
“来过的。”
“我倒不知道。”可是,她推想彼得·麦克德莫特是会干这种事的——
凡是他个人关心的事,他总是要探究到底的。据她以前的观察,他思考问题既能大处着眼,可又很少忽略细节。
“你准备跟他结婚吗,小姐?”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她吓了一跳。她抗议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她感觉自己的脸涨得通红,露出一副窘相。
艾伯特·韦尔斯咯咯地笑了起来。克丽丝汀觉得他有时真象个恶作剧的小精灵。
“我这么猜的——根据你刚才讲起他名字时的那种神情。而且,我认为你们俩一定常见面的,都在一块儿工作嘛;如果那个小伙子具有象我所想象的那种见识的话,他会认识到他不用再到更远的地方去找了。”
“韦尔斯先生,你简直叫人受不了!你……你能看出人们的心思,然后你又让他们觉得很窘。”可是她亲切的笑容表明她的斥责并非真的。“还有,请你不要再叫我‘小姐’了,我的名字叫克丽丝汀。”
他平静地说,“这对我是个特别有意义的名字。我妻子也叫这名字。”
“是吗?”
他点点头。“她死了,克丽丝汀。很久前就死了,有时候我觉得好象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似的。愉快的日子也好,艰苦的日子也好,好象都没有度过似的,实际上这两种日子可多哩。不过,有时又觉得这一切仿佛只是昨天的事。当我感到厌倦,特别是感到孤寂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我们没有孩子。”他停了一下,露出沉思的目光。“夫妇一起生活,到结束后,你才会体会到这种共同生活的宝贵。所以你跟你那个小伙子,要抓紧每一分钟,别把大好时光浪费掉,光阴一去不复回呀。”
她笑了。“我要告诉你,他可不是我的小伙子。至少,现在还不是哩。”
“如果你处理得当,他就会是你的了。”
“也许会吧。”她的眼睛望着那部分拼好的拼图玩具。她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事物都有关键的一块——象你所说的那样。而当你找到了,你是否知道是真找对了,或者只是猜猜和希望如此呢。”她不知不觉地对这矮老头产生了信任感,于是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过去的经历都向他讲了——威斯康星的悲剧,她的孤独生活,移居新奥尔良,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以及现在第一次有可能过上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她也向他吐露了今天晚上被吹了的约会和由此而引起的失望。
最后,艾伯特·韦尔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事情往往会迎刃而解。但是,有时候你也得推上一把,促进一下。”
她轻声地问,“你的意见呢?”
他摇摇头。“作为一个女人,你应该比我懂得多。不过有一点。由于发生了这么一个插曲,我敢肯定那个小伙子明天一定会约你出去的。”
克丽丝汀微笑了。“他可能会。”
“那么在他约你之前,你另外来个约会。这样他就会更重视你了,因为他不得不再多等一天。”
“那我得去捏造一个。”
“那倒也不必,除非你愿意。反正我是想请你的,小姐……对不起,克丽丝汀。我很想咱们俩一起吃顿晚饭,就是你跟我——算是谢谢你不久前一个晚上给我的帮助。如果你愿意跟一个老头子作伴的话,那我乐于做个替身。”
她回答道,“我倒是很想来吃晚饭,但是我敢保证,你绝不是什么替身。”
“好!”矮老头眉开眼笑。“我想我们最好就在这个饭店里吃。我答应过大夫,一两天内我不出去。”
克丽丝汀犹豫了一下。她想艾伯特·韦尔斯也许不知道在这家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大餐厅里,晚餐的价钱有多贵。虽然护理费不用再付了,她可不愿意再去花掉他剩下的钱。忽然,她想出了一个不让他多花钱的办法。
她把这个主意先搁一搁,打算以后再谈,便使他感到放心地说,“好吧,就在饭店里。不过这是件特殊的大事。你得给我时间,让我回家去换上件象样的衣服。就约定八点钟吧——明儿晚上。”
克丽丝汀离开艾伯特·韦尔斯后,在十四楼看到第四号电梯由于损坏而停驶了。她看到电梯的门和车厢都在维修。
她乘了另一部电梯到正面夹层去。
十
牙医协会主席英格莱姆大夫怒视着那个到他七楼套房里来的人。“麦克德莫特,如果你来这儿是想把事情掩饰过去,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是自费心机。你是为这个来的吗?”
“是的,”彼得承认说。“我想是的。”
年老的那个人勉强地说道,“至少你没有撒谎。”
“我没有理由要撒谎。英格莱姆大夫,我是这家饭店的一名职工。我在这里工作,我就有责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事情办好。”
“对尼古拉斯大夫的事,你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吗?”
“没有,先生。我恰恰认为这是我们干得最糟的了。事实是我无权改变饭店一贯的制度,但这并不因此而使它好些。”
牙医协会主席哼着鼻子,“如果你真是这样想,那你就应该有勇气辞掉这个差使,到别处去另找工作。可能别处工资低一些,但道德标准比较高。”
彼得脸红了,没有立即反驳。他提醒自己,今天上午在大厅里他曾对这位年老的牙医的坦率立场感到钦佩。至今还是这样。
“怎么样?”大夫机警、不屈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如果我真辞了职,”彼得说道,“不论谁来接替我,也许会非常满足于现状的。至少我不满足。我打算尽力去改变这里的基本规章制度。”
“什么规章制度!什么合理化!全是些该死的借口!”大夫红润的脸涨得更红了。“在我一生中,我可听够了这种话!它叫我恶心!讨厌,可耻,对人类感到厌恶!”他们静默了一阵。
“好吧,”英格莱姆大夫放低声音说,他刚才突如其来的怒火平息了下去。“麦克德莫特,我承认你不象有些人那么顽固。你自己也有难处,我想我对你大声吆喝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是孩子,你难道不明白吗?多半正是你我这种人该死的讲理才造成吉姆·尼古拉斯今天这样的遭遇。”
“大夫,这我很明白。但是我觉得整个事情并不象你想的那么简单。”
“许多事情是不简单的,”这位年老的人咆哮道。“你听到我跟尼古拉斯说的话吧。我说如果没有人向他道歉,并给他一个房间,我就要将整个大会撤出这家饭店。”
彼得小心翼翼地说道,“在一般情况下,你们的大会有没有给多数人造福的项目呢,如医学方面的讨论、示范等等?”
“那当然有。”
“那么你这样做会起什么作用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取消一切,人们会得到什么好处呢?尼古拉斯大夫也不会……”他意识到自己的话又引起了对方的情绪,就不再往下说了。
英格莱姆大夫高声说,“麦克德莫特,别给我胡吹了。应当相信我这一点聪明还是有的,我早已想到这个情况了。”
“对不起。”
“不准干什么事,总是有理由的;往往理由还很充足。因此几乎没有人敢于维护自己的主张,或者明白说出自己的看法。我敢断定,过一两小时,当我一些好心的同事们听到我的打算之后,一定也会提出跟你相同的论点。”
这个较年老的人气呼呼地喘着气,停了下来。他盯着彼得看,继续说道,“让我问你一些问题。今天上午你承认对拒绝接待吉姆·尼古拉斯感觉惭愧。如果你是我,此时此地你将怎么办呢?”
“大夫,那只是个假设……”
“别管那是胡说!我是在问你一个简单、直接的问题。”
彼得考虑着。他认为对饭店来说,目前不管他怎么说,也改变不了结果。
那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回答呢?
他说,“我想我会完全象你想的那样去办——取消会议。”
“好呀!”这位牙医协会主席后退了一步,用品评的眼光看着彼得。“在这家尔虞我诈的饭店里,总算还有一个正直的人。”
“也许他很快就会被解雇。”
“别放弃这套黑衣服,孩子!也许你可以在殡仪馆找到一个工作哩。”
英格莱姆大夫第一次咧开嘴笑了,“麦克德莫特,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你。有牙齿要补吗?”
彼得摇摇头。“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尽快知道你的打算。”如果会议真要撤离饭店,马上就有许多事要办。正如罗亚尔·爱德华兹在午饭时说的,这个损失对饭店来说将是很惨重的。但是至少为明后天作的一些准备工作马上可以停下来。
英格莱姆大夫直爽地说道,“既然你对我说实话,我也要对你说实话。我已经决定在今天下午五点钟召开一个执行委员紧急会议。”他看了看手表。
“还有两个半钟头。到那个时候我们大多数高级人员都会到了。”
“毫无疑问,我们会取得联系。”
英格莱姆大夫点点头。他又恢复了严厉的表情。“麦克德莫特,别因为我们刚才轻松了一下就昏了头。从今天上午起,情况毫无变化,我准备刺一下你们这些人的痛处。”
出人意外地,沃伦·特伦特听到美国牙医协会可能取消会议并撤离饭店以示抗议这个消息,几乎无动于衷。
彼得·麦克德莫特离开英格莱姆大夫后,立刻就去正面夹层总经理套房。
克丽丝汀——彼得觉得她有些冷淡——告诉他说饭店老板在室内。
彼得感觉到沃伦·特伦特的情绪很明显地没有象最近遇到其他事情时那样紧张。他安详地坐在豪华的总经理办公室里那只黑大理石桌面的办公桌前,一点也没有前一天那种明显的动辄暴跳如雷的样子。在听彼得汇报时,他嘴角边不时浮现出一丝笑意,虽然这种笑意似乎与即将发生的事情毫不相干。彼得觉得老板仿佛在尽情享受一种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的私人乐趣。
最后,饭店老板断然地摇着头说,“他们不会离开的。他们会议论纷纷,但只此而已。”
“英格莱姆大夫看来是非常认真的。”
“他也许很认真,但其他人不会认真的。你说今天下午他们要开会。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开会的结果。他们会辩论一阵子,然后成立一个委员会来起草一项决议。以后,也许明天,委员会再向执行委员会汇报。他们可能通过这项决议,也可能进行修改,不管怎么样,他们还要讨论。再往后,也许再过一天,决议将交给大会进行讨论。我以前已经见识过了——这种大民主程序。大会结束以后,他们还要讨论呢。”
“我想你可能说得对,”彼得说。“不过我认为这是一种非常不健康的看法。”
他不顾一切地说出了口,准备老板发脾气。结果沃伦·特伦特没有发脾气而是咆哮着说,“我是讲究实际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人们会滔滔不绝地讲他们所谓的原则,直到他们舌敝唇焦。不过只要他们能避免,他们是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的。”
彼得固执地说,“如果我们能改变我们的政策,也许事情会简单些。我不相信接待了尼古拉斯大夫,就会给这个饭店带来损失。”
“他可能不会。但是那些援例而来的下流黑鬼会的。那样我们就会有麻烦了。”
“据我了解,我们已经有麻烦了。”不平常地,彼得感觉自己很放肆,几乎要吵嘴似的。他沉思着自己究竟会放肆到什么地步。他还感到奇怪,为什么今天老板那么高兴。
沃伦·特伦特讽刺地皱起高贵的眉头。“我们可能暂时会有麻烦,但是过一两天就没事了。”突然他问道:“柯蒂斯·奥基夫还住在饭店里吗?”
“就我所知,还在。如果他退了房间,我一定会知道的。”
“好!”他脸上还挂着笑容。“我有个消息,可能会使你感兴趣。明天我要让奥基夫和他所有的饭店联号去投庞恰特雷恩湖。”
十一
赫比·钱德勒在他那张侍者领班的立式办公卓边,居高临下地暗暗注视着四个年轻人从外面大街上走进圣格雷戈里饭店,这时离下午四点钟还有几分钟。
赫比认识这伙人中的两个是莱尔·杜梅尔和斯坦利·狄克逊,后者满面怒容地带着他们走向电梯。几秒钟以后他们就不见了。
昨天打电话的时候,狄克逊就向赫比保证,他决不会泄露侍者领班插手前一天晚上的纠纷这件事。但是赫比心神不安地想,狄克逊只是四个人当中的一个。其他几个人——或者也包括狄克逊在内——在盘问或可能在威胁之下,将会作出什么反应,那又当别论了。
象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一样,侍者领班老是在沉思,心里愈来愈感觉害怕。
四个人走出电梯后,斯坦利·狄克逊在正面夹层又继续带路。他们在一扇格板门外停了下来,门上有一块被柔和的灯光照亮着的牌子,上面写着“总经理室”。狄克逊愁眉不展地又重复了先前提出的警告:“记住!——让我一个人讲话。”
弗洛拉·耶茨把他们带到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办公室。他冷冷地抬头看了一眼,挥手叫他们坐下,问道,“你们哪个是狄克逊?”
“我就是。”
“杜梅尔?”
莱尔·杜梅尔不那么自负地点点头。
“我还不知道另外两个人的名字。”
“真不幸,”狄克逊说,“早知这样,我们都可以带着名片来。”
第三个青年突然插嘴说,“我叫格拉德温。这是乔·沃罗斯基。”狄克逊生气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几个人,”彼得说,“当然都知道星期一晚上发生的事,我已经听玛莎·普雷斯科特小姐讲过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想听听你们的说法。”
其他人还来不及插嘴,狄克逊就赶紧说道,“听着!——到这儿来是你的主意,不是我们的。我们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因此,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彼得绷紧着脸。他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怒气。
“好吧,我想我们先从最不重要的事情谈起。”他翻着文件,然后向狄克逊说,“1126-7号房间是用你的名字登记的。当你逃跑的时候”——他把“逃跑”两个字讲得特别响——“我想你也许没顾上退房间,因此我替你把它办了。这里有一张应付七十五元几分的帐单。另外还有一张一百一十元的帐单,是损坏房间赔偿费。”
那个自我介绍叫格拉德温的人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这个七十五元我们付,”狄克逊。“就付这些。”
“如果你拒付另一笔帐,那是你的权利,”彼得对他说。“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们不会就此罢休的。需要的时候,我们要起诉。”
“听着,斯坦……”这是第四个青年,乔·沃罗斯基。狄克逊挥手叫他不要作声。
在他旁边的莱尔·杜梅尔局促不安地扭动着。他细声细气地说道,“斯坦,他们会不顾一切,小题大做的。要是我们非付不可的话,四个人分担就是了。”他对彼得说,“如果我们决定付——那一百一十元——一下子付清可能有困难。我们可以每次付一部分吗?”
“当然可以。”彼得认为饭店的正常优待没有理由不给他们。“你们可以一个人或者一起去找我们的信用部主管,他会安排的。”他向这伙人扫了一眼。“这件事情我们就算解决啦?”
四个人一个一个地点点头。
“那么,剩下来就是强奸未遂的事了——四个所谓男人对付一个姑娘,”
彼得用轻蔑的口吻说道。
沃罗斯基和格拉德温涨红着脸。莱尔·壮梅尔不安地避开彼得的眼光。
只有狄克逊还是那么自恃。“这是她说的。也许,我们的说法就不一样。”
“我已经说过我愿意听听你们的说法。”
“哼!”
“那么我只能相信普雷斯科特小姐说的了。”
狄克逊暗笑着。“你是不是希望你当时也在场,老兄?也许事后你可以发表你的意见了。”
沃罗斯基咕哝说,“别着急,斯坦。”
彼得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他简直想从办公桌后面冲出去,给自己面前的这张自鸣得意、斜眼看着的脸一记耳刮子,但是他忍住了。他知道这样做会使狄克逊有机可乘,这可能正是这个青年狡猾地企图得到的。他告诉自己绝不能因被惹怒而失去自制。
“我想,”他冷冷地说,“你们都知道这是可以构成刑事罪的。”
“如果可以成立的话,”狄克逊反驳说,“现在早已有人起诉了。所以别对我们来这老一套了。”
“你愿不愿意把这些话再讲一遍给马克·普雷斯科特先生听?要是他知道了女儿的遭遇,从罗马赶回来的话。”
莱尔·杜梅尔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一副惊慌的样子。狄克逊的眼睛里也第一次闪现出不安的神色。
格拉德温急切地问,“有人告诉他了吗?”
“住嘴!”狄克逊命令道。“这是花招。别上当!”但是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自恃了。
“是不是花招,你可以自己判断。”彼得拉开他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文件夹,把它打开来。“我这里有一份签了字的报告,是我完全按照普雷斯科特小姐所说的和我自己星期一晚上到1126-7号房间时所看到的情况写的。它还没经普雷斯科特小姐证实,但是会得到证实的,她也许还要加上一些她认为该加的细节。还有一份是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就是被你们殴打的那个饭店职工——写的并签了字的报告,它证实了我的报告,并且还描述了他赶到现场后所目睹的一切。”
让罗伊斯写一份报告的主意是彼得昨天很晚才想起的。为回答电话里的请求,这个年轻的黑人今天一大早就把报告送来了。这份字打得整整齐齐的报告,条理清楚,措词谨慎,反映了罗伊斯的法律修养。同时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提醒彼得说,“我还是那句话,在审讯白人强奸案时,没有一个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庭会听信一个黑小子的话的。”虽然彼得为罗伊斯的一再唠叨所激怒,但还是向他保证说,“我可以肯定决不会上法庭的,但是我需要这个武器。”
斯坦·雅库皮克也出了力。由于彼得的请求,这位信用部主管对有关斯坦利·狄克逊和莱尔·杜梅尔这两个小伙子的情况作了周密的调查。他报告说:“杜梅尔的父亲,你知道的,是个银行经理;狄克逊的父亲是汽车经纪人——生意很好,有座大宅第。两个孩子看来都是自由自在——我想,都是父母宠坏的——还有很多钱,尽管有一定的限制。据我所听到的,两个父亲可能都不完全反对自己的孩子跟一两个姑娘睡睡觉;很可能他们还要说:‘我年轻时也这样哩。’但是强奸未遂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特别是牵涉到普雷斯科特的姑娘。马克·普雷斯科特在这城里,象其他要人一样,也是很有势力的。他跟那两个父亲出入一个社交圈子,但是普雷斯科特的社会地位可能要高一些。当然,如果马克·普雷斯科特揪住老狄克逊和社梅尔不放,控告他们的儿子强奸了他的女儿,或者企图强奸,那么天得塌下来呢,这一点狄克逊和杜梅尔的孩子们是清楚的。”彼得向雅库皮克道了谢,准备等到需要时再使用这些材料。
“那套劳什子报告,”狄克逊说,“根本不象你说的,全是胡扯。你是后来才到那里去的,所以你的报告全是道听途说。
“这个说法也许对,”彼得说。“我不是律师,因此我不知道。但是我完全相信它。而且,不管你们胜诉,还是败诉,走出法院时你们不会感到轻松的,我相信你们中间某些人在家里可能也不会好过的。”从狄克逊和杜梅尔互递的眼色中,他知道这最后一着已击中了要害。
“天哪!”格拉德温怂恿着其他人,说,“我们可不愿意到什么法院去。”
莱尔·杜梅尔绷着脸问道,“你打算怎么样呢?”
“要是你们合作的话,我不准备再做什么,至少就你们而言。相反地,如果你们继续作梗,我等一会儿就要打电报给在罗马的普雷斯科特先生,并且把这些报告送给他在这儿的一些律师。”
接着是狄克逊愤愤不满地问道,“你所谓的‘合作’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每个人现在当场把星期一晚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写下来,包括上半夜发生的一切事情和饭店里有谁牵涉在内,如果有的话。”
“见鬼!”狄克逊说。“你可以欺骗……”
格拉德温不耐烦地插嘴说,“行啦,斯坦!”他向彼得问道,“假使我们写的话,那么你怎么处理它们呢?”
“我很想把它们另作别用,我向你们保证,除了饭店内部以外,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这些东西的。”
“我们怎么知道你信得过呢?”
“你们不会知道。你们得冒冒险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唯一的声音就是一张椅子的吱吱嘎嘎声和外面轻轻的打字声。
突然沃罗斯基说,“我来冒一下险。给我什么东西,让我写。”
“我想我也愿意写。”那是格拉德温。
莱尔·杜梅尔不高兴地点头表示同意。
狄克逊愁容满面,然后耸耸肩膀。“既然大家都愿意写了,写不写还不是一样?”他告诉彼得说,“我要一枝粗笔尖的钢笔,那适合我的风格。”
半小时后,彼得·麦克德莫特又把那几页东西更仔细地看了一下。刚才在那几个小伙子一个一个地走出去之前,他已经匆匆地浏览过一次。
关于星期一晚上的事件,这四份东西虽然某些细节不尽相同,但是在主要事实上彼此都可以证实。所有这几份东西都提供了早先没有掌握的一些材料,他们特别遵照彼得的指示写出了饭店职工的名字。
侍者领班赫比·钱德勒被又稳又准地抓住了。
十二
奇开匙·米尔恩脑子里那个早先不成熟的主意终于形成了。
他的本能告诉他,毫无疑问,他自己走过门厅时,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也同时经过这里,这不仅仅是巧遇。这是预兆中的预兆,指引着他走一条路,路的尽头放着公爵夫人光彩夺目的珠宝。
不可否认,克罗伊敦象神话般收集的珠宝不可能全部都在新奥尔良。众所周知,公爵夫人在旅行时,随身只带着一部分阿拉廷珠宝。即使这样,可能偷到的东西也许还不少,虽然有些珠宝可能藏在饭店的保险箱里,但是肯定会有一些放在手边的。
打开这种局面的关键照例在于克罗伊敦夫妇所住套房的钥匙。按照计划,奇开匙·米尔恩着手去弄钥匙。
他几次乘电梯,有意乘不同的电梯,以免惹人注目。终于有一次电梯里只有他与电梯驾驶员两个人,他便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克罗伊敦公爵夫妇住在这个饭店里,是真的吗?”
“不错,先生。”
“象他们这样的客人,我想,饭店一定给他们特等房间吧。”奇开匙和蔼地微笑着。“可不象我们这种普通人。”
“是呀,先生,公爵和公爵夫人住在总统套房里。”
“哦,真的吗!哪一层楼?”
“九楼。”
奇开匙心里解决了“第一点”,电梯开到了他自己所住的八搂,他便走出电梯。
第二点是弄清房间的号码。这倒很简单,从职工专用楼梯往上走一层,然后再走一点就是啦!两扇装有护垫、上面饰有金色鸢尾花形纹章的皮门说明就是总统套房。奇开匙注意到上面的号码是973-7。
他再一次到下面的门厅里去,这次显然是随便地溜达溜达。走过接待处服务台时,敏锐的一瞥看到973-7号跟多数普通房间一样,也有一个一般的信插。信插里放着一把房门钥匙。
马上就去要钥匙可能会失之过急。奇开匙坐下来瞧着,等候机会。这样谨慎小心证明是聪明的。
他观察了几分钟,显然饭店里已有所提防。平时把房门钥匙交给旅客,手续很随便,相比之下,今天柜台服务员非常小心谨慎。当旅客要钥匙时,服务员先问名字,而后还要跟登记簿上的名单核对。奇开匙推测,毫无疑问,他今天一清早干的好事已经报案了,因而加强了保卫措施。
他联想起也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新奥尔良的警察现在可能已处于待命状态,不出几个钟头可能会搜捕名叫奇开匙·米尔恩的人,感到不寒而栗。
当然,如果早上的报纸可信的话,两夜前那个撞倒行人就逃之夭夭的车祸仍牵制着大量警察的注意力。但可以肯定的是,警察总局总会有人抽空打电传打字电报给联邦调查局的。奇开匙又一次想起再一次判罪的惨重代价,不免有点动摇,打算以安全为重,结清帐目退掉房间一跑了之。他踌躇不定。继而,他竭力抛开疑虑,回想今天早上那个对自己有利的预兆,聊以自慰。
过了一会儿,证明等候是值得的。他看到一个浅色鬈发的年轻柜台服务员露出缺乏自信的神态,有时还很紧张。奇开匙判定他是个新手。
这个年轻人的出现提供了一个有可能成功的机会,奇开匙心里想,可是利用这个机会却是一场赌博,而且还困难重重呢。但也许这个机会——跟今天其他的事一样——本身就是个吉兆。他决心利用这个机会,准备使用过去用过的手法。
准备工作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现在已经下午三、四点钟了,一定要在这个年轻人下班以前把准备工作做好。奇开匙急匆匆地走出饭店。他的目的地是坎内尔街上的梅森·布兰奇百货商店。
为了节省钱,奇开匙买了些便宜但却体积庞大的东西——主要是孩子玩具——等着让商店把这些东西一件件装进有梅森·布兰奇百货商店标记的盒子里或者用商店包装纸包起来。最后,他两臂抱着这一大堆几乎无法拿的包包离开商店。路上他又在一家花店停了一下,再买了一大枝盛开的杜鹃花,然后就回到饭店去。
在卡伦德莱特街的入口处,一个穿制服的看门人赶快把门开得大大的。
看门人向奇开匙微笑致意,奇开匙几乎全被一大包一大包的东西和杜鹃花掩住了。
在饭店里面,奇开匙东荡西游,表面上在看许多陈列柜,实际上是在等两件事情。一件就是要等在服务台和信柜前聚上几个人;第二件就是要等他早先看到过的那个年轻人重新露面。这两件事几乎立刻就盼到了。
奇开匙紧张地走近服务台,心怦抨地跳个不停。
在那个淡色鬈发青年的面前排起了队伍,他排在第三个。不一会儿,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在他的前面了,她报了自己的名字后,便拿到了一把房门钥匙。这个妇女正要离去,又想起要问一下关于更改收信人地址的邮件。她似乎问个没完,这个年轻的柜台服务员结结巴巴地在回答。奇开匙看到自己周围聚集在服务台前的人渐渐少了,心里很焦急。另外一个房间登记员已经闲着无事,他朝这边着了一眼。奇开匙避开他的眼光,默祷前面的谈话赶快结束。
那个妇女终于走了。年轻的服务员转向奇开匙。象看门人刚才一样,看到这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包包,上面还放了一大枝盛开的花,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奇开匙酸溜溜地说了几句事先准备好的话。“确实挺可笑的。如果不太麻烦你的话,请给我973号的房间钥匙。”
年轻人脸红了,立刻收起笑脸。“当然,先生。”正如奇开匙所望,他紧张地转过身去把架子上的钥匙拿下来。
奇开匙在说出房间号码时,看到另一个服务员的眼睛斜视着。这真是个生死关头。显然总统套房的号码是众所周知的,要是一个较有经验的服务员来干预一下,就会暴露马脚。奇开匙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你的名字,先生?”
奇开匙怒气冲冲地说,“怎么——审问吗?”同时他故意让两包东西掉下去。一包掉在柜台上,另一包掉到柜台后面的地上去了。那个年轻的服务员更紧张了,把两包东西都捡了起来。他那个年纪较大的同事和蔼地笑了笑,就望着别处去了。
“请原谅,先生。”
“没关系。”奇开匙接过两包东西,把其余的重新放放好,然后伸出手去接钥匙。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奇开匙故意装出的那副形象终于起了作用:一个疲惫不堪的购物者;给一大堆包包拖累得很狼狈;著名的梅森·布兰奇百货商店的包装足以表明他是个体面人物;这个旅客已经在发脾气了,别再惹他了……
柜台服务员恭恭敬敬地把973号的钥匙给了他。
当奇开匙不慌不忙向电梯走去的时候,接待处服务台上又忙碌了起来。
他朝后面瞥了一眼,看到所有的服务员又忙于工作了。好极了!这样他们就不大可能去议论和进一步考虑刚才所发生的事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得尽快归还这把钥匙。钥匙不在柜台上可能会被发现,以致引起询问和怀疑——这是特别危险的,因为饭店的一些部门已经有所提防了。
他对电梯驾驶员说了声“九楼”——以防万一有人听到过他要了九楼的钥匙。电梯停下来后,他便跨出电梯,边走边把包包整整齐,直到电梯门关上,他才赶紧往职工专用楼梯走去。只要往下走一层,就到他自己住的那一层楼了。在楼梯阶段间的平台上,有一只垃圾箱。他打开垃圾箱,把那一枝已完成任务的花塞进箱内。几秒钟以后,他就已经在他自己的830号房间里了。
他匆匆地把那些包包一古脑儿都塞到壁橱里去。明天他要把它们退还给商店并要求退款。与他要捞到的横财比起来,花掉这些钱算不了什么,但是带着这些东西却是个累赘,而把它们扔掉又会留下惹人注意的痕迹。
他又动作敏捷地把一只小提箱的拉链拉开,拿出一只皮盖小盒子。里面装着许多自卡片、几支削得很尖的铅笔、卡尺和一把千分尺。奇开匙挑了一张卡片,把总统套房的钥匙放在上面。于是,他摁住钥匙,小心翼翼地沿着边把钥匙的轮廓描了下来。然后,他用千分尺和卡尺量了量钥匙的厚度以及每一个平面槽和垂直沟的正确尺寸,把量好的尺寸记在卡片上钥匙轮廓的旁边。钥匙上压印着制造商的标志号码。他也把它抄了下来,这个号码也许有助于选择合适的钥匙坏。最后,他把钥匙拿到亮处,小心地草绘了一个侧视图。
现在他有了精细的规格说明,一个熟练的锁匠就能准确无误地照着做了。奇开匙常常引以自娱地想,这种办法同侦探小说作家所喜用的那种蜡模办法差十万八千里,但是却远比它有效得多了。
他把皮盖盒子放好,把卡片放在口袋里。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了大厅。
跟刚才完全一样,他等到柜台服务员忙碌时,便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趁人不注意,把973号房间的钥匙放在柜台上。
他又留心观察着。一个房间登记员在稍微空闲的当儿看见了这把钥匙。
他漫不经心地把它拿起来,看了看号码,就把它放回到信插里去了。
奇开匙对自己这套惯技的成功感到浑身暖呼呼的。创造的才智,加上巧妙的手法,又战胜了饭店的保卫措施,使他达到了第一个目标。
十三
彼得·麦克德莫特从衣橱里的一些领带中挑了一条深蓝色的夏伯莱利领带,若有所思地系结着。他现在在他那离饭店不远的市区小公寓里。一个小时前,他离开饭店回家。再过二十分钟,他就要去参加玛莎·普雷斯科特的晚宴了。他在猜还会有些什么客人。除了玛莎的一些朋友们——他希望这些朋友不是象狄克逊、杜梅尔那四个人之类的——可能还会有一两个年纪稍大的人,因此他也被邀请去了。
现在到了赴宴的时间,他却后悔不该接受这个邀请,但愿不去赴约而能有空去看看克丽丝汀。他真想在离家前给克丽丝汀打个电话,然而认为还是等到明天再说比较谨慎些。
今天晚上,他具有一种悬浮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忐忑不安的心情。跟他有关的许多事情看来都茫无头绪,在大局未定之前,无从作出决定。圣格雷戈里饭店本身就是个问题。柯蒂斯.奥基夫会把它买下吗?如果买下的话,相比之下,其他的事情,看来就无足轻重了,就连牙医大会也是如此,大会的高级人员直到现在还在辩论要不要从圣格雷戈里撤走以示抗议。一个小时前,怒不可遏的牙医主席英格莱姆大夫召开的行政会议还在进行,看来还要继续开下去,这是房间服务部的侍者管理员透露的,为了给大会送冰块和饮料,他手下的侍者从会议室里进进出出了好几次。虽然彼得在背后打听的只是会议是否有结束的迹象,侍者管理员却告诉他说,看来会上争论很激烈。
离开饭店前,彼得关照过值班副经理,一知道牙医大会有什么决议,必须马上打电话通知他。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音讯。究竟是英格莱姆大夫的坦率意见占上风呢,还是沃伦·特伦特认为不会有结果的那个带有讥讽性的预言是正确的,他现在还不得而知。
这种捉摸不定的局面迫使彼得至少拖延到明天去对赫比·钱德勒采取任何行动。他知道应该马上把那个品质恶劣的侍者领班解雇,这等于为饭店清除了一个恶魔。当然,明确地说,要解雇钱德勒并非因为他从事拉皮条的勾当——这种勾当如果他不干,也会有别人干的——而是因为他贪得无厌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钱德勒被解雇后,许多别的弊病也可随着消除,可是沃伦·特伦特是否会同意采取这样一个决断的行动,尚不得而知。不过想起铁证如山,想起沃伦.特伦特对饭店名声的关切,彼得相信他会同意的。
彼得提醒自己,不论怎样,他必须确保狄克逊—杜梅尔一伙的供词不外传,只限于饭店内部使用。这一点,他一定得守信用。今天下午他还吓唬他们,扬言要告诉马克·普雷斯科特他女儿遭强奸未遂一事。可是现在彼得又想起了玛莎的恳求:我爸爸在罗马。请别告诉他——永远不要告诉他。
一想到玛莎,他就想起得赶快去了。几分钟后,他离开了公寓,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彼得问道,“就是这座房子吗?”
“肯定是。”汽车司机迟疑地看着他的乘客。“如果地址对的话,那就是这里了。”
“地址是对的。”彼得随着司机的目光朝这座巨大的、正面雪白的宅邸望去。单单它的外表已足令人叹为观止了。在矮紫杉树篱与参天的木兰树后面,雅致的、刻着凹槽的圆柱从平台突兀而起,直通到一个围有栏杆的高高的阳台,阳台上面,圆柱支撑着一个高耸的古典式对称的三角顶。主楼两翼的建筑完全是主楼的缩影。建筑物的全部外表都已经过精心翻修。木头表面保养得很好,油漆一新。房屋四周,橄榄树的醉人花香飘溢在黄昏的空气中。
付过车资,彼得走近一座铁栅栏大门,门顺利地开了。一条古老红砖的小道蜿蜒于大树与草坪之间。天还没有大黑,屋前小路两侧高悬着的两盏路灯已经点亮。他刚踏上平台的石阶,就听到门闩重重地卡嗒一响,通往屋内的两扇门打开了。玛莎出现在宽阔的门口。她等彼得跨上最后一个台阶才向他迎上去。
她穿着一身白衣服——一件苗条的紧身长衣,与她乌黑发亮的头发形成鲜明的对照。他格外感觉到她那种诱人的又象少妇又象孩子的魅力。
玛莎快活地说道,“欢迎!”
“谢谢。”他做了手势。“这会儿我真有点目不暇接呢。”
“人人都这样。”她挽起他的胳膊。“在天黑以前我带你正式去参观一下普雷斯科特的住宅。”
他们重又走下平台台阶,穿过绿草如茵的草坪。玛莎一直紧贴在他身旁。
隔着衣袖,他感觉到她的肉体又温暖又结实。她的指尖轻轻地碰着他的手腕。
除了橄榄树的花香,他还闻到一阵阵淡谈的香气。
“喏!”玛莎突然转过身来。“在这儿一切美景尽收眼底。人们常在这儿拍照。”
从草坪这一边望过去,景色更为迷人。
“这所房子是个爱享受的法国贵族建造的,”玛莎说道。“它建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他喜欢希腊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艺术,嘻嘻哈哈的奴隶,还喜欢身边有个情妇,这就是添造侧翼房屋的原因。我父亲又添造了另一侧翼。
他喜欢平衡——象帐目和房子都要平衡。”“这是新的指导方式——带事实的哲理吗?”
“喔,两者我都不少哩。你要事实吗?——瞧那屋顶。”他们同时往上看。“你看那屋顶挑出在上面那个阳台上。这种路易斯安那—希腊式——这儿大多数古老的大房子都是这样建造的——是很合理的,因为在这儿的气候下,它既能遮荫又通风。阳台常常是最好的活动地方。它成为家庭的中心,一个谈笑和共享天伦之乐的地方。”
他嘴里念道,“家家户户,共享幸福生活,知足常乐。”
“这是谁说的?”
“亚里士多德。”
玛莎点点头。“他该喜欢阳台罗。”她顿了一顿,思考着。“我父亲做了许多修复工作。现在房子比以前好了,可是我们没有好好地利用它。”
“你一定非常喜欢这里的一切。”
“我讨厌它,”玛莎说道。“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讨厌这个地方。”
他诧异地看着她。
“喔,要是我作为游客,来参观参观,跟别人一起排队,花了五毛钱,由人带着参观一圈,就象春天节日期间,我们开放这座屋子供人参观那样,那我就不会讨厌它了。我会喜欢它,因为我爱好古老的东西。但是我不愿长住在里面,特别不愿在天黑以后独个儿住在里面。”
他提醒她说,“现在天黑下来了。”
“我知道,”她说。“可是你在这儿!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开始往回走,穿过草坪。他这时才感觉到这样寂静。
“你的其他客人不会惦念着你吗?”
她淘气地斜着眼睛看了一眼。“什么其他客人?”
“你不是对我说……”
“我说我要请一次客;我现在请了。就请你一个人。如果你担心我没有女伴,安娜在这儿呢。”他们已走进屋内。屋内天花板很高,幽暗而荫凉。
在房间那头,有个身穿黑绸衣的矮小老妇人微笑着向他们点头。“我跟安娜谈起过你,”玛莎说道,“她同意了。我父亲绝对信任她,所以一切都没问题。哦,还有本。”
一个黑人男仆蹑手蹑脚地跟着他们走进一间四壁都排满书的小书房。他从一只餐具柜端来一只托盘,上面放着酒瓶和雪利酒杯。玛莎摇摇头。彼得接过一杯雪利酒,若有所思地呷着。玛莎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招呼他坐到她身旁来。
他问道,“你常常一个人在这儿消磨时间吗?”
“我父亲在出差的间隙时间里回家来。只是现在他出差的时间越来越长,而间隙的时间却越来越短了。我宁可住一所简陋的新式平房。只要它热闹就是了。”
“我想你不可能会愿意住那种房子吧。”
“我知道我会的,”玛莎说得很肯定。“只要我能够跟我真正心爱的人住在一起。就是住在饭店也行。饭店的经理不是在他们饭店的顶层都占有一套房间吗?”
他惊诧地抬起头来,看到她满脸笑容。
不一会儿,男仆进来轻声地说晚饭已经摆好了。
在隔壁一间屋子里,一张小圆桌上摆了两副刀叉。烛光映照在餐具和板墙上。黑色大理石壁炉架的上方挂着一张神情严肃的祖先的画像,给彼得一种仿佛在受审查的感觉。
“可别让曾祖父打扰了你,”他们就座后玛莎说道。“其实他是在向我皱着眉头呢。是这么一回事,他曾经在他的日记里写过,他打算建立一个王朝,而我是他最后一个不肖的子孙了。”
他们一边进餐,一边聊天——逐渐消除了拘束——男仆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他们。菜精致极了——主菜是精心烹调的什锦饭,接着是美味可口的火烧乳酪。彼得来时还有些疑虑,但现在却真心地感到非常愉快。随着时间的消逝,玛莎似乎显得越来越兴高采烈,他也觉得跟她在一起越来越无拘束了。
他认为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们的年龄毕竟相差不大。在烛光照耀下,古老的房间里四周黑糊糊的,他发觉她真是美极了。
他在想,不知很久以前建筑这座巨大房屋的法国贵族和他的情妇是否也曾在这里如此亲热地共进过晚餐。或者是不是此时此景使他出了神才产生这个想法呢?
餐毕,玛莎说,“我们到阳台上去喝咖啡吧。”
他扶着她的椅背,她迅速地站了起来,象刚才一样冲动地挽住他的手臂。
他觉得很有趣地跟她走进一条过道,登上宽阔的弯弯曲曲的楼梯。楼梯顶部是一条宽敞的走廊,暗淡的灯光映照着四面的壁画;走廊一直通向他们曾在楼下现已夜色蒙眬的花园里眺望过的那个露天阳台。
一张柳条桌上摆着两只小咖啡杯和一套银制的咖啡茶具。上面点着一盏闪烁不定的煤气灯。他们拿着咖啡杯坐到一张铺着垫子的摇椅上去,一坐下去椅子便慢悠悠地晃动起来。微风习习,夜晚的空气清凉宜人。花园里传来一阵阵响亮的卿卿虫鸣声,两条马路外圣查尔斯街上来去车辆的喧嚣声隐约可闻。他感觉到玛莎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旁。
彼得责怪道,“你怎么突然不吱声了?”
“我知道。我在想该怎么说好。”
“你不妨直说。直说往往能解决问题。”
“好吧。”她的声音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已经下决心要嫁给你。”
彼得坐着,呆若木鸡,甚至连来回晃悠的摇椅也停下来了,仿佛有几分钟之久,但是实际上他估计才不过几秒钟而已。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咖啡杯。
玛莎咳嗽着,接着又由咳嗽变成了神经质的大笑。“如果你想走,那边就是楼梯。”
“不,”他说。“如果我走了,那我就永远不会明白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半侧着脸,直望着前面远远的夜空。他感觉到她在发抖。“只是我突然想要这么说,而且我很肯定我该这样说。”
他知道他接下去不管对这个感情冲动的姑娘说什么,都应该温存体贴,这点很重要。他也不安地感到喉咙紧张地给哽住了。他荒谬地想起了今天早上克丽丝汀说过的话:小普雷斯科特小姐长得象个小孩,就跟猫长得象老虎一样。不过我认为一个男人要是被吃掉了,那倒是滑稽的。这种说法当然是不公平的,甚至是粗暴无礼的。但玛莎不是一个孩子了,这是事实,而且也不应该把她当孩子来看待。
“玛莎,你对我几乎完全不了解,我对你也几乎完全不了解。”
“你相信直觉吗?”
“在某一点上相信的。”
“我对你可有一种直觉。头一次见到你就有了。”起初她的声音有点发抖,此刻已平静下来了。“多半我的直觉是正确的。”
他轻轻地提醒她,“那么对斯坦利·狄克逊和莱尔·杜梅尔呢?”
“当时我的直觉是正确的。我没有按我的直觉做,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次却不同了。”
“但是直觉还是可能会错的。”
“即使你等了很长的时间,你还是常常会错的。”玛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当她的双眼紧盯着他的眼睛时,他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他过去没有看到过的坚强的性格。“我的父母在婚前彼此认识了十五年。我母亲有一次告诉我说凡是认识他们的人都说他们俩情意相投,是天作之合。谁知结果却糟透了。我知道;我当时是左右为难。”
他默不作声,不知说什么好。
“这件事使我懂得了一些道理。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也是如此。你今晚看见安娜了吧?”
“看见了。”
“她十六岁那年,被迫嫁给一个她只见过一面的男人。这是一种父母之命的婚姻;那时候,他们都是这样做的。”
他端详着玛莎的脸说道,“说下去吧。”
“在结婚前一天,安娜哭了一整夜。但是她还是照样结婚了,他们共同生活了四十六年。他们跟我们一起住在这儿;去年她丈夫去世了。他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和气、最可爱的男人了。如果真有什么美满姻缘的话,就该数他们这一对了。”
他犹豫了一下,不想去辩驳,但是不以为然地说,“安娜可没有按自己的直觉去做。否则的话,她就不会结婚了。”
“我知道。我只是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而凭直觉做事并不比其他的差。”玛莎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相信到时候我会使你爱我的。”
他激动起来,自己也感到可笑,出乎意料。当然她这种想法是荒谬的,是一个少女幻想出来的浪漫产物。他过去就吃过思想浪漫的苦,因此深有体会。但是他真有体会吗?是否凡事都有前因后果呢?玛莎的求婚果真是异想天开吗?他突然荒谬地深信玛莎所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他想,不知那个出门在外的马克·普雷斯科特对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你是在考虑我的父亲……”
他吃了一惊,说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开始对你有所了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吸进了一口新鲜空气似的。“你父亲怎么样呢?”
“我猜他一开始会担心的,很可能会匆匆地飞回家来。这个我可不在乎。”玛莎微笑着。“但是他总是讲道理的,我相信我能够说服他。而且,他会喜欢你的,我知道他最欣赏的是哪一类人,你就是其中之一。”
“唔,”他说道,不知道该发笑,还是该当真,“至少这使我感到欣慰。”
“还有一点。对我倒无所谓,可对他倒是很重要的。你瞧,我相信——
我父亲也会相信——将来你在饭店上一定大有作为,也许还会拥有自己的饭店。并不是说我在乎这些。我要的是你。”她一口气把话说完。
“玛莎,”彼得轻声地说,“我不……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阵沉默,他感觉到玛莎渐渐失去了自信,刚才仿佛是她坚强的意志使她充满了自信,而现在意志与勇气都丧失殆尽了。她半信半疑地低声说,“你以为我很可笑吧。那最好就讲吧,讲过就算了。”
他向她保证说,“我并没有认为你可笑。如果人们,包括我自己,都象你这样坦率……”
“你是说你不在乎?”
“根本不是什么在乎不在乎的问题。我是又感动又不安。”
“那么别再多说了!”玛莎纵身而起,向他伸出双手。他握着它们,面对她站着,他们的手指相互勾着。他发觉,即使她的疑虑只是部分消除了,她也能在半信半疑后主动地退却。她催促他说,“那么你走吧,好好想想!
想,想,想!特别想想我。”
他说——而且他是这样想的——“不可能不想哩。”
她仰起脸来让他亲吻,他凑近她。他想轻轻吻她的面颊,但是她去亲他的嘴,接吻时,她的双臂紧紧搂住他。他头脑里隐约地响起一阵警钟声。她的身体紧贴着他,两人的身体接触在一起,仿佛感觉触电一样。她身上发出淡淡的香气,令人消魂。她的香水气味直扑他的鼻孔。此刻,他只能是把玛莎视为成年的女人了。他感到自己周身兴奋激动,神智飘荡。警钟已经不响了。他所记得的只是:小普雷斯科特小姐……一个男人要是被吃掉了……那倒是滑稽的。
他毅然地挣脱身子,温柔地握住玛莎的手,说,“我该走了。”
她跟他走到平台上。他的手抚弄着她的头发。她轻声耳语着,“彼得,亲爱的。”
他走下平台的台阶,几乎不知道这儿是台阶。
十四
晚上十点半的时候,饭店侦探长奥格尔维从圣格雷戈里饭店主楼取道职工使用的地下隧道蹒跚地走到邻近的饭店车库里去。
他挑选隧道走,而不走更为方便的主楼过道,跟他精心考虑挑选这个时间是出于同一个理由——尽量不要惹起人们的注意。晚上十点半,旅客们要开车出去的也都已经走了,而要开车回来的还为时尚早。在那个时候,也不大可能有新的旅客住进饭店里来,至少不会从公路上来。
奥格尔维原来的计划是在凌晨一点钟把克罗伊敦公爵夫妇的杰格尔牌汽车往北开去——离现在不到三个钟头了——这个计划没有变更。然而,在走以前,这个胖子还有事情要于,至关重要的是别让人看到。
干这件事情使用的工具全装在他手中拿着的纸袋里。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精心策划时疏忽了这些漏洞,奥格尔维一开始就看到了,但是他宁愿秘而不宣。
在星期一晚上死亡两人的车祸中,杰格尔的一只前灯撞碎了。而且,由于前灯的框圈撞落,现由警察捡了去,前灯的座架也松了。按计划要在黑夜驾驶这辆车,那么前灯一定要换过,座架也必须暂时修理一下。但是要把车子开到市内修车厂去显然太危险了,让饭店自己的机修工来修,也同样是不可能的。
昨天,奥格尔维也趁车库里没有人的当儿,检查过那辆车子,它停在一根柱子后面不易看到的停车处。他决定如果能找到同一类型的前灯,可以自己临时修配一下。
他掂量过到新奥尔良唯一一家经售杰格尔的汽车商那里去买一只前灯要冒的风险,结果放弃了这个想法。到目前为止,尽管据奥格尔维所知,警察还不知道他们在寻找的车子是哪家厂生产的,但是一两天之后,那些玻璃碎片一经验明,他们就会知道的。如果他现在去买了一只杰格尔前灯,当查问时,就会一下子想起来,而追查到是谁买的。他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到一家自助汽车零件商店去买了一只标准的北美双灯丝密封灯。他凭目测认为这是可用的。现在他准备去试试。
在这么紧凑的一天里还去买了这只灯,这使饭店侦探长既觉得称心满意又有些心神不定。他也感到疲乏,这对他就要长途驾车北上是一个不好的开端。他聊以自慰的是想起了那两万五千块钱,其中一万块钱,根据商定,他今天下午已经从克罗伊敦公爵夫人那里拿到了手。当时的情景是又紧张又冷淡,公爵夫人紧闭双唇,一本正经,奥格尔维则毫不介意,只顾贪婪地把那一大叠钞票往公事包里塞。公爵在一旁喝得醉醺醺地,东倒西歪,眼睛迷迷糊糊的,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事。
想到钱,这个胖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已把钱藏在安全的地方,身边只带了两百元——以防万一旅途中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而另一方面却有两个原因使他心神不安。一是假如他不能把杰格尔开出新奥尔良,以及以后开出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田纳西州和肯塔基州,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二是彼得·麦克德莫特特别要求奥格尔维不要远离饭店。
昨夜的窃案,很可能是一个惯窃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里干的,发生得真不是时候。奥格尔维已经尽力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他已经通知市警察局,侦探已经去访问过失主。饭店职工,包括其他饭店侦探,已经有所提防,奥格尔维的副手也接到了关于遇到各种意外事故时应采取什么措施的指示。但奥格尔维很清楚,他应该亲自到场指挥,当麦克德莫特发现他不在时——第二天麦克德莫特就会知道的——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从长远观点看,这种风波与自己不相干,因为麦克德莫特之类的人可能饭碗靠不住,而奥格尔维却仍然会保住他的饭碗,其理由只有他自己和沃伦·特伦特才知道。但是这样一来,他以后几天的行动,将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是这位饭店侦探长首先要避免的。
这个窃案及其后果只在一个方面是有用的。凭这个正当理由,他又去走访了一次警察局,在局里,随便问了一下车祸调查的进展情况。他了解到,警察局仍然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案件上,并把全部力量都放在破案上面。在今天下午的《州报》上,警察局发出了一个新的通报,要求大家如发现挡泥板和前灯损坏的汽车应立刻报告。知道这些情况当然是桩好事,但是要把杰格尔驶出本市而不被发现就更难了。奥格尔维想起这点就有些害怕。
他已经走到隧道的尽头,进入了车库的副地下层。
灯光黯淡的车库静悄悄的。奥格尔维犹豫起来,到底应该直接去停在几层上面的克罗伊敦夫妇的汽车那里呢,还是先去车库办公室,那里夜班管理员正在值班。他认为还是先去办公室比较谨慎。
他吃力地、气喘吁吁地爬上两段铁楼梯。管理员是一个殷勤的老头子,名叫库尔墨,他一个人坐在这间灯光很亮的靠近进出口坡道的小房间里。当饭店侦探长走进房间时,他放下晚报。
“让你知道一下,”奥格尔维说,“我马上就要开走克罗伊敦公爵的车子。它在371号停车场。我在帮他做件事。”
库尔墨皱起眉头。“我不知道能否让你开走,奥先生。除非有人许可。”
奥格尔维拿出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的条子,这是今天早上在他要求下写的。“我想这就是你需要的许可了。”
夜班管理员仔细地看了上面写的文字,然后把纸条翻过来。“这就行了。”
饭店侦探长伸出短肥的手去取回条子。
库尔墨摇了摇头。“我得留着它作证明。”
胖子耸耸肩膀。他颇想要回这张条子,但是如果他坚持要回,就会引起争论,从而唤起对这个本来可能已被遗忘的事件的注意。他指了指纸袋。“我先去把这个放好。过一两个钟头我就来开车子。”
“随你的便,奥先生。”管理员点点头,又看他的报去了。
几分钟后,奥格尔维走近371号停车场,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周围看了一眼。天花板很低的水泥停车坪上大约有一半停了车子,其余地方空荡荡的,一片寂静。毫无疑问,值夜班的车库助手都在主楼他们的更衣室里,趁这个空暇在打盹或玩牌。但动作还是必须迅速。
在远远的角落里,靠杰格尔汽车和部分柱子的掩护,奥格尔维把纸袋里的东西倒出来:一只前灯、一把旋凿、钳子、绝缘线和黑胶布。
他的手指头,尽管看上去很笨拙,动作却出奇地敏捷。他双手戴着保护手套,把残留的破碎前灯拆下来。他一下子就发现代用前灯完全可以配上杰格尔汽车,只是电源接头配不上。他预料到这点。他动作迅速地用钳子、电线和胶布,改装了一个粗糙但实际可用的接头。他另外用电线绑住车灯,又从纸袋里拿出硬板纸,把它塞进由于丢失了框圈而留下的空隙。他在上面贴上黑胶布,再把胶布穿过去,在后面粘住。这种贴贴补补的玩意儿在白天很易被人看出来,但在黑夜里则可以应付过去了。这花了大约十五分钟就完成了。他打开驾驶盘这边的车门,把前灯开关转到“开”字上,两只前灯全亮了。
他松了一口气地哼了一声。就在这个时候,从底下有一辆汽车疾驶而来,喇叭时断时续地发出刺耳的鸣叫声。奥格尔维愣住了。汽车越驶越近,在水泥墙和低天花板的回声下,马达声特别响。突然,前灯一闪而过,汽车驶上坡道到上一层去了。轮胎吱的一响,汽车停下了,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奥格尔维这才放下了心。他知道车库助手会乘吊车回到底下去的。
他一听到脚步声消失,就把工具和材料连同原来那只前灯的一些大块碎片一起放回纸袋里。他把纸袋放在一边,准备等一会来拿走。
刚才他上来时,看到底下一层有一个清洁工的小房间。现在他就从坡道往下走到那间屋里去。
不出他所料,屋里有打扫工具,他挑了一把扫帚、一只畚箕和一只水桶。
他在桶里装了一些热水,再放入一块抹布。他留神听着底下的动静,等两辆汽车开过了,才赶紧回到停在上面一层的杰格尔汽车旁。
奥格尔维用扫帚和畚箕仔细地把汽车周围打扫干净。绝对不能有一块可辨认的碎片留下,使警察得以同从车祸现场捡来的碎片作比较。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开进来停放的汽车逐渐增多起来。他在扫地的时候,有两次因怕被人发觉而停了下来。当一辆汽车开进同一层的停车场,就停在离杰格尔几码远的地方,他简直都不敢呼吸了。幸而这位车库助手向四周看也不看,但是这却是个得赶紧干的警告。如果一个助手看到了他,跑过来,那准会好奇地问长问短,而且到了底下还会讲给别人听。这样奥格尔维对夜班管理员解释的他何以在这里的理由,似乎就难以使人信服了。不仅如此,要开车北上不被发觉,还应该尽量不留下蛛丝马迹。
还有一件事需要做。他用热水和抹布小心地把杰格尔挡泥板撞坏的地方及其周围擦干净。他拧抹布时,本来干净的水一下子成了褐色。他仔细检查了自己的手工,满意地嘘了一声。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在车上再也找不到干的血迹了。
十分钟以后,他汗津津地回到了饭店的主楼。他直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想在长途开车去芝加哥之前,在那里小睡一个小时。他对了对时间,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十五分。
十五
“如果有人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罗亚尔·爱德华兹直截了当地说,“我还可能多帮些忙。”
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稽核员向坐在长会计办公桌另一端面对着他的两个人说。他们前面摊着打开的分类帐册和文件,平时在晚上这个时候总是一片漆黑的整个办公室现在却是灯火辉煌。爱德华兹一个钟头前把这两个客人从沃伦·特伦特的十五楼套房直接带到这里来,并亲自开亮了电灯。
饭店老板的指示很明确:“这两位先生要检查我们的帐册。他们可能要一直工作到明天早晨,我希望你陪着他们。他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什么都别瞒。”
罗亚尔·爱德华兹觉得,他的老板发出这个指示时,好象现出很久以来没有过的高兴样子。但是这种高兴并没有平息稽核员的怒气。他正在家里整理集邮,却被召了来,这已使他感到生气。而更使他恼火的是,丝毫没有向他吐露过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是饭店里始终不渝从九点工作到五点的人,要他通宵工作,他也十分不满。
当然,稽核员也知道星期五是抵押的最后限期,以及柯蒂斯·奥基夫到饭店里来的明显用意。这两个人的来访也许跟这两件事有关,但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就很难猜测了。挂在这两个客人行李上的标签可能是一个线索,那标签说明他们是从华盛顿特区飞到新奥尔良来的。不过凭他的直觉,这两个会计师——他们显然是会计师——跟政府没有关系。算了,他最后总会知道真相的。但此刻把他当小职员看待,这使他感到恼火。
他刚才说如果多告诉他一点,他还可能多帮一些忙,可是两人都没有反应,因此他又重说了一遍。
两个客人中年纪较大的那个,是一个矮胖的中年人,有一张不动声色的脸,他拿起身旁的咖啡一饮而尽。“爱德华兹先生,我常常这么说,没有比一杯好咖啡再好的东西了。你走遍许多饭店,它们就是不懂怎么煮咖啡。这里却懂。因此我认为能烧出这样好咖啡的饭店,不会有多大毛病的。你说是吗,弗兰克?”
“我想如果我们要在早晨前完成这个任务,我们最好别闲聊了。”第二个人严厉地回答道,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一张资产负债试算表,连头都不抬。
第一个人做了一个和解的手势。“听见了吧,爱德华兹先生?我想弗兰克是对的;他总是对的。因此,虽然我很想把全部事情解释清楚,也许我们最好还是工作吧。”
罗亚尔·爱德华兹意识到自己的请求遭到拒绝,就生硬地说,“好吧。”
“谢谢,爱德华兹先生。现在我想看看你们的盘存制度——购货,卡片目录,现有的存货,你们的最后一张供应凭证,和其他等等。喂,的确是好咖啡。能再给我们来一点吗?”
稽核员说,“让我打电话下去。”他垂头丧气地发觉已经近午夜了。显然他们还要在这儿呆上好几个钟头。
星期四
一
为了能集中精力应付下一天的工作,彼得·麦克德莫特觉得最好还是回家去睡一会。
午夜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他自忖已经走了一两个小时了,也许还不止。
他觉得精神爽朗,也并不太累。
长时间散步是他的老习惯,特别是逢到心中有事或是遇到问题无法解决的时候。
今晚较早的时候,他离开了玛莎,就回到他的市中心公寓。可是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他心神不定,睡意尽失,于是便出去散散步,向河边走去。
他信步走到波伊德拉斯和朱莉娅街码头的尽头,走过停泊在那里的许多船只,其中有些已是灯暗人静,另一些正忙于准备启航。然后他在坎内尔街摆渡过密西西比河,沿着寂静的堤岸的那一边走着,遥望着黑洞洞河水上的市内灯火。在归途上,他又到老加里去,现在已经坐在古老的法国市场里呷着牛奶咖啡了。
几分钟之前,他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想起了饭店的事务,就打了个电话到圣格雷戈里饭店,询问关于美国牙医协会大会声称要撤离饭店一事有没有新的情况。夜班副经理告诉他有新情况,举行会议那一层楼的侍者管理员在午夜前不久传来一个消息。据侍者管理员目前所闻,牙医的执行委员会开了六个小时的会,没有作出具体的结论。可是,已定于上午九时半在多芬厅召开全体代表紧急大会。预计大约有三百人出席会议。会议将拒绝旁听,并严密布置了保密措施,同时还要求饭店协助,保证会议不受干扰。
彼得吩咐了几句话,指示应当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之后,就把这件事丢在脑后,留待早上再说。
除了这个短暂的分心之外,他的头脑里多半在想玛莎以及夜里所发生的事。一连串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着,就象纠缠不休的蜜蜂。怎样适当地去处理这个局面,而又不致愚拙地使玛莎伤心呢?当然,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她的求婚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不客气地拒绝她的真心诚意的请求,这是最无礼貌的了。他曾经对她说过:“如果人们都象你这样坦率真诚……”
还有一个想法——如果双方都坦率真诚的话,为什么要怕呢?他今晚对玛莎发生兴趣,不是由于她是个小姑娘,而是由于她已是一个少妇了。他闭上眼睛,她的形象就浮现在他眼前。其作用简直象呷了使人易醉的烈酒那样。
但是他过去尝过这样的烈酒,结果总是一股苦味,他曾发誓再也不尝那先甜后苦的滋味了。这种经验能锻炼判断力,使一个男人在选择女性时更聪明一点吗?他觉得未必如此。
可他毕竟是一个有呼吸、有感觉的男人。不可能,也不应该一辈子自我隔绝。问题在于:何时和如何结束这种局面?
不管怎样,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呢?他要不要再与玛莎见面呢?他想——除非他立即断然割断彼此之间的关系——显然他是应该再见她的。那么,应该保持什么关系呢?还有,他们的年龄差距怎么办呢?
玛莎十九岁,他三十二岁。年龄相差似乎悬殊,但究竟算不算悬殊呢?
当然,如果他俩都比现在大十岁,商人相恋——或是结婚——就不会使人感到奇怪了。而且,他很怀疑玛莎是不是会跟一个与她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建立密切的关系。
问题是无穷无尽的。但是,要不要以及在什么情况下再和玛莎见面,还必须作出决定。
在整个思索过程中,他也始终对克丽丝汀念念不忘。在短短的几天中,他与克丽丝汀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近。他记得他昨晚临去普雷斯科特家前还思念着克丽丝汀。就以现在来说,他发现自己还在渴望着能重新看到她,并听到她的声音。
他想,这真是怪事,一个星期以前还坚持独身的他,现在竟然会在两个女人之间感到烦恼不已!
彼得自疚地苦笑一下,付了咖啡帐,就站起来走回家去了。
归途是可以经过圣格雷戈里饭店的,他习惯地向那里走去。当他到达饭店时,已经是凌晨一时多了。
他看到饭店门厅里还有活动。外面的圣查尔斯街却静悄悄的,只有一辆兜客的出租汽车和一两个行人。他跨过马路,打算抄近路绕过饭店的后面。
这里更寂静了。他正要走过饭店停车库的大门时,听到里面坡道上由远而近响起了马达声,看到前灯的两道光扫射过来,就立刻停下步来。不一会,就大摇大摆地出现了一辆低车身的黑汽车。它开得很快,到了街心,轮胎吱的一声,突然煞车停了下来。车正停在亮处。彼得注意到它是一辆杰格尔牌汽车,看上去好象它的一块挡泥板被撞瘪了,同侧的前灯也有点特别。他希望这些毛病不是由于饭店车库的不小心而造成的。如果是的话,过不了很久,就会有人到他这里来告状。
无意中他朝司机看了一眼。他大吃一惊,发现开车的是奥格尔维。这个饭店侦探长和彼得的目光相遇时,也同样现出惊讶的样子。接着汽车猝然离开车库,疾驰而去。
彼得感到纳闷,奥格尔维为什么开车?开到哪里去?为什么坐杰格尔而不坐侦探长平时坐的那辆旧雪佛兰牌?继而一想,职工在饭店以外的所作所为是他们自己的事,彼得就继续向他的公寓走去。
不久,他就酣然入睡了。
二
与彼得·麦克德莫特相反,奇开匙·米尔恩一晚没有睡好觉。
他迅速利落地把总统套房钥匙的精确尺寸弄到了手,但却没有能同样迅速利落地把一个能供他使用的复制钥匙搞到手。奇开匙到新奥尔良后认识的那些人,出乎他意料,都帮不了他什么忙。后来总算在爱尔兰隧道附近的陋巷里有一个奇开匙认为可以信得过的锁匠答应给他配制钥匙,尽管这个人咕哝着,对不能用原钥匙而只能按照注明的尺寸来配制钥匙表示不满。不过,这把新钥匙要到星期四中午才能交货,而且索价惊人。
奇开匙心知别无他法,就同意了所索的高价,也同意了交货的时间。可是等待交货这件事对他来说,是非常难熬的,因为他意识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被搜捕的可能性也就越来越大了。
今晚上床之前,对于要不要在清晨再在饭店里施展一下身手,他曾有思想斗争。他手里还有两把饭店房间钥匙尚未用过。一把449号是他星期二早晨在飞机场弄到手的第二把钥匙,还有一把是803号,他在饭店服务台上没有索取自己的830号钥匙,相反却索取了803号钥匙。可是他打消了清晨动手的念头,决定还是静待为妥,要集中精力去搞克罗伊敦公爵夫人这个大目标。然而奇开匙自己心里明白,其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主要动机在于恐惧。
整个晚上,他睡不着,越想越害怕,再也不愿用自欺的薄纱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了。可是他决定,到了明天,无论如何也要战胜恐惧,重振自己勇猛如狮的本性。
他终于心神不安地睡着了。他梦见一扇大铁门挡住空气和阳光,慢慢地向他关过来。他竭力想从尚留下的一线缝隙中逃出去,可是浑身无力,动弹不得。门关上了,他哭了起来,知道这门永远不会再开了。
他在黑暗中醒过来,浑身发抖,满脸泪痕。
三
在新奥尔良以北大约七十英里的路上,奥格尔维还在思索着他与彼得·麦克德莫特相遇一事。当时的这一惊,其影响真非同小可。在其后的一个多小时里,奥格尔维一直紧张地开着车子,有时几乎不知道杰格尔牌汽车已开到什么地方,先是穿过城市,继而越过庞恰特雷恩堤道,最后朝北驶上跨州界的59号公路。
他的目光经常注视着后视镜。每当后面有汽车灯光照射,他都留意着,以为它们要鸣放追捕警号,超车拦阻。前进中,每到转弯路角,他总以为警察设有路障而准备煞车。
他直觉地认为,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出现,其唯一可能的理由是要目睹他驾车逃离的犯罪行为。麦克德莫特怎么会知道这个计划的,奥格尔维却心中无数。可是显然他已经知道这个计划,而饭店侦探竟象初出茅庐的新手一样,落入了圈套。
直到后来,当原野在破晓前寂静的黑暗中飞逝而过时,他才开始怀疑:会不会仅仅是一个巧遇呢?
如果麦克德莫特的出现是有目的的话,这辆杰格尔牌汽车无疑地早该受到追踪或在某个设有路障的路口被拦截了。既然至今太平无事,就说明很可能是巧遇,而且实际上几乎可以肯定了。想到这里,奥格尔维精神大振。他开始贪婪地想到那二万五千元,到了目的地,这笔钱他就可以到手了。
他心中盘算着:到现在为止一路平安,再继续往前走是不是更明智呢?
再过一个小时天就亮了。他原定计划是把车开离公路隐蔽起来,昼伏夜出。
但是白天停下来可能有危险。他现在才走了半个密西西比州,距新奥尔良还比较近。当然,继续前进也会有彼人发现的风险,可是很难说这风险究竟有多大。一天来的紧张和体力不支使他打消了继继前进的念头。他已经疲倦不堪,很想睡觉。
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在他后面象魔术般地突然出现了一道红光。警号狂啸。
这是他几个小时以来一直以为要发生的事。由于没有发生,他为之松了一口气。现在终于发生了,这使他倍感震惊。
他本能地用力一脚把风门踩到底,杰格尔牌汽车象离弦的箭一样,向前疾驰而去。速度计上的指针大幅度摆动起来……指向七十,八十,八十五。
到九十时,奥格尔维由于转弯而放慢了速度。就在这时,闪闪的红光紧紧在后尾随着。刚停了不久的警号又呼啸起来。接着红光向一边移动,后面的司机打算超车。
奥格尔维知道无济于事了。即使他现在能甩掉这辆紧追不舍的车子,也无法逃避前面其他汽车的拦截。他无可奈何地放慢了车速。
那辆汽车疾驰而过,他匆匆地瞥见它是一辆淡色车身的轿车型长汽车,车内灯光暗淡,一个人俯身看着另一个人。接着这辆救护车开远了,闪闪的红光在前面的路上渐渐消失。
这场虚惊吓得他发抖,使他更觉疲乏了。他决定,不管比较下来风险有多大,他也得离开公路,找个地方隐蔽一天。他现在已过了密西西比的小村庄梅肯,它是他第一夜开车要到达的目的地。天空开始现出曙光。他停下来看了一下地图,便很快地离开公路驶向纵横交错的小道上去。
路面越来越坏,不久他就开到了一条满地车辙、杂草丛生的小道上。天很快就亮了。奥格尔维走下车来,观察一下郊野周围的环境。
这里树木稀少,荒无人烟。离开最近的公路有一英里多路。前面不远有一丛树林。他走过去踏勘了一下,发现这条小道伸进树林就断了。
这个胖子满意地咕噜了一声。他回到杰格尔车上,小心地把它开进树林,隐蔽在树叶之中。他随后各处查看一下,断定不走近确实看不见车子才放了心。检查完毕,他就爬进车厢后座,倒头便睡。
四
早上快到八点钟,沃伦·特伦特醒来已有几分钟,他觉得纳闷,为什么自己今天这样心旷神怡。后来他记起来了:昨天和职工工会谈的交易今天上午要完成了。他顶住压力,不顾种种不愉快的预测,并克服形形色色的阻碍,终于在最后几个小时的限期前,挽救了圣格霄戈里饭店,使它不为奥基夫的饭店联号所吞并。这是个人的胜利。至于他与工会之间那种不寻常的联合,今后也许会引起更大的麻烦这个问题,他暂时不去想它。如果发生了,到时候再发愁吧;最要紧的是先摆脱眼前的威胁。
起床之后,他从饭店最高的十五层楼套房的一个窗口俯瞰全城。外面又是一个美丽的晴天,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在几乎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照耀着。
淋浴时,他轻快地哼着曲子,然后让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给他剃胡子。
老板满脸高兴的样子,异乎寻常,使罗伊斯竖起眉毛,感到惊异,可是沃伦·特伦特——还远远没有到开口说话的时间呢——不想作什么说明。
他穿好衣服,就立刻到起居室打电话给罗亚尔·爱德华兹。总机接线员把电话接到稽核员的家里,他先讲了一通,说他昨晚工作了一个通宵,现在老板的电话又打断了他该享受的早餐。沃伦·特伦特对他这番带有诉苦口吻的话置之不理,只想知道昨夜两个来访的会计师有什么反应。据这位稽核员汇报,来访者虽然听取了关于饭店当前财务危机的简单介绍,但没有发现其他特殊问题,爱德华兹对他们的提问都一一作了回答,他们看来也感到满意。
沃伦·特伦特感到放心,便让稽核员会吃他的早餐了。他想,证明他本人所述的圣格雷戈里情况属实的报告,也许现在已经向北打电话告诉了华盛顿。他预料不久就会直接得到回音。
几乎就在同时,电话铃响了。
罗伊斯正要从几分钟前送到的房内手推车上去端早餐,沃伦·特伦特挥手示意叫他等一等。
接线员的声音通知说这是长途电话。他报了自己的名字后,另一个接线员请他等一下。然后电话里传来了职工工会主席的粗暴的声音。
“是特伦特吗?”
“是的,早上好!”
“我昨天他妈的警告过你不要隐瞒情况。可你们要做这种蠢事。现在我告诉你:凡是跟我耍花招的人,到头来都会后悔莫及的。这回算你运气,交易还没有商定,就露了马脚。可是警告你:“别再跟我来这套把戏啦!”
这个突如其来的刺耳的粗暴声音,一时弄得沃伦·特伦特哑口无言。他喘了一口气,反驳道,“老天爷,我一点也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懂,在你他妈的饭店里发生了种族乱子!纽约和华盛顿的每一家报纸都刊载了这个新闻呢!”
过了几秒钟,这个愤怒的训斥才使他想起了彼得·麦克德莫特昨天的报告。
“昨天早上发生过一件事,一件小事。根本谈不上种族乱子或类似的其他什么乱子。我们谈话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有这件事哩。即使我知道了,我也不认为这事值得一提。至于纽约的报纸,我还没有看见呢。”
“我的会员们会看见的。即使不看那些报纸,国内其他报纸今天晚上也会刊载这个新闻的。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向一家拒收黑人的饭店投资,他们就会跟着那些争取黑人选票的二三流众议员一起卑鄙地大喊大叫。”
“那么你关心的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只要没有人注意,我们干什么,你都不在乎喽。”
“我关心的是我的生意。也关心把工会基金往哪里投资。”
“我们的交易可以保密嘛。”
“你如果相信这个,你就是个大笨蛋,简直比我想象的还要笨。”
这倒是真的,沃伦·特伦特闷闷不乐地认了输:联合的消息迟早会泄露出去的。他进一步辩解道,“昨天在这里发主的事没有什么希奇的。这样的事过去在南部的饭店里也发生过;而且今后还会发生。过一两天,注意力就会转移到其他方面去的。”
“这也许对。可是如果你的饭店得到职工工会的投资——过了今天,注意力就他妈的会很快转回来的。决不允许有这种事,否则我就不能投资。”
“我希望说说清楚。是不是说,尽管你的会计师昨晚检查了我们的业务,我们昨天商定的不再有效了呢?”
来自华盛顿的声音说道,“问题不在于你的帐册。我下属的报告对此没有异议。由于别的原因,一切决定全部作废。”
沃伦·特伦特辛酸地想,由于那个他昨天还认为无足轻重的事件,胜利的甜酒终于被夺走了。他知道再怎么说也将无济于事,便尖刻地说道,“你使用工会基金,还从来没有这样挑剔过呢。”
沉默了一会。然后那个工会主席低声说道,“总有一天你会感到遗憾的。”
沃伦·特伦特慢慢地挂上电话。在不远的一张桌子上,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把航空邮寄来的纽约报纸打开。他指着《先驱论坛报》说,“大部分都在这里。在《纽约时报》上我没看到什么。”
“它们在华盛顿有晚刊呢。”沃伦·特伦特浏览了一下《先驱论坛报》的标题,还匆匆看了看所附的照片。照片拍的是昨天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门厅里那个情景,中心人物是尼古拉斯大夫和英格莱姆大夫。他想以后总得读一下这篇报道的全文。目前他可不想看。
“现在我给你端上早餐,好不好?”
沃伦·特伦特摇摇头。“我不饿。”他的眼光往上看,正好与这个年轻黑人凝视的目光相遇。“我猜你在想我是活该有这个报应吧。”
罗伊斯想了一想,“我想可能是这样。我认为主要的是,你不承认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
“如果这么说是对的,你不必再为之担心了。从明天起,恐怕我的意见在这里将不起什么大作用了。”
“对此我感到遗憾。”
“我的意思是说奥基夫要接管这个饭店了。”这个老头儿走到窗前,站着朝外面看。他不作声,然后突然间说道,“我想你听说过他们给我的条件吧——其中一条是我可以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我听说过。”
“既然如此,我想你下个月从法学院毕业后,我还得把你留在这里,而不是象我该做的那样把你一脚踢出去。”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犹豫不决。若在平常,他早就报之以冷嘲热讽了。
可是他知道,现在他听到的是一个孤独失败的人在恳求他留下来不要走。
罗伊斯不知道怎样决定才好;但不管怎样,必须很快作出决定。将近十二年以来,沃伦·特伦特在许多方面都把他当作儿子看待。他很清楚,如果他留下来,在自己法律工作的余暇,除了做个伴倡和知己外,他可以不负什么责任。生活上也一定很舒适愉快。可是还有其他一些矛盾着的压力影响着对去留的选择。
“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扯谎道。“也许我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沃伦·特伦特思忖着: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在变化,而且多半都是突如其来的。他深信不久就会失去罗伊斯,就象他终于失去了对圣格雷戈里饭店的控制权一样。他的孤独感,现在又加上被时代的洪流所摒弃的感觉,或许正是活得太久的人的典型情绪。
他对罗伊斯说,“你去吧,阿洛伊修斯。我想单独呆一会。”
他决定几分钟后就去见柯蒂斯·奥基夫,正式投降。
五
《时代》杂志的编辑们在早报上看到这个富于新闻性的报道,就迅速插手圣格雷戈里饭店这个涉及公民权的事件。他们驻当地的特约记者——新奥尔良《州报》的一个编辑——奉命把一切能收集到的当地情况写成报道发出。
《时代》杂志休斯顿分社社长前一天晚上在纽约《先驱论坛报》早版登出这则消息后不久,就接到电话通知,第二天便搭早班飞机飞到了新奥尔良。
现在两个人都在饭店底层一个斗室里跟侍者领班赫比·钱德勒密谈。在这个通常被称之为记者室的小屋里,稀稀落落地摆着一只办公桌、一架电话和一个帽架。那个来自休斯顿的人由于他的身份,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里。
钱德勒怀有敬意地知道《时代》杂志对于给他们铺路架桥的人是慷慨大方的,此刻正在把自己刚刚侦察来的结果讲给他们听。
“我去调查了牙医会议。他们仿佛把它紧闭在鼓里一样。他们通知那一层楼的侍者管理员,除了会员之外,什么人也不准进去,连会员的妻子也不许进去。他们由自己人把门,核对姓名。在会议开始前,所有饭店人员必须一律离开会场,还要锁上门。”
分社社长点了点头。他是一个工作巴结、剃平头的年轻人,名叫夸拉通。
他已经去走访过牙医主席英格莱姆大夫。侍者领班的话证明大夫告诉他的情况属实。
“我们确实要开一个全体紧急会议,”英格莱姆大夫曾对他说。“这是昨晚我们的执行委员会决定的,可是它是一个秘密会议。要是我有决定权,小伙子,你和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参加,而且欢迎你们来参加。但是我的一些同事看法不同。他们认为人们知道没有记者在场,说话会随便得多。因此,我想,你只能不去参加了。”
夸拉通并不想袖手旁观,便彬彬有礼地向英格莱姆大夫道了谢。由于已经买通了赫比·钱德勒作为同伙,夸拉通就马上想到施用老伎俩,借一套侍者制服混进会场。而根据刚才钱德勒的报告,势必要改变计划了。
“开会的房间,”夸拉通问道,“是个大会议室吗?”
钱德勒点点头。“在多芬厅,先生。有三百个座位,与他们想要的座位数相差不多。”
这个《时代》杂志的人员想了一想。有三百人参加的会议,显然,一散会就谈不到保密了。会后他可以从容地与从会场里涌出来的代表们混在一起,自己冒充代表,打听会议情况。不过这样做,《时代》杂志及其读者所追求的那些富有人情味的会议细节,他多半就得不到了。
“这个什么厅有楼厢吗?”
“有一个小的,可是他们早已注意到它了。我去调查过。会议要派两三个人上去守在那里。有线扩音机也被剪断了。”
“见鬼!”那个当地的记者反感地说。“这帮人怕什么——怕捣乱分子吗?”
夸拉通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有些人想说心里话,可又怕被记录下来。
从事专门职业的人——对于种族方面的问题——一向不坚持强硬立场。由于他们承认不得不在两条路中挑一条,要么采取撤离饭店的激烈行动,要么仅仅为了装装门面而象征性地表一下态,他们早已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了。从这方面讲,我认为这个情况非同一般。”他又想,正因如此,这里可能写出一篇比他起初所设想的更好的报道。他的决心更大了,一定要想办法进入会场。
他突然对赫比·钱德勒说,“我需要一张开会的那一层和它上面一层的房屋平面图。不只是房间布局,你懂吧,而是一个标明墙壁、管道、吊顶上空间以及其他等等的技术图。我等着就要,因为如果我们要取得成功的话,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了。”
“我真的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东西,先生。总之……”侍者领班停下不说了,看着夸拉通在数一叠二十元票面的钞票。
这个《时代》杂志人员数了五张钞票给钱德勒。“拿去给检修间、工程间或其他随便什么地方的人。现在就拿去派用处。你的我以后会给的。半小时之内回到这里来找我,能快一些更好。”
“是,先生!”钱德勒黄鼠狼似的脸上现出了谄媚的笑容。
夸拉通指示新奥尔良的记者说,“从地方上的角度去报道,好吗?市政府的声明,还有头面人物的声明;最好去找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人谈一谈。你知道那一套。”
“我闭着眼睛也写得出。”
“不要那样。要注意人情味。如果你能在盥洗室里拦住市长,那倒是个办法。他一面洗手,一面发表谈话。这有象征性。要写好报道的导语。”
“我想办法躲在厕所里。”这个记者高兴地走了出去,意识到他也会拿到相当丰厚的加班费。
夸拉通自己一个人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咖啡室里等着。他要了一杯冰茶,心不在焉地呷着,脑中在想着这个发展中的报道。它不会是一篇主要的新闻报道,但如果他能从令人耳目一新的角度来写,就可能在下星期出版的一期中占上一栏半的篇幅。这将是使他高兴的事,因为近几个星期以来,他精心撰写的十几篇报道,不是被纽约所否定便是在排版时被抽掉了。这是常有的事,《时代—生活》的编辑都习惯于忍受这种白写的挫折。可是夸拉通希望的是刊登,而且是登在显要的地位上。
他回到小小的记者室里。不到几分钟,赫比·钱德勒带来了一个穿着衫连裤工作服、面部轮廓分明的小伙子。侍者领班介绍他名叫切斯·埃利斯,是饭店的检修工。这个新来的人胆怯地和夸拉通握了握手,然后指着他腋下的一卷图纸,不安地说,“我可得把它送回去。”
“我用不了多久,”夸拉通帮助埃利斯打开图纸,按住图纸的边。“好,多芬厅在哪里?”
“就在这里。”
钱德勒插嘴说,“我已经把关于会议的事告诉他了,先生。也说到你很想不走进会场而能听到会议的情况。”
《时代》杂志人员问埃利斯,“墙壁和天花板里面是什么?”
“墙壁是实心的。天花板与上面一层的地板之间有个间隙,可是你要是想钻进去,那可不行。你会从灰泥板上摔下去的。”
“去了解一下,”夸拉通说,他就在考虑要钻进去。他的手指指着图纸说,“这是些什么管子?”
“厨房的热气排出管,靠近它,会把你烤焦的。”
“这个呢?”
埃利斯俯身看着图纸。他又查对了另一张图。“冷气管道。通过多芬厅的天花板。”
“有出气口通向这个房间吗?”
“三个。中间和两头。你看它们都有标记。”
“管道有多大?”
这个检修工想了一想。“我想大约是三英尺见方。”
夸拉通决断地说,“我要你把我带进那个管道。我要钻进去,爬到出口处,以便能听到和看到下面在干什么。”
埃利斯起初感到有点为难,钱德勒怂恿他再去弄一套衫连裤工作服和一个工具箱。快得出奇地他就把这些东西弄来了。《时代》杂志人员很快地换上了工作服,并拿了工具。于是,埃利斯紧张然而顺利地带着他走到开会那一层的厨房外的一个小间里。这时,侍者领班已小心翼翼地溜之大吉了。夸拉通不知道钱德勒从这一百块钱中拿了多少给埃利斯——他想决不会全部给的——可是,显然是给得够了。
这两个饭店检修工模样的人走过厨房,没有引起注意。装在小间高墙上的一道铁栅,事先已被埃利斯搬开了。在原来铁栅拦着的那个洞口前面,放着一个高梯凳。夸拉通一声不吭,爬上梯凳,毫不费力地向上面钻了进去。
他发现有向前爬的余地,但只能用时爬过去。除了偶尔从厨房射来一丝亮光外,里面一片漆黑。他觉得有一般冷风扑向自己的脸上;他的身体把金属管道塞得愈满,空气的压力也愈大。
埃利斯在他后面低声说,“数到四个出口!第四个、第五个和第六个就是多芬厅的。轻一点,先生,否则他们会听见的。我半个小时之后回来,要是你没有结束,我就再过半小时回来。”
夸拉通想转过头来,可是转不过来。这提醒他爬出去比爬进来还要困难。
他低声回了一句“行!”便开始向前爬去。
膝和肘碰到金属表面是相当难受的。金属表面还有尖锐的突出物。一只螺丝的尖端划破了夸拉通的工作服,戳进他的腿,痛得他退缩了一下。他稍往后退,脱开身体,又小心地向前爬去。
由于有光线透上来,冷气管道出口很容易找到。他小心地爬过了三个管道出口,希望铁栅和管道装置牢固。靠近第四个管道出口时,他听得见讲话声了。看来会议已经开始了。使夸拉通高兴的是,声音清楚地从下面传来,而且,伸长脖子还可以看到下面房间的一部分。他想,再过去一个管道,可能看得更清楚些。果然如此。下面那个拥挤的会场,他现在可以看到大部分,包括一个讲台,牙医主席英格莱姆大夫正在台上发言。这个《时代》杂志人员转了一下身,掏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尖能发微光的圆珠笔。
“……要求你们,”英格莱姆大夫宣称,“尽可能采取坚定的立场。”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象我们这样从事专门职业的人天生是中间分子,在关于人权问题的论战中已经三心两意地浪费了很长时间。在我们自己人之间没有歧视——至少在大部分时间里是这样——过去我们认为这样就够了。总而言之,我们对自己这一阶层以外的事情和压力漠不关心。我们的理由是,我们都是医务专业人员,没有多余时间去管其他的事。当然,这样想也许是对的,即使是实用主义的。可是此时此地——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事情最后纠缠到我们的智齿了。”
这个矮小的大夫停了一下,眼光扫视着听众的脸。“你们都已经听说了这个饭店不可饶恕地侮辱了我们卓越的同事尼古拉斯大夫——这个侮辱是对民权法的直接挑战。作为反击,作为你们的主席,我建议采取激烈行动。那就是我们应当取消我们的会议,集体撤出这个饭店。”
会议室里有好几处响起了惊讶的声音。英格莱姆大夫继续说道,“你们大部分人已经知道了这个建议。另一些今天早上才到的人还不知道。我可以告诉大家,我建议的这个办法——对我,同样也对你们——会带来不方便和失望,也会给职业和社会带来损失。可是有时候,当涉及到高贵的良心时,就只能采取最强烈的行动。我认为这一次就是这样。这也是显示我们感情的力量的唯一方法,而且凭这一点我们可以明白地表明,在人权问题上我们干这一行的人再也不能被戏弄了。”
会场上有人叫道,“好哇,好哇!”但同样也有人喃喃地说不同意。
靠近会场中间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站了起来。夸拉通居高临下,倾身向前,看到的好象是一个宽下颚、厚嘴唇、戴着阔边眼镜的人在笑。这个魁梧的人宣称,“我是从堪萨斯城来的。”会场上响起了一阵友好的欢呼声,这个人挥了挥短肥的手表示谢意。“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问这位大夫。他是不是能向我的老婆解释一下——我想,她象许多其他人的妻子一样,对我们这趟旅行抱着很大期望——为什么我们刚到这里,就马上要转身回家去?”
一个愤怒的声音抗议道,“那个不相干!”这个声音为会场上其他人的讥笑声和哄笑声所淹没了。
“就是这么回事,先生,”这个身材魁梧的人说,“我要他告诉我的老婆。”他自鸣得意地坐了下来。
英格莱姆大夫红着脸,气愤地站起来说,“先生们,这是一件紧急而严肃的事情。我们的行动已经拖延了二十四小时,照我的看法,至少已迟了半天。”
会场上响起了一阵短暂的稀稀拉拉的掌声。有许多人同时发言。在英格莱姆大夫旁边的会议执行主席敲着小木槌。
有几个人接着发言,对尼古拉斯大夫被拒之门外表示遗憾,但是对于报复问题却避而不谈。接着,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站在靠近会场前面的一个瘦长、衣冠楚楚、带着权威神态的人。夸拉通没有听清主席宣布的姓名,只听到“……第二副主席和我们的执行委员会委员”。
这个新发言者用冷淡、干脆的声调开始发言,“正是由于我的要求,并得到好几位执行委员的支持,现在才秘密举行这个会议。这样,由于知道我们所说的一切都不作记录,而且也许不会被误传出去,我们就可以畅所欲言。
我补充一句,我们尊敬的主席英格莱姆大夫却强烈反对这样的安排。”
英格莱姆大夫在主席台上咆哮道,“你怕什么?——怕牵连吗?”
那个衣冠楚楚的人对这个质问置之不理,继续说道,“我本人厌恶歧视,这一点我对任何人都不让步。我的一些最……”他迟疑了一下——“……最要好的同事都信仰别的宗教,也属于别的种族。我和英格莱姆大夫对昨天发生的事件都感到遗憾。我们意见不一致的地方仅仅在于目前的步骤问题。英格来姆大夫——如果我可以借用他的说法的话——喜欢拔牙。我本人则认为,对于讨厌的然而是局部的感染,处理可以温和一点。”会场里发出一阵笑声,发言者也微笑起来。
“我可以肯定,如果我们取消会议,我们那位不幸未能出席的同事尼古拉斯大夫丝毫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而对于这个专业来说,我们必然会受到损失。还有——既然我们是关起门来开会,我不妨直率地说——我认为,偌大的种族问题,对于我们作为一个组织来说,毫无关系。”
靠近后面有一个声音抗议道,“当然跟我们有关系。难道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有关系吗?”可是整个会场里,大家只顾听着,默不作声。
发言者摇了摇头。“不论我们赞同还是反对,都只能代表个人。自然在必要时我们应该支持我们自己的人,等一会我要对尼古拉斯大夫的事件提出一些解决的办法。但是,在其他方面,我同意英格莱姆大夫所说的,我们都是专职医务人员,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管其他的事。”
英格莱姆大夫跳了起来。“我可没有这样说!我指出这是过去我们所持的一种观点。我恰恰非常反对。”
那个衣冠楚楚的人耸耸肩膀。“反正是说过的。”
“可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的话不容歪曲!”这个矮个子大夫眼中喷出怒火。“主席先生,我们在这里讲话,使用‘不幸’、‘遗憾’这样一些圆滑的词句。难道大家没有看到这个问题比那个更重要吗?难道大家不知道我们是在讨论人权和公正问题吗?如果你们也象我一样,昨天在这里亲眼目睹到侮辱一位同事、一位朋友、一位好人……”
会场里响起了“秩序!秩序!”的叫喊声。主席敲起了小木槌,英格莱姆大夫气得面孔通红,勉强地坐了下去。
那个衣冠楚楚的人有礼貌地问道,“我可以继续发言吗?”主席点点头。
“谢谢。先生们,我要简单地谈一谈我的建议。首先,我提议,我们将来的会议要在那些不致对接待尼古拉斯大夫和他那样肤色的人横加质问或刁难的地方举行。这样的地方多得很,我相信,我们其余的人也会认为合适的。
其次,我提议,我们通过一项决议,谴责这家饭店拒绝接受尼古拉斯大夫的行为,然后,我们应该按原定计划继续召开我们的会议。”
在主席台上,英格莱姆大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发言者看了看手里的一张纸。“经过和执行委员会几位委员的讨论,我已经拟了一个决议草案……”
钻在管道里的夸拉通不再听下去了。决议本身无关重要。它的内容可以想象得出;必要的话,事后他可以搞到一份。他现在却观察着下面听众的脸部表情。他判断它们都是一些受过正当教育的人的普通脸孔。这些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夸拉通认为这种欣慰是由于可以避免采取英格莱姆大夫所主张的那种令人不安的罕有的行动而产生的。一本正经装出一副民主的样子,说几句安慰的话,就算把问题解决了。良心上既可以得到宽慰,又不致影响继续在这里开会的便利。会上有一些人提出婉转的不同意见——只有一个人发言支持英格莱姆大夫——但只是昙花一现。会议已经进入了看来是喋喋不休地讨论决议文字的阶段。“我已经拟了一个决议草案……”
这个《时代》杂志人员冷得发抖——加上其他的不舒服,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冷气管道里已经呆了将近一个小时了。可是他的力气没有白花。他获得了一篇生动的报道,纽约的文体家可以无情地加以改写。他还想到,这个星期他的文章可不会被抽掉了。
六
秘密会议一结束,彼得·麦克德莫特几乎就知道了牙医协会要继续举行大会的决定。由于这个会议对于饭店显然关系重大,他派了会议服务部的一个办事员守在多芬厅外面,并关照听到消息就随时向他报告。几分钟以前,这个办事员来电话报告说,从出来的代表的交谈中获悉,那个要求取消会议的提议显然已被否决了。彼得觉得,从饭店的利益来看,他应该高兴。可是相反地,他却感到沮丧。英格莱姆大夫提出的强硬的、直截了当的方案竟被否决,他不知道这对这位大夫会产生什么影响。彼得辛辣地想到,沃伦·特伦特昨天对会议情况所作的讥讽性估计终于证实是对的。他觉得应该把情况告诉饭店老板。彼得走进了总经理套房的办公室,克丽丝汀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看着他。她嫣然一笑,使他回想起昨晚他是多么想跟她谈谈啊。她问道,“晚会好吗?”看到他迟疑未答,克丽丝汀感到好笑。“难道你已经忘了?”
他摇摇头。“一切都很好。只是,我老惦念着你——我在安排上搞糊涂了,我到现在还觉得非常难过哩。”“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了。你现在可以不必难过了。”
“如果你有空,也许今天晚上我就能够补请。”
“这么多人请我!”克丽丝汀说。“今晚我已经和韦尔斯先生约好一同吃晚饭了。”
彼得竖起了眉毛。“他已经好啦。”
“还不能离开饭店,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如果你下班晚的话,不妨下班后也来。”
“如果我能够来,就一定来。”他指了指饭店老板关闭着的两扇门。“沃·特在吗?”
“你可以进去。不过我希望不是什么麻烦的事。他今天早上看来情绪不大好。”
“我有个消息或许可以使他高兴。牙医会议刚才否决了取消会议的建议。”他认真地说,“我想你已经看到纽约的报纸了。”
“是的,我看到了。我觉得我们是咎由自取。”
他点头同意。
“我还看了本市报纸,”克丽丝汀说。“关于那个可怕的车祸,没有什么新的消息。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彼得颇有同感地说,“我也是这样。”三天以前晚上的那幕情景——那条公路上围着绳子,泛光灯照来照去,警察们严密地侦查着线索——又突然浮现在眼前。他不知道警察能不能查获这辆犯法的汽车及其驾驶人。也许,两者都已经逃得无影无踪,没法侦查到了,可是他希望不是这样。想起这个案子,又使他联想起另一个案子。他一定要记住去问一下奥格尔维,对饭店失窃的侦查工作,一夜以来是否有什么进展。想到这里,他觉得很奇怪,从这个饭店侦探长那里,他至今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最后他对克丽丝汀微微一笑,便去敲沃伦·特伦特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彼得带来的消息似乎并没有引起注意。这位饭店老板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好象不大愿意从他内心的沉思中把思想转过来似的。他好象要说什么—
—彼得感觉到他要谈另外一件事——然后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只三言两语地谈了几句之后,彼得就离开了。
克丽丝汀想,艾伯特·韦尔斯预料彼得·麦克德莫特今晚会来邀请她,果真不错。她一时感到懊悔,因为她故意作了安排,不能应邀赴约。
这一交谈使她想起了她昨天所考虑的计谋,使艾伯特·韦尔斯的晚餐少付些钱。她打电话给大餐厅的侍者管理员马克斯。
“马克斯,”克丽丝汀说,“你们那里的晚餐价钱高得吓人。”
“价钱不是我定的,弗朗西斯小姐。有时候我希望由我来定价就好了。”
“你们那里近来上座情况不怎么样好吧?”
“有几个晚上,”侍者管理员回答说,“我觉得好象是利文斯通在盼斯坦利一样。告诉你,弗朗西斯小姐,顾客越来越精明了。他们知道象这样的饭店有个总厨房,不论他们到我们哪一个餐厅去,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由同一个厨师用同样的方法烧的。因此,为什么不到价钱便宜的地方去吃呢,即使服务不那么讲究?”
“我有一个朋友,”克丽丝汀说,“喜欢大餐厅的服务——他是一位姓韦尔斯的老先生。我们今晚要来吃晚饭。我要求你保证把他的帐单开得便宜一点,但不要便宜得引起他注意。你可以把少付的钱记在我的帐上。”
这个侍者管理员咯咯地笑了起来。“嘿!象你这样的姑娘,我自己也愿意和你交个朋友哩。”
她反击道,“对你我就不会这样干了,马克斯。谁都知道你是本饭店的两大富翁之一呀。”
“那另一个是谁呢?”
“不就是赫比·钱德勒吗?”
“你把我的名字跟他连在一起,可不是对我的恭维。”
“不过,你会照应韦尔斯先生吧?”
“弗朗西斯小姐,等我们送上帐单,他将以为是在自助餐室里吃饭呢。”
她笑着挂上了电话,知道马克斯会机敏而得体地去处理这事的。
彼得·麦克德莫特怒不可遏,用怀疑的目光慢慢地又把奥格尔维的便条读了一遍。
他和沃伦·特伦特短短谈了几句后,回来看到他的办公桌上放着这张便条。
便条上的日期和时戳是昨晚,也许它是放在奥格尔维的办公室里,与今早的内部信件一起取走的。同样清楚的是,递送时间和递送方法都是有意识这样安排的,使他收到这个便条时已经无法——至少是暂时——对便条中所提到的内容采取什么行动了。
便条全文如下:
彼·麦克德莫特先生
事由:休假
敬启者,兹因私人要事,本人将自现在起请假四天,时间应从七点钟开始。
已通知饭店副侦探长威·法因根办理有关盗案,采取行动等等,等等。
其他一切事务也可由他处理。
本人将于下星期一返职。
你忠实的,
特·伊·奥格尔维
饭店侦探长
彼得愤慨地记得,在不满二十四小时之前奥格尔维说过有一个饭店惯窃非常可能就在圣格雷戈里饭店内活动。彼得曾经要求这个饭店侦探长搬进饭店来住几天,而这个胖子拒绝了这个建议。那时奥格尔维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几小时后就要离开饭店,可就是一声不吭。为什么?显然,他知道彼得会坚决反对,而他不想争辩或者耽误。
便条上写的是“私人要事”。好吧,彼得推测这一点或许是实话。即使奥格尔维,尽管他自夸与沃伦·特伦特关系密切,也深知在这个时候事先未打招呼就擅自离职,回来后难免会引起一场大风波。
可是是什么私事呢?显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可以公之于众让大家讨论的。否则,他就不会这样做了。饭店里虽然有事,如果一个职工真正有私人困难,饭店也会照顾的。一向就是如此。
因此,一定是奥格尔维有什么难言之隐。
彼得想,即使这样也与他无关,只要事情不影响这个饭店的有效经营。
事情已经影响到饭店,他就有权去追究。他决定要尽力去打听这个饭店侦探长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去。
他按按电钮把弗洛拉召来,她一进来,他就拿起这张便条。
她苦着脸说,“我看到了。我想一定把你气坏了吧。”
“办得到的话,”彼得说,“我要你找到他在哪里。打电话到他家里试试看,找不到的话,凡是我们能知道的地方,都去试试,问问有人今天看到他没有,或者有没有人跟他约好。留言转告。如果你找到奥格尔维,我要亲自和他谈话。”
弗洛拉把这些话记在她的笔记本上。
“还有一件事——给车库打个电话,我昨天夜里碰巧走过饭店。我们这位朋友一点钟左右开车出去——开的是一辆杰格尔牌。可能他告诉过什么人他要去哪里。”
弗洛拉走了之后,他把饭店副侦探长法因根叫来。他是一个瘦削、说话慢吞吞的新英格兰人。他审慎地考虑了一下才回答彼得不耐烦地提出的问题。
不,他不知道奥格尔维到哪里去了。直到昨天很晚的时候,法因根才得到他顶头上司的通知,叫他代理几天职务。不错,昨天晚上饭店里巡逻经常不断,可是没有发现可疑行动。今天早上也没有听到有人非法潜入房间。没有,新奥尔良警察局那里也没有新的消息。是,法因根一定按麦克德莫特先生的意见亲自与警察局取得联系。当然,如果法因根收到奥格尔维先生的信,将立即通知麦克德莫特先生。
彼得把法因根打发走了。尽管彼得对于奥格尔维仍是火冒三丈,可暂时也没有更多的事可做了。
过了几分钟,当弗洛拉在办公室内部电话里通知说,“玛莎·普雷斯科特小姐来电话,在二号机”时,他的怒气还没有消下去。
“告诉她,我没有空。过一会我会打过去。”彼得马上改口说,“算了,我来接。”
他拿起电话。玛莎的声音清晰地说道,“我已经听见了。”
他感到烦躁,决意要提醒弗洛拉,当内部通话机开着时,应该把电话机上的控制电钮按下去。“对不起,”他说道,“昨晚快乐极了,对比之下,今天早上使人扫兴。”
“我认为饭店经理首先要学会的事情,就是象刚才那样迅速地转过弯来。”
“有些人可以做到。可这是我。”
他感到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她说,“非常快乐吗——昨天晚上?”
“快乐极了。”
“太好了!那么我准备履行我的诺言了。”
“我记得你已经履行了。”
“没有,”玛莎说,“我答应讲一些新奥尔良的历史。我们今天下午就可以开始了。”
他准备婉谢,理由是不可能离开饭店,继而又想去。为什么不去呢?每星期应有的两整天休假,他极少休息,而且近来又常常加班。今天下午离开一会儿还是易于安排的。
“好吧,”他答道,“看看从二点钟到四点钟我们能谈几个世纪。”
七
柯蒂斯·奥基夫在他套房里举行的历时二十分钟的早餐前祷告中,发觉自己两次思想开了小差。这是他烦躁时常有的现象,为此他向上帝作了简短的忏悔,不过并没有为此而痛悔,因为永远继续前进的本能是这位饭店大王天性的一部分,而这种本能也许是上帝赐予的。
但足以使他宽慰的是想到了今天是他在新奥尔良的最后一天了。今晚他将离此去纽约,明天去意大利。他和多多在那里的目的地是那不勒斯奥基夫饭店。除了换个地方外,使他感觉满意的是又一次回到他自己所有的饭店里去。柯蒂斯·奥基夫始终不懂得他的批评者所说的这一点:住在奥基夫饭店,可以始终不用离开美国而周游世界。尽管他喜欢出国旅行,他却喜爱周围熟悉的事物——美国式的布置(只能稍带一点本地色彩);美国的抽水马桶;美国食品以及(在大部分时间里)美国人。奥基夫的饭店具备这一切。
再过一个星期,就象他现在急不可待地要离开新奥尔良一样,他又要急不可待地离开意大利了,这是家常便饭的事。他的王国遍及许多地方——泰吉·玛哈尔奥基夫,里斯本奥基夫,阿德莱德奥基夫,哥本哈根奥基夫,以及其他——大亨的光临,虽然在目前对联号饭店的有效经营并非至关重要;但也可促进这些饭店的生意,就象由于教皇的逗留会使教堂受到鼓舞一样。
当然,过些日子,他会回到新奥尔良来,也许过一两个月回来,那时圣格雷戈里饭店——改名为奥基夫—圣格雷戈里饭店——已经按照奥基夫饭店的模式彻底加以改造过了。他将以胜利者的姿态参加落成典礼,要大事铺张一番,举行市民欢迎仪式,报刊、广播电台和电视都要报道。逢到这样的场合,他总是要邀请一批社会名流包括好莱坞电影明星来参加,象这样一个铺张浪费、免费供吃的宴会,是不难把这些人请到的。
想到这个,柯蒂斯·奥基夫迫不及待地希望这些事从速实现。他两个晚上以前提出的条件,沃伦·特伦特至今没有表示正式接受,对此他感到有点沮丧。现在已经是星期四上午十时左右了。离双方同意的中午截止时间不到九十分钟了。显然,圣格雷戈里饭店的老板出于他本人的原因,打算挨到最后的时刻才表示接受。
奥基夫烦躁不安地在套房里踱来踱去。半小时以前,多多拿了他给她的几百元大票上街采购去了。他建议她应该买一些特轻的衣服,因为那不勒斯的气候可能比新奥尔良还要热,而到了纽约将没有时间去买东西了。多多象往常一样,向他表示了道谢,但奇怪的是没有昨天他们一起在海港里乘船游览时那种奔放的热情。昨天的游览只花了六元钱。他想,女人都有点不可思议。
他走到窗前停下来,朝外面看着,这时在起居室的那一边电话铃响了。
他跨了五六大步去接电话。
“喂?”
他以为是沃伦·特伦特打来的。可是,接线员告诉他是一个长途电话。
不一会电话上传来了汉克·兰尼兹尔带着加利福尼亚鼻音的慢吞吞的说话声。
“是你吗,奥基夫先生?”
“是的,是我。”柯蒂斯·奥基夫荒谬地巴望他的西海岸代理人最好认为没有必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打两次电话来。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样的消息?”
“我给多多签订了一份合同。”
“记得我昨天清清楚楚地对你说过,一定要给拉希小姐弄到一个特殊的美差。”
“还要怎么特殊呢,奥基夫先生?这是最好的了;真走运。多多是个幸运儿呢。”
“说吧。”
“沃尔特·柯曾正在重拍《浮生若梦》。记得吧?——我们也投资的。”
“我记得。”
“昨天我听说沃尔特要一个姑娘扮演老安·米勒的角色。这是一个重要配角。这个角色,多多很合适,就象穿紧身胸罩很合身一样。”
柯蒂斯·奥基夫感到不高兴,再一次希望兰尼兹尔在用词方面应当注意一些。
“我想总还要试试镜头吧。”
“当然要。”
“那么怎么能说柯曾会同意给她扮演这个角色呢?”
“你在开玩笑吧?别低估了你的影响,奥基夫先生。多多肯定会成功的。
还有,我已经安排好桑德拉·斯特朗跟她合作。你知道桑德拉吗?”
“知道。”奥基夫对桑德拉·斯特朗很清楚。她是电影界享有盛名的最有才能的戏剧表演辅导之一。她成就不少,突出的是她历来善于把有靠山的默默无闻的姑娘培养成为叫座的明星。
“我真为多多高兴,”兰尼兹尔说。“我一向就喜欢这个孩子。可是我们的动作要快。”
“要多快?”
“他们昨天就要她去了,奥基夫先生。一切都准备好了,不过,其他我也作了安排。”
“其他什么?”
“詹妮·拉马什。”汉克·兰尼兹尔有点困惑不解地说,“你没有忘记吧?”
“没有。”奥基夫当然没有忘记这个瓦萨女子大学聪明、漂亮、褐色皮肤的女人,她在一两个月前曾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昨天与兰尼兹尔谈了之后,他暂时把詹妮·拉马什置之脑后了。
“全安排好了,奥基夫先生。詹妮今晚飞纽约;她明天会在那里见到你。
我们要把多多去那不勒斯的预订机票转给詹妮,而多多可以从新奥尔良直飞这里。简单吧,呃?”
确实简单。实际上,确很简单,致使奥基夫对这个计划挑不出毛病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挑毛病。
“你绝对保证拉希小姐能获得那个角色吗?”
“奥基夫先生,我可以指着我妈妈的坟墓起誓。”
“你妈妈还没有死呢。”
“那就指着我祖母的。”沉默了一下,然后,象突然领悟到似的,兰尼兹尔说道,“如果你自己对多多说有顾虑,何不让我来说呢?你只要出去一二个小时。我会打电话给她,把一切安排好的。这样办——不会激动,也没有依依之感。”
“谢谢你。我自己完全可以处理这件事。”
“听你的便,奥基夫先生。不过想助一臂之力而已。”
“拉希小姐会打电报告诉你她到达洛杉矶的时间。你去接她吗?”
“理所当然。能见到多多,我感到很高兴。好吧,奥基夫先生,祝你在那不勒斯顺利愉快。我真羡慕你有詹妮。”
奥基夫没有表示感谢便挂上了电话。
多多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手里拿着大包小包,后面跟着一个笑嘻嘻的侍者,也拎着大包小包。
“我还得回去,柯蒂。还有好些呢。”
奥基夫生硬地说道,“这些东西你都可以叫他们送来。”
“噢,这样才更有劲呢!象过圣诞节一样。”她对侍者说,“我们要去那不勒斯。在意大利。”
奥基夫给了侍者一元钱,看着他走出去。
多多把大包小包放下,冲动地抱着奥基夫的脖子。她亲了亲他的两颊。
“你想我吗?哎呀,柯蒂,我太高兴了!”
奥基夫轻轻地推开她的手臂。“让我们坐下来。我要告诉你计划有些改变。我还有个好消息。”
“我们就要出发啦!”
他摇摇头。“这个消息对你比对我关系更大。事情是这样的,亲爱的,要请你去拍电影了。我一直在为这件事操心呢。今天早上我得到消息——一切都安排好啦。”
他觉察到多多天真的蓝眼睛凝视着他。
“我深信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角色;事实上,我坚持要求这样的。如果事情象我希望的那样发展顺利,它可能成为你的锦绣前程的开端呢。”柯蒂斯·奥基夫不再往下说了,意识到自己说的全是空话。
多多慢吞吞地说道,“我猜想这就是说……我不得不离开了。”
“不幸得很,亲爱的,是这样。”
“马上就离开吗?”
“恐怕——明天早晨就得走。你将直飞洛杉矶。汉克·兰尼兹尔会去接你的。”
多多慢慢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她心不在焉地伸出细长的手指,朝后拢了拢拂到脸上的一缕黄色头发。动作很简单,可是象多多的许多动作一样,却富有性感。奥基夫想起汉克·兰尼兹尔将要和多多在一起,不禁产生了痛苦的妒意。过去,他的大部分情妇都是由兰尼兹尔安排的,兰尼兹尔却从来不敢事前染指他雇主所宠爱的人。可是事后……事后则是另一回事了。奥基夫不再去想它了。
“你要知道,亲爱的,离开你对于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但是我们必须考虑到你的前程。”
“柯蒂,这样很好。”多多的眼睛仍然凝视着他。尽管她眼睛里流露出天真之情,他却荒谬地觉得,它们已经洞察隐情了。“这样很好。你不必担心。”
“我希望——关于那个电影角色——你会更愉快。”
“我感到愉快,柯蒂!哎呀,我真的感到愉快!我觉得你真好,总是做使人非常高兴的事。”
对方的反应增强了他的信心。“这的确是个大好机会。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得很好,当然,我还是会非常关心你的前程的。”他决定把思想集中到詹妮·拉马什身上去了。
“我猜想……”多多的声音几乎有点哽住了。“我猜想你今晚就要走了。
在我走之前。”
他当机立断地答道,“不,我要退掉我的飞机票,明天早上才走。今天晚上让我们尽情欢乐一下。”
正当多多感激地抬起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现在有事可干了,他便松了一口气,去听电话。
“奥基夫先生吗?”一个女人的悦耳声音问道。
“是我。”
“我是克丽丝汀·弗朗西斯——沃伦·特伦特先生的助手。特伦特先生想知道他现在来看你方便不方便。”
奥基夫看了看他的表。离正午不到几分钟。
“可以,”他回答道。“我可以会见特伦特先生。请他来吧。”
放下电话听筒,他笑着对多多说,“看起来,亲爱的,我们俩都有可庆祝的喜事——你,一个光辉的前程,而我,一个新的饭店。”
八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沃伦·特伦特坐在总经理套房他的两扇门关着的办公室里郁郁地沉思着。今早他曾经几次伸手去拿电话听筒想给柯蒂斯·奥基夫通电话,接受后者所提出的买下这座饭店的条件。看起来,没有理由再拖延了。他本来把争取经济援助的最后希望寄托在职工工会上。可是他们粗暴的拒绝,粉碎了沃伦·特伦特不让奥基夫的大企业吞并所作的最后抵抗。
然而,沃伦·特伦特每一次伸出手去,总是又缩了回来。他沉思着,自己仿佛象一个囚犯,到一定时间就要被判处死刑,但在这之前还有机会自杀。
他接受了这个不可避免的命运。他很明白,自己在饭店的职权就要失去,因为已经别无他路可走了。但是本能却驱使他在仅余的时间里能拖则拖,直到一切希望全都落空,无需再作什么决定时为止。
在彼得·麦克德莫特进来之前,他就准备投降了。麦克德莫特汇报了美国牙医协会要继续举行会议的决议,这并没有使沃伦·特伦特感到惊奇,因为他前一天就预料到了。而在现在这整个事情似乎已无关紧要了。当麦克德莫特离去时,他很高兴。
在其后的片刻时间里,他陷入了沉思之中,回忆着过去所获得的成就及其带来的满意。那个时候——实际上就在不久之前——那些大人物和近似的大人物,如总统、皇族贵胄、华丽的贵妇、社会名流、有财有势的阔佬,包括出名的或是不出名的,都纷纷到他的饭店来,他们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他们都是来出风头的,而且也出了风头。这些社会名流所到之处,人们也跟着而来,使圣格雷戈里饭店成为众人向往之地和摇钱树。
一个人只能或者似乎只能通过回忆来聊以自慰时,最好就让他尽情地去回忆。沃伦·特伦特希望在他还是饭店老板的这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没有人来打扰他。
这个希望落了空。
克丽丝汀·弗朗西斯轻轻地走进来,象往常一样,感到他情绪低落。“埃米尔·杜梅尔先生想和你谈话。我不愿意打扰你,可是他坚持说有要紧的事。”
沃伦·特伦特咕噜了一声。他想,秃鹫都集中到一起来了。继而一想,也许这样的直喻,未必公允。埃米尔·杜梅尔是工商银行的总经理,这家银行有大量资金投于圣格雷戈里饭店。几个月前,也就是这家工商银行既拒绝为重筹资金提供更多借款,又拒绝延长贷款期限。好吧,现在杜梅尔和他的董事们可以不必为此担心了。交易即将达成,欠他们的钱就可以还清了。沃伦·特伦特觉得应该使他们放下心来。
他伸手去拿电话。
“不是电话,”克丽丝汀说。“杜梅尔先生亲自来了,等在外面。”
沃伦·特伦特把手缩回来,觉得很奇怪。埃米尔·杜梅尔离开他的银行堡垒亲自去拜访什么人,这可是非常难得的。
过了一会,克丽丝汀带着来访者进来,她走出去时,随手把门关了。
埃米尔·杜梅尔又矮又胖,头上一圈卷曲的白发,具有克里奥耳祖先的直接血统。但是他看上去——在刚愎任性方面——活象是从《匹克威克外传》一书中走出来似的。他的态度自负而浮夸,与他的外表很相配。
“我很抱歉,沃伦,没有事先约好就突然前来打扰。但是,我公事的性质使我顾不上细节了。”
他们照例握了握手。饭店老板挥手请来客坐下。
“什么公事?”
“如果你不反对,我打算按次序一件一件地讲。首先,请允许我表示歉意,没有能够答应你的贷款要求。不幸的是,贷款的数额和条件都远远超出我们的力量或既定方针。”
沃伦·特伦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不大喜欢这个银行家,可是从来没有错误地低估这个人。他装出一副说话结结巴巴的样子——这迷惑和欺骗了许多人——实际上他却有一个能干而精明的头脑。
“可是,我今天来是有目的的,我希望它能弥补上次那些使人遗憾的状况。”
“这,”沃伦·特伦特断然地说,“是完全不可能的。”
“等着瞧吧。”这个银行家从一个狭长的公事包里抽出几张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的横格纸。“据我了解,奥基夫公司提出愿意出价购买这座饭店。”
“这用不着由联邦调查局来告诉你。”
银行家微笑着说,“你可愿意把具体条件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埃米尔·杜梅尔小心地说,“我也是来这里争购饭店的。”
“要是这样的话,我更没有理由说出来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已经同意在今天中午给奥基夫他们回音了。”
“一点不错。我了解到的情况也是如此。我突然来访,就是为了这个原因。顺便提一句,我很抱歉没有早一点来,可是为了了解情况和等待指示,花去了一些时间。”
这个最后一刻开价购买饭店的消息——至少,来自目前这个方面——并不使沃伦·特伦特感到兴奋。他猜想当地一批投资者,以杜梅尔为代理人,联合起来想在目前以低价买进这个饭店,然后再转手卖出,谋取赢利。不管他们开什么价钱,几乎都不能与奥基夫提出的价格相比。沃伦·特伦特自己的处境,也不大可能得到改善。
银行家着了看纸上用铅笔写的几行字。“据我所知,奥基夫公司开出的是四百万元买价。其中二百万元用于展延目前的抵押,另外的半数,一百万元付现款,一百万元付新发行的奥基夫股票。此外还有小道传说,你个人可以享有一种终身住在这个饭店里的权利。”
沃伦·特伦特气得脸都红了。他握紧拳头,在自己的办公桌面上猛击了一下。“该死的,埃米尔!别捉弄我啦!”
“如果我是那样的话,很抱歉。”
“我的老天爷!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详细情况,为什么还要问呢?”
“说实话,”杜梅尔说道,“我只不过是想证实一下你刚才告诉我的事实。而且,我受权提出的价钱多少要高些。”
沃伦·特伦特觉得自己为这个起码的老一套计谋所骗了。但是杜梅尔竟然决定这样欺骗他,他感到恼火。
事情也很明显,在柯蒂斯·奥基夫自己的组织中有个内奸,可能就在奥基夫的总部里,是个参与制订高级政策的人。具有几分讽刺意味的是,惯于用间谍活动作为经营手段的柯蒂斯·奥基夫,竟然也受到别人的暗中监视。
“那么,价钱有多高呢?又是谁开的价钱呢?”
“先回答后面那个问题——目前我还无权奉告。”
沃伦·特伦特哼了一声说,“我只跟我能看见的人打交道,不是跟鬼打交道。”
“我可不是鬼,”杜梅尔提醒他道。“而且银行可向你保证,我受权开的价钱是诚实无欺的,银行所代表的各方都具有无可指责的信用保证。”
饭店老板对刚才的计谋还怒气未消,说道,“让我们言归正传吧。”
“我正要这样做。”这位银行家翻了翻他的笔记。“基本上,我的委托人对这个饭店的估价是和奥基夫公司的相同。”
“那没有什么奇怪,因为你们已经知道奥基夫的价钱了。”“不过,在其他方面,有几个重大的区别。”
从双方开始谈判以来,沃伦·特伦特这时才对这位银行家要说的话逐渐发生兴趣。
“首先,我的委托人无意让你割断与圣格雷戈里饭店的个人关系,也无意让你脱离饭店的经济结构。其次,他们的意图是——就生意上行得通而言——要保持这个饭店的独立性和现有的特色。”
沃伦·特伦特紧紧地抓着他椅子的扶手。他看了看右边墙上的挂钟。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差一刻。
“可是他们坚持要取得半数以上公开发行的普通股——这在目前状况下是很必要的——以便有效地控制经营管理权。你自己便成为最大的散股股东。还有一个条件是,你要立即辞去董事长兼总经理的职务。对不起,给我一杯水好吗?”
沃伦·特伦特从他办公桌上的保温瓶里倒了一杯水。”你们的意思是——让我当一个侍者助手吗?或者当个看门人的助手吗?”
“决没有这个意思。”埃米尔·杜梅尔呷了一口水,然后看着杯子说,“我们浑浊的密西西比河水怎么能够变得这么美味可口,我始终认为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说下去!”
银行家微笑着说,“我的委托人建议,你辞职后,马上任命你为董事长,先任期两年。”
“我看不过当个傀儡罢了!”
“也许是。可是,依我看,还有更糟的事呢。也许你宁愿让柯蒂斯·奥基夫先生来担任这个傀儡吧。”
饭店老板闷声不响。
“我还奉命来告诉你,关于你个人在这里的居住问题,奥基夫公司可能给你提供什么条件,我的委托人也将给你提供同样的条件。好了,至于有关股票过户和重新筹集资金的问题,我要较为详细地谈一下。”
当银行家一面翻着笔记一面继续往下谈的时候,沃伦·特伦特感到疲倦和不现实。他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他还是个小孩子时,有一次他参加一个农村集市,拿了几个积蓄起来的便士去骑机器马。有一种走步游戏,他鼓起勇气去玩了。他猜想,这种游戏早已为人们所忘了。他记得那是一个平台,地板用许多铰链接合起来,这些地板不停地转动——忽而上,忽而下,忽而向前翘,忽而向后翘,忽而又向前翘……以致所有看到的景象始终不是水平的。参加的人花了一个便士的代价,却在走到尽头之前,随时都有跌下来的可能。没有上去之前,这种游戏好象很富有刺激性,可是他记得,当这种走步游戏快走到尽头时,他什么都不想,只想下来。
过去的几个星期就象参加走步游戏一样。起先他颇有信心,然后地板突然又在他下面倾斜了。它又升了起来,好象又有了希望一样,然后又倾斜下去了。将到尽头时,职工工会终算保证了稳定,然后突如其来地,由于那些疯疯癫癫的铰链,这种稳定也完蛋了。
现在,出乎意料地,这个走步游戏又一次稳定了,他一心想的只是走下来。
沃伦·特伦特知道,以后他的看法会起变化的,他个人也会再度对饭店发生兴趣,过去常常是这样的。可是眼前他感觉的只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不论走这一条或是那一条路,他都可以卸去肩负的责任重担了。除了松口气外,他同时感到好奇。
在市内的工商界头面人物中,谁是埃米尔·杜梅尔的后台呢?是谁竟愿冒经济上的风险,使圣格雷戈里饭店继续保持为一家传统上独立经营的旅馆呢?也许是马克·普雷斯科特吧?这位百货业钜子会不会还想扩大他已经相当广泛的势力?沃伦·特伦特想起前几天曾经听人家说过马克·普雷斯科特在罗马。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所以才托人间接来联系。好吧,不管是谁,反正不久他就会知道的。
这个银行家详加说明的股权处理,还是公平合理的。与奥基夫提出的条件相比,沃伦·特伦特的个人现款所得是少了一些,可是在保持饭店权益方面却有所补偿。对比之下,奥基夫的条件则完全剥夺了他过问圣格雷戈里饭店事务的一切权利。
至于被任命为董事长,虽然它可能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象征性职位,但饭店里不管有什么事,他至少仍是一个内部的、享有特权的旁观者。这个受人崇敬的职务也不至于轻易被免去。
“这,”埃米尔·杜梅尔最后说,“就是要点和大意。至于开的价钱是否诚实无效,我已经说过了,银行可以保证。此外,我今天下午准备给你一份大意如此的经过公证的合同草约。”
“如果我同意的话,手续就算完成了吗?”
这位银行家撅起嘴唇,想了一想。“说不出什么理由,为什么文件不能快些搞出来,但除此之外,抵押贷款即将到期这件事还等着马上处理。我看明天这个时候可以完成手续了。”
“毫无问题,那个时候,你也会把买主是谁告诉我吧。”“这,”埃米尔·杜梅尔承认说,“对这笔交易来说,将是少不了的。”
“既然明天可以的话,为什么不现在就告诉我呢?”
银行家摇摇头。“我不能违反指示。”
在沃伦·特伦特的心中,他那根深蒂固的坏脾气一时又要发作起来。他想坚持要求对方把买主讲出来作为成交的一个条件。然而理智说服了他:既然对所提条件已表示同意,这还有什么关系呢?而争论下去,他也感到没那份精力。他又一次显出刚才那种疲倦不堪的神情。
他叹了一口气,只是说了一句,“我同意。”
九
柯蒂斯·奥基夫简直不敢相信地,怒不可遏地面对着沃伦·特伦特。
“你竟然还厚颜无耻地站在这里,告诉我你已经卖给别人了!”
他们在奥基夫套房的起居室里。埃米尔·杜梅尔一走,克丽丝汀·弗朗西斯就打电话来约定时间,而现在沃伦·特伦特遵约来了。多多带着半信半疑的表情,守在奥基夫的身后。
“你可以说这是厚颜无耻,”沃伦·特伦特回答说。“就我而言,情况就是如此。你也许还有兴趣知道我并没有全部卖掉,在这家饭店里还保持着相当可观的股权哩。”
“那你是一定保持不了的!”奥基夫气得满脸通红。许多年以来,他想买进什么东西,从来没有不如愿的。即使现在,为痛苦与失望所困扰,他还是不能相信他真会遭到拒绝。“我向上帝起誓!我发誓要搞垮你。”
多多伸出手来。她用手拉拉奥基夫的袖子,“柯蒂!”
他扭开她的手臂。“住口!”只见他的太阳穴上血管在跳动。他的双手捏得紧紧的。
“你太激动了,柯蒂。你不应该……”
“滚开!没有你的事!”
多多的眼睛恳求地望着沃伦·特伦特。她的眼睛起了作用,止住了特伦特就要爆发的脾气。
他对奥基夫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我要提醒你,你没有神圣不可侵犯的购买权。再告诉你,你是自愿来这里的,我并没有请你来。”
“今天这件事你会后悔的!你,还有其他的人,不管他们是谁,都会后悔的。我一定要造一座饭店!我一定要搞垮这座饭店,让它关门。我的整个计划就是要砸烂这个地方,同时也把你搞垮。”
“只要咱们都能活得这么久。”早已克制了自己的沃伦·特伦特,觉得奥基夫愈来愈不能自制,而他的自制力却愈来愈强。“当然,我们谁也看不见这种事实现,因为你的打算需要很长时间。而且,这里新来的人也许会跟你作一番激烈的竞争。”这句话是他自己的预言,可是他希望它能实现。
奥基夫勃然大怒,“滚出去!”
沃伦·特伦特说道,“这里还是我的饭店。当你是我的客人时,你在你自己房间里有一定的权利。可我要说一下,你不要滥用这些权利。”他向多多有礼貌地欠了欠身,便走了出去。
“柯蒂,”多多说。
奥基夫好象没有听见。他正喘着大气。
“柯蒂,你没有不舒服吧?”
“你非得问这样傻的问题吗?我当然没有什么不舒服!”他气冲冲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不过是一家饭店嘛,柯蒂。你已经有好几家了。”
“我就是要这一家!”
“那个老头子——他就只有这么一家……”
“哦,是呀!当然这是你的看法。言而无信!蠢货!”他歇斯底里地高声喊道。多多吓坏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地大发雷霆。
“别这样,柯蒂!”
“我周围全是蠢货!蠢货,蠢货,全是蠢货!你就是个蠢货!所以我不要你,另外换一个人。”
他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这些莽撞的话,连他自己听了也为之震动,他的怒气全消了,就象火焰突然熄灭了一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些话。”
多多泪眼迷蒙,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个姿态他刚才也看到过。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柯蒂。你用不着再对我说了。”
她走进隔壁套房里去,随手关上了门。
十
一笔意外的收入使奇开匙·米尔恩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一早,奇开匙把昨天作为策略而购买的货物退还给了梅森·布兰奇百货商店。事情很顺利,商店客气地立即把货款退还给他。这同时使他摆脱了累赘,也消磨了否则闲着的一个小时。然而还要等好几个小时才能拿到昨天在爱尔兰隧道锁匠那里定做的那把特制钥匙呢。
他正要离开梅森·布兰奇百货商店时,交了好运。
在底层一个柜台旁,一位穿着时髦的女顾客在掏信用卡时,把一串钥匙掉在地上了。除了奇开匙,她和任何别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丢落钥匙。奇开匙便在邻近的柜台旁徘徊,观看着领带,一直等到这位女顾客离开。
他走过了那个柜台,然后,仿佛突然看见这串钥匙似的,停下来把它拾起来。他立即发现,除了汽车钥匙以外,还有好几把看上去象是房门钥匙。
尤其重要的是其中有一样东西,他那富有经验的眼睛一眼就看到,那是一个雏型汽车牌照标签。这种标签是由退伍残废军人寄给汽车主人的,如捡到不慎失落的钥匙时,便于归回原主。从这块标签上可以看出是路易斯安那州的车号。
奇开匙大大方方地拿着这串钥匙,急急忙忙地去追那个正要离开商店的女顾客。这样,倘若刚才有人看到他拾钥匙,那么他现在显然正急着把钥匙送还原主。
可是,一走入坎内尔街上拥挤的人群,他就合上手掌,把钥匙放进衣袋里。
这个女顾客还在前面,奇开匙尾随着她,小心地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走过了两条马路,她越过坎内尔街,走进一家美容院。奇开匙从外面看见她和一个招待员交谈,招待员查看了预约簿,然后,那个女顾客便坐下来等待。
奇开匙得意洋洋地马上去打电话。
从市内电话局询知,他所需要知道的情况可向州首府巴吞鲁日查询。奇开匙打了个长途电话要求接机动车管理处。接线员立即给他接通了他所要的分机。
奇开匙把这串钥匙放在面前,念出了小标签上的车号。一个不大耐烦的职员告诉他,汽车登记者是一个名叫佛·利·德拉蒙德的人,住在新奥尔良的湖光区。
在路易斯安那州,同美国北部的其他各州和各地一样,机动车车主的记录是公开的,通常打个电话便可以问到。这种颇有价值的知识,奇开匙以前早就有效地利用过了。
他又拿起电话,拨了电话簿上列着的佛·利·德拉蒙德的号码。正如他所巴望的,铃响了很久,没有人来听。
行动必须迅速。奇开匙盘算了一下,他可以有一个小时,也许还可以多一点。他叫了一部出租汽车,很快就到了他自己的汽车停放的地方。从那里,他依靠交通图驱车开往湖光区,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他草草记下来的住址。
他从半条街外观察了一下这所房子。它是一所保养得很好的二层楼住宅,有一个双间停车房和一个宽大的花园。车道被一株大柏树掩蔽着,那大柏树正好挡住左邻右舍的视线。
奇开匙大胆地把汽车停在树底下,然后走到前门。他拿出第一把钥匙一试,马上就把门开了。
房子里面静悄悄的。他大声喊叫,“有人在家吗?”要是有人答应的话,他早已准备好一套理由,说是大门半开着,他看错了门牌号码。可是没有人答应。
他迅速地侦察了一下底层的房间,然后上楼去。楼上有四间卧室,全都没有人。在最大房间的一个壁橱里有两件皮大衣。他把它们拉出来,堆在床上。另一个壁橱里是些箱子。他挑了个大的,把皮大衣塞进去。在梳妆台的抽斗里发现一只珠宝盒,他把里面的珠宝全倒进箱子里。他又把一架电影机、一副望远镜和一个手提收音机塞进箱子。他关上箱子,拿到楼下,然后又把它打开,放进一个银碗和银盘。最后临走时,他发现一台录音机,就顺手把它拎上,另一只手提着大箱子,走向汽车。
奇开匙在房子里总共只停留了十分钟。他把箱子和录音机放进他汽车车尾的行李箱,就开车走了。一个小时之后,他把战利品窝藏在歇夫曼多尔公路上的汽车旅馆房间里,把车子又停放在城里的停车处,洋洋得意地走回圣格雷戈里饭店。
路上,他带着一些幽默感,按照雏型汽车牌照标签上所要求的,把这串钥匙投进一个邮筒里。发出这个标签的组织一定会履行其诺言,把它送还原主的。
奇开匙算了一算,这笔意外的收获一下子使他捞进了上千元。
他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咖啡室里要了一杯咖啡和三明治,吃罢就走到爱尔兰隧道的锁匠铺子。那把总统套房的房门钥匙复制品已经做好了,索价虽然过高,他还是高兴地付了。
他一路走回去,感觉到阳光从万里无云的晴空里暖洋洋地照耀着。这个,加上今天早上的意外收获,都是好兆头,预示着即将下手的那个重大盗窃活动一定成功。奇开匙觉得他那固有的自信和战则必胜的决心又悄悄地恢复了。
十一
从城市的那一边,悠闲而零零落落地传来了新奥尔良中午报时的钟声。
钟声的复音旋律隐隐约约地传进了九楼总统套房的窗——为保持空气调节,窗户紧闭着。克罗伊敦公爵哆哆嗦嗦地在倒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酒加苏打,这是他今早的第四杯了。他听到钟声,看了看表,对对时间。他将信将疑地摇摇头,喃喃自语地说,“就是这样了吗?……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天了。”
“总会过去的。”他的妻子正坐在沙发上,想集中思想读威·哈·奥登的《诗集》,可是读不进去。她回答的口气不象前几天回答时那样严厉了。
从昨晚以来,公爵夫人也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只知道奥格尔维和那辆牵连到他们的汽车已经朝北开走了——可是开到了哪里了呢?克罗伊敦夫妇与饭店侦探长最后一次接触到现在,已经十九个小时了,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天哪!这个家伙不会打个电话吗?”公爵在起居室里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今天一早以来他就断断续续地这样走来走去了。
“我们讲好不联系的,”公爵夫人提醒他,口气仍然很温和。“这样要安全得多。而且,如果象我们所打算的那样,在白天把汽车藏起来的话,他也许现在正躲在什么地方呢。”
克罗伊敦公爵仔细察看着一张摊开的埃索公路图,这个图他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了。他用手指在密西西比州梅肯附近地区划了个圈圈。他有点自言自语地说,“很近,该死的还是那么近,今天一整天……就是等呀……等呀!”
他离开地图,喃喃地说,“这家伙可能会暴露的。”
“肯定他还没有暴露,不然的话,我们一定会听到消息的。”公爵夫人身旁放着一份下午版的《州报》,她吩咐秘书到下面门厅里去买早晨版的。
今天整个上午,他们还收听了每小时一次的新闻广播。现在收音机里又在轻轻地播音,报告员正在报告马萨诸塞州一场夏季暴风雨所造成的损害,前一条新闻是白宫关于越南问题的声明。报纸和前几次的广播都提到过车祸的侦查,可是只说现在正在继续侦查之中,还没有发现新的线索。
“昨晚汽车只不过开了几个小时,”公爵夫人接下去说,仿佛在安慰自己似的。“今天晚上可就不一样了。天一黑他就可以开车,到明天早上,就一切太平无事了。”
“太平!”她的丈夫愁眉不展地又呷起酒来。“我觉得还是关心一下眼前的事吧,而不是去关心过去的事。那个女人……那个孩子。还有照片……
你都看到了吧。”
“这个已经过去了。再提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他好象没有听见。“今天下葬……今天下午……至少可以去一趟。”“你不能去,而且你自己也知道你是不会去的。”
这个雅致、宽敞的房间里,出现一阵静默。
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打破了房内的静默。他们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想去听。公爵脸上的肌肉一阵一阵地抽搐着。
铃又响了,然后停了。从过道门里他们隐隐约约地听到秘书在分机上听电话。
不一会秘书敲敲门,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看着公爵说,“阁下,是本市一家报纸打来的电话。他们说,他们得到了”——他因一个陌生的词而踌躇了一下——“一条电讯,好象和你有关。”
公爵夫人好不容易地使自己镇静下来。“我来听。你把分机挂上。”她就近拿起了电话听筒。只有留神观察才能注意到她的双手在颤抖着。
她等分机卡嗒一声挂断后,才开口说道,“我是克罗伊敦公爵夫人。”
一个男人的清脆声音回答道,“夫人,我们是《州报》本市新闻采访部。我们收到了美联社一条电讯,刚才又收到了补充报道……”声音停了一停。
“对不起。”她听见对方性急地说,“那东西他妈的到哪里去了……嗨,把那个新闻稿扔给我,安迪。”
电话中传来纸张的沙沙响声,然后那个声音说道,“对不起,夫人,让我念给你听。
伦敦(美联社电)——此间议会方面今日提名英国政府著名的解决困难问题能手克罗伊敦公爵为英国下一任驻华盛顿大使。各方面初步反应良好。
预计不久将正式宣布。还有别的消息,夫人。我就不多念了。我们打电话的目的就是想知道你的丈夫是否要发表声明,如蒙同意,我们想派一位摄影记者到饭店来。”
霎时间,公爵夫人闭上了眼睛,听任宽慰的波涛象镇静剂一样冲刷她的全身。
电话里又传来了声音,“夫人,你还在听吗?”
“在听。”她竭力使自己的头脑清醒过来。
“关于声明,我们是希望……”
“目前,”公爵夫人突然打断话头说,“我丈夫没有声明,在任命正式宣布之前,他也不打算发表声明。”
“既然那样……”
“对于拍照也是如此。”
电话里的声音感到失望。“当然罗,我们要在下一期发表我们的东西哩。”
“那是你们的权利。”
“那时,如果正式宣布了,我们希望取得联系。”
“要是正式宣布了,我相信我丈夫会乐于接见新闻界的。”
“那么,我们可以再通电话吗?”
“当然可以。”
放下电话听筒,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笔挺地坐着,一动也不动。终于她的唇边浮着一丝微笑,她说道,“事情成了。杰弗里成功了。”
她丈夫怀疑地瞪着眼睛。他舔了舔嘴唇。“华盛顿吗?”
她把美联社电讯的要点又讲了一遍。“可能是故意把消息透露出来,试探一下反应。反应很不错哩。”
“我简直不能相信,即使你哥哥……”
“他的影响起了作用。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时机,需要一个有你那种背景的人,政治上的配合。也别忘了,我们是知道有这个可能性的。幸运的是,巧事都凑在一块儿了。”
“既然事情成了……”他停止不讲了,不愿意再想下去。
“既然事情成了——怎么呢?”
“我想……我能渡过这一关吗?”
“你能,而且你也一定会渡过的。我们都会渡过的。”
他不相信地摇摇头。“时机已经过去了……”
“时机还有呢。”公爵夫人尖着嗓子命令式地说,“今天等一会你一定得接见新闻界。还有其他事情。你说话必须始终保持前后一致。”
他慢慢地点点头。“……尽我最大的努力吧。”他举起杯子,准备呷酒。
“不行!”公爵夫人站了起来,把她丈夫手中的杯子夺走,走进浴室。
他听到杯中物被倒进水盆里。她从浴室里走回来,说道,“不许再喝了。懂吗?什么酒都不许喝。”
他似乎要抗议,终于认输道,“也许……唯一的办法。”
“如果你再倒一杯酒,我就把这些酒瓶一古脑儿都拿走……”
他摇摇头。“我会不喝的。”显而易见,他下定决心集中思想。象前一天一样,他那反复无常的本性又表现了出来。现在看上去他的神态要比刚才神气得多了。他沉着地说,“这可是个很好的消息呢。”
“是的,”公爵夫人说。“这意味着一个新的起点。”
他向她走近了半步,然后又改变了主意。不管是什么新起点,他深知不可以那样轻佻。
他的妻子已经在高谈阔论了。“我们一定得改变去芝加哥的计划。从现在起,你的一举一动将成为密切注意的目标。如果我们一起上那里去,芝加哥的报纸就会突出地加以报道。把车子送去修理时,可能会引起人家好奇。”
“我们总得去一个。”
公爵夫人决断地说,“我一个人去。我可以稍稍乔装一下,戴上眼镜。
只要小心一点,人家不会注意我的。”她的眼睛转向办公桌旁边的一只小公文包。“我要把剩下的钱都带走,需要时可以派用场。”
“你是估计……那个人准能安全到达芝加哥。可他还没有到呢。”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想起了一个已经忘掉的恶梦。她低声地说,“啊,老天爷!现在……最要紧的是……他一定得安全到达!他一定得!”
十二
午饭后不久,彼得·麦克德莫特抽空溜回他的公寓去换衣服。他换下在饭店工作时一直穿的那套正式的制服,穿上亚麻布裤子和一件薄茄克衫。他回到办公室去了一会儿,签署一下信件,在离开时,顺便把信件放在弗洛拉的办公桌上。
“今天下午我要迟一点回来,”他对她说。他临走又问了一下:“奥格尔维有没有消息?”
他的秘书摇摇头。“还役有。你要我打听一下奥格尔维先生有没有告诉什么人他到哪里去了。唉,他谁也没有告诉。”
彼得咕哝了一句,“我料到他不会的。”
“只是有一个情况。”弗洛拉迟疑了一下。“也许不重要,可是似乎有点奇怪。”
“什么情况?”
“奥格尔维先生开的车子——你说过是一辆杰格尔牌吗?”
“对。”
“那是克罗伊敦公爵夫妇的车子。”
“你能肯定别人不会弄错吗?”
“我也觉得奇怪,”弗洛拉说,“所以我又叫车库再去核实一下。他们叫我去问一个名叫库尔墨的人,他是车库的夜班管理员。”
“对,我认识这个人。”“昨天他是夜班,我就打电话到他家里。他说奥格尔维先生是拿了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亲笔写的条子来取车的。”
彼得耸耸肩膀。“那么,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可是想到奥格尔维会使用克罗伊敦夫妇的车子,感到有点奇怪;而感到更奇怪的是,克罗伊敦公爵夫妇怎么竟然会与这个粗笨的饭店侦探长有密切关系。显然,弗洛拉也一直在想这一点。
他问道,“车子开回来了没有?”
弗洛拉摇摇头表示没有。“我想是不是应该去问问克罗伊敦公爵夫人。
后来想想还是先问你一下。”
“这样做很好。”他想,去问问克罗伊敦夫妇知不知道奥格尔维的去向,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既然奥格尔维用他们的车子,看来他们是可能会知道的。他踌躇了一下,还是不去问好。星期一晚上自己与公爵夫人发生了小小的冲突,彼得不愿意再去冒引起误会的风险,尤其是不管你去问什么,都会被忿怒地认为是个人的侵扰。而且承认饭店连自己的侦探长的下落都不知道,那也是使人窘困的事。
他对弗洛拉说,“暂时等一等吧。”
彼得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有办完——那就是赫比·钱德勒。今天早晨,他曾打算把昨天逖克逊、杜梅尔和其他两个人的交代告诉沃伦·特伦特。他们的交代牵连到侍者领班,说他也参与了星期一晚上的强奸未遂案件。可是,由于饭店老板显然心神不定,他决定不去谈了。现在,彼得认为最好还是自己和钱德勒谈谈。
“去问一下,钱德勒今天晚上是不是上班,”他关照弗洛拉说。“如果上班,通知他六点钟来这里见我。如果不在,就明天一早来。”
彼得离开总经理套房乘电梯到下面的门厅里。过了几分钟,他走出幽暗的饭店,踏上了明亮的午后阳光照耀下的圣查尔斯街。
“彼得!我在这儿。”
他回过头去,看到玛莎坐在一辆白色敞篷车的驾驶座上向他招手。车子挤在一排等候生意的出租汽车中间。机灵的饭店看门人一个箭步抢在彼得前面走过去,打开车门。彼得钻进玛莎身旁的座位时,看见三个出租汽车司机咧着嘴在笑,其中一个还色迷迷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嗨!”玛莎说,“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只好去载别的乘客了。”她穿了一件薄薄的夏装,看上去永远是那么使人愉快,但是,尽管她轻松愉快地招呼他,他还是感到她有点腼腆,也许是由于他们俩昨晚所经历的事吧。他冲动地拉着她的手,紧紧握住。
“我喜欢这样,”她使他放心地说,“尽管我答应我爸爸我一定用双手开车。”出租汽车司机帮忙,把汽车往前往后开动,腾出了空地,她才把敞篷车驶入了车道。
他们在坎内尔街口等绿灯时,彼得心里想,似乎他常常乘着由漂亮女性驾驶的汽车在新奥尔良兜风。不就是在三天之前,他和克丽丝汀驾着一辆大众牌汽车到她的公寓里去的吗?也就是在那天的晚上,他第一次见到了玛莎。好象已经不止三天了,这也许是因为玛莎在这个时间里曾向他求过婚吧。
他不知道,在大白天里,她会不会比较理智地来重新考虑这个问题。可是不管她怎么想,他决定只字不提,除非她自己再提起这个问题。
尽管如此,彼此坐得这样近,使他感到兴奋,尤其是想到他们昨夜分别时的情景——亲吻,温情脉脉,接着由于无所拘束,情焰愈燃愈旺;他把玛莎当做是少妇而不是姑娘时那种销魂的时刻;他曾紧紧地搂着她,感觉到她肉体上的迫切欲望。他现在偷偷地看着她:她那热情似火的青春,她那动作轻快的四肢,她那裹在薄薄衣衫里的苗条身材。如果他伸手去……。
他勉强地克制了自己的感情冲动。在自我克制的情绪下,他提醒自己,到目前为止的成年生活中,由于与女性厮混而失去了理智,以致栽了生活失检的筋斗。
玛莎把注意力从前面来往的车辆移开,向旁边看了一眼。“你这会儿在想什么?”
“历史,”他扯了一个谎。“我们从哪里开始?”
“古老的圣路易公墓。你没有去过那里吗?”
彼得摇摇头。“我从来也不想和公墓打交道。”
“在新奥尔良,你就应该去。”
汽车不多一会就开到了贝辛街。玛莎熟练地把车子停在南面,他们跨过林荫大道走到了有围墙的公墓——圣路易一号——公墓大门口有几根古老的柱子。
“许多历史都从这里开始的,”玛莎说,一面挽着彼得的手臂。“十八世纪初期,当法国人建立新奥尔良时,这块地大部分还是沼泽。如果没有堤岸把河水拦住的话,即使今天,这里可能还是沼泽。”
“我知道这个城市下面都是水,”他同意地说。“在饭店的地下室里,我们每天二十四小时把废水抽上来,而不是下去,然后送到城市的排水道里去。”
“过去还要潮湿得多呢。即使在干的地方,掘地三尺就见水。因此,掘墓穴的时候,棺材还没有放下去,里面就已经涨满水了。有这样的传说,掘墓穴的人往往站在棺材上,用力把它们压下去。有时候,他们在棺材板上钻几个洞,使棺材沉下去。人们常说,如果你还没死,那也得给淹死。”
“听起来真象个恐怖影片。”
“有些书上说尸臭常常会渗到饮水里去呢。”她做了一个厌恶的怪脸。
“不过,后来法律规定一切墓穴必须做在地面上。”
他们开始走在一排排构造特殊的坟墓中间。这个公墓与彼得所看到过的迥然不同。玛莎指着这些坟墓说,“这都是在法律通过之后造的。在新奥尔良,我们都管这些坟墓叫‘死人城’。”
“这是可以理解的。”
他想,它确实象个城市。不规则的路,坟墓的式样象一座座小屋,砖块灰泥结构,有的还有铁制的阳台和狭窄的走道。“房屋”有好几层。没有窗户是唯一一致的特征,但代之以无数的小门。他指着说,“这些可真象公寓的入口哩。”
“它们实际上是公寓嘛。而且大多数租期都不长。”
他好奇地看着她。
“这些坟墓都是分成一个个小间,”玛莎解释道。“普通家庭的坟墓有二到六间,大一些的家庭还要多一些。每一间都有各自的小门。当落葬时,事先打开一道门。把原先在里面的棺材出空,棺里的尸体被推到后面,然后通过一条狭槽掉入地里。把旧的棺材烧掉,把新的棺材放进去。放一年之后,又来那么一套。”
“只有一年吗?”
后面有一个声音说,“这差不多够了。可是有的时候也会长一点——要是下一个不忙于进来的话。蟑螂也会帮着干哩。”
他们转过身来。一个身体象个水桶似的、穿着褪色的斜纹布连衫裤的老人,高兴地看着他们。他摘下老式的草帽,用一块红绸手帕擦了擦秃头上的汗水。“真热呀,是吗?这里边要凉快多了。”他用手随便地拍了拍一个坟墓。
“要是你认为这样的话,请便吧,”彼得说。“我宁可热一点。”
那个人咯咯地笑了。“早晚你得进去的。你好,普雷斯科特小姐。”
“嗨,科洛迪先生,”玛莎说。“这位是麦克德莫特先生。”
这个看坟的人和善地点点头。“去看看舒服的家吗?”
“我们正要去看看,”玛莎说。
“那么,走这边,”他回头来大声说,“在一、二个星期以前我们大扫除了一下,现在看上去可好哩。”
他们鱼贯穿过那些狭小的所谓的街道,彼得得到的印象是一些古老的日期和名字。他们的向导指着一块空地里正闷烧着的一堆瓦砾,说道,“正在烧掉一些。”彼得从烟雾中可以看见棺材板。
他们在一座有六间的坟墓前停下来,这座坟墓造得象传统的克里奥耳人的房屋一样。坟墓漆成白色,而且保养得比周围的大部分坟墓都好。在久经日晒风吹的大理石石板上,刻有许多名字,大多数都是普雷斯科特家族的。
“我们是个古老的家族,”玛莎说,“在下面的灰堆里一定挤满了。”
明亮的阳光斜照在坟墓上。
“挺漂亮,是不是?”看坟的退后一点站着,赞赏地说,接着指指靠近顶上的一个门口。“下一次该开这个门了,普雷斯科特小姐。你爸爸将从那里进去。”他摸了摸下一层的一个门说,“这个是给你准备的。不过,恐怕轮不到我把你送进去了。”他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总是来得比我们所希望的早。不管怎样,也不要把光阴虚度了,可不要,先生!”
他再一次擦擦头上的汗,轻松地走开了。
尽管是大热天,彼得还是打了个哆嗦。象玛莎这样年轻的人,就给她准备好了死后的安葬之地,这使彼得感到苦恼。
“并不象看上去那样可怕嘛。”玛莎瞧着他的脸,他又一次感到她颇能懂得他的心思。“在这里,我们从小就把这一切看做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仅仅如此而已。”
他点点头。怎么说都一样,反正这个墓地他已经看得够了。
他们向外走着,快近贝辛街的大门时,突然玛莎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让他走。
就在门外有一队汽车停了下来。打开车门,里面走出许多人,他们聚集在人行道上。从他们的外表上看,显然是一个送葬行列,就要走进公墓来。
玛莎低声说道,“彼得,我们得等一会了。”他们走远些,但仍旧看得到大门,不过不那么显眼。
这时,人行道上的人群分开了,让出一条路给几个送丧的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肤色灰黄、油腔滑调、样子象殡仪员的人。他后面跟着一个牧师。
在牧师后面是六个扶棺者,他们肩上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棺材,慢慢地向前走着。后面又有四个人抬着一口小白棺材。棺材上面放着一小枝夹竹桃花。
“哎呀,真惨!”玛莎说。
彼得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牧师吟诵着,“愿天使带你进天堂:愿殉道者在路上欢迎你,带领你进入圣城耶路撒冷。”
一群送丧者跟在第二口棺材后面。单独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他穿着一套不合身的黑衣服,手里尴尬地拿着一顶帽子。他的眼睛好象紧盯着那口小棺材。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淌下。在后面的队伍里,一个老年妇人在抽泣,另一个人扶着她。
“……愿天使的歌声迎接你,愿你和在尘世受尽苦难的拉撒路一起,得到永恒的安息……”
玛莎低声说,“他们就是在那起车祸中被撞死的人。一个母亲,一个小女孩子。报上登过的。”他看到她也在流泪了。
“我知道。”彼得有身历其境之感,也有分担悲痛之感。星期一夜晚碰巧看到的那个情景真是惨不忍睹。而现在对这个悲剧的感觉似乎更深了,更接近于现实了。当送丧行列继续往前走时,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
在家属送丧者后面跟着其他一些人。使彼得吃一惊的是,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起初他想不出是谁,继而认出是索尔·纳切兹。这个年老的房间侍者由于星期一晚上冒犯了克罗伊敦公爵夫妇而被暂停了工作。彼得在星期二早上派人把纳切兹叫来,传达了沃伦·特伦特的命令,叫他这个星期里不要来饭店上班,工资照付。纳切兹从对面向站在那里的彼得和玛莎看了看,可是没有招呼。送丧行列已走进公墓里面,看不见了。他们等着,直到所有的送丧者和旁观者都走完。
“我们现在可以走了,”玛莎说。
突然地一只手在彼得的手臂上碰了一下。他转过身去,看到是索尔·纳切兹。这么说,他是早已看见他们了。
“我瞧见你在看,麦克德莫特先生。你认识这家人吗?”
“不认识,”彼得答道。“我们碰巧也在这里。”他介绍了玛莎。
她问道,“你不等仪式完吗?”
这个老年人摇摇头说,“有时候真是太惨了,不忍看下去。”
“这么说,你认识这家人喽?”
“老交情了。真是非常非常不幸的事情。”
彼得点点头。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纳切兹说道,“星期二那天我没有机会说,麦克德莫特先生,可是我感谢你出了力。我是说你为我说了好话。”
“不用谢,索尔。我认为不应该责怪你。”
“想起来,这事也真奇怪。”这个老年人先看看玛莎,再看看彼得。他似乎不愿意离开。
“什么事奇怪?”彼得问道。“这一切。这个车祸。”纳切兹指指送丧行列走去的那个方向。“这件事一定发生在我星期一晚上遇到那个麻烦之前不久。想一想,当你和我说话时……”
“是呀,”彼得说。他不想叙述他后来在出事地点亲眼目睹到的情况。
“我想问一下,麦克德莫特先生——对于公爵夫妇这件事,还听到了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
彼得觉得纳切兹,象他自己一样,讲些葬礼以外的事,心里就感到宽慰一些。
这个侍者沉思地说,“我在事后想得很多。好象他们是故意找岔子似的。
真是莫明其妙,至今还想不通。”
彼得记得纳切兹在星期一晚上说过跟这个差不多一样的话。他想起了侍者当时的原话。纳切兹提到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她轻轻拉了我的手臂。要不是我对他们比较了解的话,我可以说这是故意的。后来彼得也有这样一个笼统的印象:公爵夫人想把这件事弄得人人皆知。她说过些什么话呢?说什么他们在房间里度过一个宁静的晚上,然后在附近马路散散步。她说他们刚刚回来。彼得回忆起当时他就怀疑,她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
后来克罗伊敦公爵叽哩咕噜地说什么他把香烟忘在汽车里,而公爵夫人怒气冲冲地把他顶了回去。
公爵把他的香烟忘在汽车里了。
可是,如果克罗伊敦夫妇是一直呆在房间里,然后只是在附近马路散散步……
当然,香烟也有可能是在这一天早些时候忘在汽车里的。
彼得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
彼得想得出了神,竟忘了身旁的两个人。
为什么克罗伊敦夫妇要隐瞒他们在星期一晚上用过他们的汽车?为什么要装作——显然是假装——他们一晚上都在饭店里没有出去?抱怨番茄洋葱虾仁泼在身上,是不是一个预谋的诡计——有意识地想连累纳切兹,再连累彼得——目的是要证明他们这一套不是假的?要不是公爵进来插了一句话,惹恼了公爵夫人,彼得是会相信她的话的。
为什么要隐瞒他们用过自己的汽车呢?
纳切兹刚才说过:这事也真奇怪……这个车祸……一定发生在我遇到那个麻烦之前不久。
克罗伊敦夫妇的汽车是杰格尔牌。
奥格尔维。
他忽然记起来昨天晚上杰格尔汽车从车库里开出来。当它在明亮处稍停片刻时,看上去好象有些异样。他想起来自己是注意到的。可是,是什么呢?
他毛骨悚然地想起来了:是那个挡泥板和前灯,两样东西都撞坏了。几天以来,警察局通告里提出的要点第一次对上了号。
“彼得,”玛莎说,“你的脸色怎么突然这样难看。”
他几乎没有听见。
一定得离开这里,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他可以思考。他必须仔仔细细地,合情合理地,不慌不忙地思考。最要紧的是决不能匆匆地作出带有主观成见的结论。
存在着一些疑点。从表面上看,它们似乎互相关连的。但是对这些疑点必须考虑,再考虑,分析,再分析。也许会全部推翻。
这个设想是不现实的。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幻想。可是……
好象从远处传来一样,他听到玛莎的声音。“彼得!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啦?”
索尔·纳切兹也奇怪地瞧着他。
“玛莎,”彼得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可是我一定得走了。”
“上哪儿去?”
“回饭店去。对不起。我以后会说明的。”
她失望地说,“我本来打算我们一起去吃点心的。”
“请相信我!事情很重要。”
“你一定要走的话,我开车送你去。”
“不必了。”要是和玛莎同坐一辆车,那免不了要交谈,解释。“对不起,我以后会给你打电话。”
他们站在那里,迷惑不解地目送他离去。
他走到外面贝辛街上,雇了一辆出租汽车。他告诉玛莎他要回饭店去,可现在改变了主意,他把自己的公寓地址告诉了司机。
那里会更安静些。
去思考,去决定他应该怎么办。
当彼得·麦克德莫特思考得出结论时,已经近傍晚了。
他自言自语道:当你思考某事达二十次,三十次,四十次;当你每次得出的结论全都一样;当问题就是你现在所面临的那种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你自己的责任是不容推卸的。
自一个半小时前离开玛莎以来,他一直呆在自己的公寓里。他强制自己——万万不可激动和急躁——要理智地,仔细地,冷静地去思考问题。他对星期一晚上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逐个作了回顾。对一件一件事情也好,把所有这些事件串在一起也好,他都作了不同的解释。他发现,除了今天下午突然得出的那个可怕的结论,没有一种解释是站得住脚的或符合情理的。
现在思考完了。必须作出决定。
他打算把自己所知和推测的一切向沃伦·特伦特报告。然而他打消了这个主意,认为这是懦怯的表现,是逃避自己的责任。不管要做些什么,他一定要单独去做。
对事情下一步如何对付,他感到胸有成竹。他迅速地换下浅色衣服,穿上一套深色的衣服。他离开公寓,叫了一辆出租汽车,驶过几条马路就到了饭店。
他穿过门厅,一路上向别人点头致意,走进了正面夹层自己的办公室。
弗洛拉已经下班走了。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大堆信件,他看也不看。
在寂静无声的办公室里,他静坐了一会,考虑应该干些什么。然后,他拎起电话听筒等待外线,拨了市警察局的号码。
十三
下午,一只蚊子不知怎样钻进了杰格尔汽车内,不停的嗡嗡叫声唤醒了奥格尔维。他慢慢地醒过来,起初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然后想起了那一系列事情:怎样离开饭店,怎样在凌晨黑暗中开车,那一场虚惊,又怎样决定躲过白天然后继续向北开车,最后怎样找到这条满地车辙、野草丛生的泥路,又怎样把汽车藏在泥路尽头的丛林里。
这个隐藏之处显然选得很不错。他看了看手表,自己已一连酣睡了近八个小时哩。
随着神智的清醒,感觉非常不舒服。汽车里面很闷,他蜷伏在局促的后座里,身体又僵又痛。嘴里干渴,一股恶臭。他渴得要死,肚里饿得发慌。
奥格尔维苦恼地哼了一声,伸个懒腰坐了起来,把车门打开。马上有十几只蚊子向他飞来。他挥手把蚊子赶走,朝四周看了一下,定下神来辨认方向,看看这里与今天早晨所看到的情况有何不同。那时天蒙蒙亮,很凉爽,而现在则太阳高照,即使在树荫下,依然热气逼人。
他走到树林边缘,可以看到远远的公路上热浪眩眼。今天一清早路上没有车子,而现在有几辆汽车和运货车在来来去去疾驶着,马达声音隐约可闻。
近处,除了昆虫不断的鸣叫声外,没有任何动静。从他到那条公路之间,只是一片沉寂的草地、宁静的小路和阴森森的灌木林,杰格尔汽车还在它的下面藏着。
奥格尔维小便后,便将一包他离开饭店时藏在车尾行李箱里的东西打开。里面有一保温瓶的咖啡、几听啤酒、三明治、意大利香肠、一瓶酸泡菜和一块苹果攀。他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一边吃东西,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喝完啤酒再喝咖啡。经过一夜,咖啡已经凉了,可是味道还是很浓,使他满意。
他一边吃,一边听着车里的收音机,等待新奥尔良的新闻广播。广播开始,只简略地提了一下车祸的调查,大意是说至今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听完之后,他决定去察看一下周围,几百码以外,在一个小丘顶上,还有一个比原先那个稍大的树丛。他走过一片平地到那边去,在树丛的那一边,发现有个长满青苔的河岸和一条水流缓慢的浑浊的小溪。他跪在溪边,马马虎虎地盥洗了一下,洗完之后,只觉得神清气爽。这里的草比藏车的地方更绿,更为诱人,他便高兴地躺了下去,把外套权充枕头。
奥格尔维舒服地躺下后,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又想到了以后会如何。
他经过思考,认为自己早先的结论是正确的,就是在饭店外面与彼得·麦克德莫特相遇只是偶然的巧遇,现在可以不必担心了。也可以想象到麦克德莫特知道了饭店侦探长请假后一定会暴跳如雷。但是尽管暴跳如雷,他也不会知道奥格尔维的去向,也不会知道离去的原因。
当然,也有可能从昨夜起,由于某种别的原因而发出了警报,甚至现在还在积极地追查奥格尔维和这辆杰格尔汽车的下落。可是从收音机的新闻广播听来,不象有这样的事。
总而言之,前景看来是光明的,尤其他想到了那些已经妥善保藏好了的钱,以及明天一到芝加哥他就可以拿到的那笔余额。
他现在只需等待夜色来临了。
十四
整整一个下午,奇开匙·米尔恩情绪兴奋。这加强了他的信心,下午五时敲过不久,他便小心地向总统套房走去。
他再一次通过职工专用楼梯从八楼走到九楼。那个爱尔兰隧道锁匠做的钥匙复制品,在他的衣袋里。
总统套房外面的走廊里空寂无人。他在那两扇装有护垫的皮门前停下来,聚精会神地听着,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他向走廊的两边看了着,敏捷地拿出钥匙来,插进锁孔里试一试。事前他已经用石墨粉作为滑润剂把钥匙刷了一遍。钥匙插进去了,卡了一下,然后转动了。奇开匙把两扇门的一扇打开一寸,里面还是没有声音。他小心地关上门,拔出钥匙。
他现在并不打算走进套房。他要晚一些时候进去。今天晚上。
他的意图是侦查一下,试试这把钥匙是否完全合适,一旦使用时能不能得心应手。此后,他要开始守望,留意他预计的机会的到来。
目前,他回到八楼自己的房间里,开好闹钟,便睡了。
十五
外面天渐渐黑了,彼得·麦克德莫特说了声“请原谅”,就从他的办公桌旁站起来,开亮了办公室内的灯。他回到办公桌旁,再次朝着那个面对而坐、身穿法兰绒服装、说话细声细气的人。新奥尔良警察局侦缉处处长约里斯,在彼得眼中,看上去不那么象警务人员。他彬彬有礼地耐心听着彼得讲事实经过和自己的推测,就象一位银行经理在考虑一项贷款申请一样。在冗长的谈话中,这位侦探只有一次打断了话头,询问他是否可以打一个电话。
得到同意后,他便使用在办公室较远一边的一个电话分机,他说话声音很低,彼得一点也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
谈了半天,对方毫无反应。不免又使彼得怀疑起来。谈话结束时,他说道,“我不知道这一切,甚至其中任何一点,是否都是废话。实际上我已经开始觉得有些傻了。”
“如果更多的人敢于这样讲的话,麦克德莫特先生,警务工作就好办多了。”这时约里斯处长才掏出了铅笔和笔记本。“如果事情确是这样,我们当然需要一个详尽的报告。眼前,有一两个细节,我想知道一下。一个就是这辆汽车的牌照号码。”
弗洛拉写过一个备忘录,证实她早先的报告。备忘录中写有汽车的牌照号码。彼得大声地念着号码,那位侦探随即把它记下。
“谢谢你。另一件事就是你们这位奥格尔维的外貌特征。我知道他,但是我想听听你的描述。”
彼得的脸上初次露出笑容。“这个好办。”
他刚描述完毕,电话铃响了。彼得听后,把话机推到对面。“是你的。”
这回他听到了侦探的答话,大半都是一些“是的,先生”和“我明白”
之类的话。
讲到某一点时,侦探抬起头来,两眼紧盯着彼得。他对电话里讲,“我认为他非常可靠。”他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但也有顾虑。”
他又把汽车牌照号码和奥格尔维的容貌特征讲了一遍,便挂上电话。
彼得说道,“你说得对,我是有顾虑。你打算去跟克罗伊敦公爵夫妇接触吗?”
“现在还不到时候。等事情再发展一些。”侦探关注地看着彼得。“你看过今晚的报纸吗?”
“没有。”
“谣传——刊登在《州报》上——克罗伊敦公爵要出任英国驻华盛顿大使了。”
彼得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
“据我的上司讲,刚才广播说官方已证实了这项任命。”
“这是否就意味着他可以享有某种外交豁免权了呢?”
侦探摇了摇头。“对已经发生的事不适用。如果查明属实的话。”
“可是诬告的话……”
“任何案件,诬告都是严重的,这个案件尤其如此。所以我们要谨慎行事,原因就在这里,麦克德莫特先生。”
彼得想到,如果克罗伊敦夫妇与车祸无关,而把调查的消息泄露出去的话,那对饭店,对自己都是十分不利的。
约里斯警官说道,“要是可以使你稍稍感到放心,我可以对你透露两件事。我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的同事以后,他们作了一些分析。他们认为你们这位奥格尔维可能企图把车子开出本州,可能要开到北部某个地方。他怎么会跟克罗伊敦夫妇挂上钩的,当然,我们就不知道啦。”
彼得说,“我也猜不出。”
“可能,昨晚在你看见他之后,他把车子开走了,白天就躲在什么地方。
车子撞成那个样子,他很懂得想在白天开车是不可能的。今晚,他如果露面的话,我们已经作好准备。现在已经向十二个州发出通缉警报。”
“那么你们真是认真对待这件事罗?”
“我说过有两件事。”侦探指指电话。“刚才第二个电话是告诉我,我们警察星期一在出事地点捡到的碎玻璃和前灯框圈,它们的检验报告已经由州里送来了。由于在制造商的规格变动上碰到一些困难,因此耽搁了一些时间。但是我们现在已经查明玻璃和框圈都是一辆杰格尔牌汽车的。”
“你们真的能这么肯定吗?”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肯定哩,麦克德莫特先生。要是我们接触那辆撞死女人和孩子的车子,我们无疑就能证实。”
约里斯处长站起身来要走,彼得陪着他走到外面一间办公室。他看到赫比·钱德勒等在那里,感到很惊奇。这才想起是他自己叫这个侍者领班今天晚上或明天来这里的。由于下午情况有发展,他想推迟这个非常可能引起不愉快的会见,但继而认为推迟也没有什么好处。
他看到侦探和钱德勒互换眼色。“再见,处长,”彼得说道,看到钱德勒黄鼠狼似的脸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心里感到很解恨、很痛快。警官走了之后,彼得招手叫侍者领班走进里面一间办公室。
他打开办公桌锁着的抽屉,拿出一个卷宗,里面是昨天逖克逊、杜梅尔和其他两个小伙子写的交代书。他把它们递给钱德勒。
“我想你会对这些感兴趣的。如果你还想打什么主意的话,告诉你,这些都是副本,我这儿还有正本。”
钱德勒的自尊心看来受到了打击,然后开始看交代书。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嘴唇咬得紧紧地。彼得听到他从牙缝中倒抽一口冷气。过了一会,他低声骂道,“混蛋!”
彼得厉声喝道,“你破口骂人,就是因为他们招出你是拉皮条的吗?”
侍者领班刷地脸红了,然后放下那几张纸。“你打算怎么样?”
“我要立即把你解雇。但由于你在这里干了那么多年,我打算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报告特伦特先生。”
钱德勒用哀求的口吻问道,“麦克先生,我们可不可以商量商量呢?”
对方没有回答,他又接下去说道,“麦克先生,在这种地方,这样的事多着哩……”
“如果你要给我讲性知识——关于应召女郎和其他各种放荡生活——恐怕我什么都知道。还有一件事情,我知道,你也知道:就是有些事情,管理部门是不准干的。给未成年的男孩叫野妓就是其中之一。”
“麦克先生,能不能,也许就是这一次,不向特伦特先生报告呢?这件事就你我两个人知道,行不行?”
“不行。”
侍者领班的眼光扫了一下房间四周,然后回到彼得身上。他的眼珠骨碌骨碌地转着在打主意。“麦克先生,如果有的人要活下去,并要让他活下去……”他住了口。
“什么?”
“唉,有时候还是值得算计算计的。”
彼得感到好奇,不吭一声。
钱德勒踌躇了一下,然后故意把上衣口袋上的纽扣解开,伸进手去拿出一只折叠着的信封,把它放在办公桌上。
彼得说,“让我看。”
钱德勒把信封往前推了推。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有五张一百元的钞票。
彼得好奇地看了看这些钞票。
“这些是真票吗?”
钱德勒假笑地说,“都是真的,错不了。”
“我倒想知道你认为我值多少钱哩。”彼得把钱扔回去。
“拿走,滚出去。”
“麦克先生,如果是嫌少的话……”
“滚出去!”彼得的声音很低沉。他从椅子上半站起来,“滚出去,不然我就扭断你这个无耻的细脖子。”
赫比·钱德勒收起钱走了出去,怒容满面。
屋子里只剩下了彼得·麦克德莫特一个人,他默默地倒在他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跟警官和钱德勒的会见,使他精疲力竭,情绪低落。他觉得,后者尤其使他不愉快,也许因为处理了这个行贿事件,也使自己产生了一种手脚不干净的感觉吧。
是不是有呢?他想,应该开诚布公。钱在他手里的时候,曾经有一刹那他是想接受的。五百元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钱哩。与侍者领班的收入比,彼得对自己的收入从来未抱什么幻想,因为侍者领班收入的不义之财要大得多哩。如果对方不是钱德勒而换了个别人的话,他也许已把钱收下了。真的会收下吗?他但愿自己决不会收下。不管怎样,他反正不会成为第一个接受下属贿赂的饭店经理。
当然,带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彼得坚决要把赫比·钱德勒的全部劣迹向沃伦·特伦特报告,可是他也无法保证是否一定能做到。如果饭店的所有权突然改变的话,看来这是可能的,那么这事沃伦·特伦特就不会去管了。
连彼得自己也不一定会在这里了。新的饭店管理机构建立后,肯定要对高级职员的履历作一番审查,至于他本人,肯定又要把他在华道夫饭店的那笔声名狼藉的旧帐翻出来了。彼得想,他是否已经改邪归正而使人忘记了他以前的丑事呢?唉,看来他不久就有可能知道。
他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目前的事情上。
在他的办公桌上,弗洛拉留了一张印好的表格,是本日下午的饭店报表。
他进办公室以后,这才第一次研究这些数字。这些数字表明饭店快住满了,而且看来今晚肯定又将是全部客满。如果圣格雷戈里饭店要以垮台告终的话,至少它是在鼓乐声中告终的。
除了饭店报表和电话条子外,还有一堆刚送来不久的信件和便条。彼得草草地把它们全部看了一遍,决定把它们搁到明天再处理。在便条下面有一只牛皮纸文件夹,他把它打开来。这是副厨师长安德烈·雷米尔昨天给他的那份伙食总计划建议书。彼得今天早上就开始披阅这个计划了。
他看了看手表,决定在晚间巡视饭店以前,把计划看下去。他坐定下来,面前摊着书写工整的计划书和精心绘制的表格。
他愈往下看,对这位年轻的副厨师长也愈赞赏。这份计划显然十分高明,说明对饭店存在的问题及其餐厅业务的潜力都有广泛的了解。使彼得恼火的是,据雷米尔说,厨师长埃布伦先生全盘否定了这份计划。
的确,有些结论还值得商讨,彼得自己对于雷米尔的某些意见也有不同的看法。初看之下,有些成本的估计也似嫌乐观。但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个生气勃勃、显然十分能干的人对目前伙食管理方面的缺点作了深入细致的考虑,并提出了改善办法。同样明摆着的是,圣格雷戈里饭店要是不重用安德烈·雷米尔这样的人才,他不久便会带着他的计划到别处去的。
彼得把这份计划和表格放回文件夹中,心情愉快,饭店里居然还有象雷米尔这样对工作如此热心的人。尽管饭店目前的处境摇摆未定,彼得对这个计划看来无能为力,但是他决心还是要把自己的印象告诉安德烈·雷米尔。
来了个电话,说今晚厨师长继续病假,由副厨师长雷米尔先生负责。按照饭店惯例,彼得通知对方,他现在就到下面厨房里来。
安德烈·雷米尔在大餐厅门口等着。
“请进,先生!欢迎你。”年轻的副厨师长领着彼得走进闹哄哄、烟雾腾腾的厨房,凑着他的耳边高声说,“你会发现,用音乐家的话来说,我们正在接近渐强音呢。”
昨天下午厨房里比较安静,今天则大不相同,此刻已近傍晚时分,厨房里热气腾腾。厨房工作人员全部出动,身穿浆过的白工作服的厨师、他们的助手和打杂的,仿佛象田野中开放的雏菊一样,干得正欢。在他们周围,穿过阵阵的蒸汽与热浪,淌着汗的厨房帮手们忙忙碌碌地举着托盘、平底锅和大锅,而其他人莽莽撞撞地推着手推车,还有侍者和把托盘举得高高的女侍者们穿梭似的走来走去,大家都相互躲让着。在蒸汽保暖桌上,当天晚餐菜单上的菜肴已经一份份分好,正待送到各个餐厅去。从点菜单上特别点的菜和房间的送菜正由快手厨师在烹调,他们动作之快,使人眼花缭乱。侍者们不时跑进来催问他们所点的菜是否已经烧好,而厨师们不耐烦地大声回答他们。其他一些侍者举着装满菜肴的托盘,快步走过坐在高帐台上的两个严肃的女记数员。在烧汤的部门里,巨锅里的汤翻滚着,热气冲天。不远处两个有专门手艺的厨师用灵巧的手指在装夹鱼肉烤面包和热拼盘。在他们旁边,有一个焦急的糕点师傅在指导做甜点心。烤炉的门不时地的一声开了,反射出来的火光照在全神贯注着的脸上,通红的炉膛简直就象地狱似的。耳闻鼻嗅,到处都是碗碟的磕碰声、使人馋涎欲滴的菜肴香味以及正在烧煮的咖啡所散发出的阵阵清香。
“当我们最忙的时候,先生,也是我们感到最愉快的时候。也应该是如此,只要人们不吹毛求疵。”
“我看过你的报告了。”彼得把文件夹还给副厨师长,一面跟着他走进了镶玻璃的办公室,那里嘈杂声轻得多了。“我赞成你的意见。有几点还可以讨论,但是不多。”
“如果讨论之后能见之于行动,那么讨论才有意思哩。”
“现在还不行。至少不会象你所设想的那样。”彼得指出,在厨房改组之前,先要解决饭店的所有权这个大问题。
“也许我的计划和我都必须另找出路了。不管它吧。”安德烈·雷米尔模仿高卢人那样耸耸肩膀,然后接下去说,“先生,我正要去看看会议厅那一层楼。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彼得在他今晚巡视饭店的计划里,本来就打算去视察一下会议厅的晚餐。现在先从会议厅那层的厨房看起也是一样。“谢谢你,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乘职工专用电梯上了两层,走进一个大体上与下面的总厨房相仿的厨房。这个厨房一次可以给圣格雷戈里饭店的三个会议厅和十几个小间餐室同时供应约二千份客餐。此刻厨房里似乎与楼下的厨房一样忙碌不停。
“你知道,先生,今晚我们有两个大宴会。一个在大舞厅,一个在比恩维尔厅。”
彼得点点头。“是的,牙医协会和金冠可乐。”菜肴向长长的厨房的两头川流不息地送出去,他看到牙医大会的主菜是烤火鸡,可乐经销商的是煎比目鱼。厨师和帮手共同协作,象机器般有节奏地在给两道主菜配上蔬菜,然后动作利落地把金属盖子盖上装满菜肴的盘子,并把它们全部放到侍者的托盘上。
一只托盘放九个盘子——正好是一张桌子坐的与会者的人数。一个侍者照管两张桌子。每客有四道菜,加上额外的面包卷、白脱油、咖啡和小蛋糕。
彼得算了一下:每一个侍者至少要端着装满的盘子走十二趟;如果就餐者还要添什么菜,或者有时候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还得多侍候几桌时,那可能还要多跑几趟。难怪一些侍者一个晚上做下来要显得疲惫不堪了。
不那么劳累的也许是餐厅里的侍者总管了。他穿着干净笔挺的燕尾服,系着白领结,泰然自若。此刻他正象站岗的警长一样,站在厨房的中央,指挥着不停地往来奔走的侍者。他看到安德烈·雷米尔和彼得,便朝他们两人走过去。
“您好,厨师长;麦克德莫特先生。”虽然在饭店的职务高低上,彼得比他们两人都高,但现在在厨房里,侍者总管首先该向值班的高级厨师长打招呼。
安德烈·雷米尔问道,“有多少人吃晚饭,多米尼克先生?”
侍者总管看了一张纸条说道,“金冠可乐估计有二百四十个人,我们摆了这个数目的座位。看来大部分都来了。”
“他们是拿工资的推销商,”彼得说。“他们必须来。牙医可以随他们自己的便。他们可能自寻欢乐,很多人不一定会来。”
侍者总管点头同意。“我听说房间里要了大量的饮料。冰的消耗很大,房间服务部忙于配酒。我们想,来这里吃饭的人可能会减少。”
究竟应该给开会的人准备多少客饭菜,这在任何时侯都是个难以解答的谜。对他们三个人来说,这是常会碰到的头痛的事。会议组织者给了饭店一个最低的保证数字,但事实上很可能有一、二百客的上落。原因是不知道有多少代表会自行分成小组聚会而不来参加正式的宴会,或是相反地,许多人会在最后一分钟蜂拥而来。
对于任何饭店的厨房,大宴会前的最后几分钟总难免是紧张的。这是个考验的时刻,因为所有厨房人员都知道,对关键时刻的应变能力将会反映他们组织管理方面的优劣。
彼得问侍者总管,“原来估计有多少呢?”
“牙医是五百客。我们准备的也差不多,并且已经开始上菜。但是他们好象还在继续不断地来。”
“我们能马上计算出有多少新来的人吗?”
“我刚叫一个人出去看看。喏,他来了。”一个身穿红衣服的领班闪开侍者,匆匆忙忙从大舞厅里穿过职工专用门口跑进来。
彼得问安德烈·雷米尔,“如果我们必须供应的话,拿得出额外的东西吗?”
“只要知道需要的数量,先生,我们会尽力而为的。”
侍者总管问了问领班,然后回过头来对他们两人说,“大概又来了一百七十个人。他们正在蜂拥而来呢!我们已经在加排桌子了。”
紧急情况的出现往往是突然的。这一回来势就较猛烈。一下子要拿出一百七十客额外的饭菜,任何厨房都将难以应付。彼得回过头来找安德烈·雷米尔,却发现这个年轻的法国人已经不在了。
这位副厨师长仿佛象子弹出膛似的,立刻投入了战斗。他回到了厨房工作人员中间,象连珠炮似地在发号施令了。叫一个初级厨师到总厨房去,把供明天便餐用的七只烤火鸡拿来……向配制间高声发布命令:动用存货!快!
看到什么就切什么!需要更多蔬菜!从另一个宴会去挖一点蔬菜来,他们大概用不了那么多!又派一个助手赶到总厨房去搜罗蔬菜,凡是看到的都拿来……又传话说:快叫人来帮忙!需要两个切工,还要两个厨师……点心师傅注意!马上加做一百七十客甜点心……剜肉补疮!各显神通!让牙医们吃好!年轻的安德烈·雷米尔,思想敏捷,充满信心,态度和蔼,正在导演着这出戏。
对侍者也重新分配了任务:顺利地从规模校小的金冠可乐宴会上抽调了一些侍者,那些留下的侍者就得承担份外工作。就餐者是决不会觉察到的;也许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侍者给他们送上下一道菜而已。其他的侍者就被分派到大舞厅的牙医宴会上,他们每人要照管三张桌子——二十七个座位——而不是两张桌子。有些熟练的侍者,以快手快脚出名,可能要管四张桌子。有些人可能会发牢骚,但为数不多。会议厅的侍者多半是临时工,任何饭店需要时都可以召他们来帮忙。多干多得。以照管两张桌子为基数,工作三个小时,工资是四块钱;再加管一个桌子,则另外再加二块钱。按预先商定,小帐另加,其收入可能要比工资总数多一倍。手脚快的侍者,下班回家时可赚到十六块钱;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在午餐或早餐时也可以赚到这个数目。
彼得看见一辆手推车,上面装着三只刚烧好的火鸡,正从职工专用电梯里飞快地推出来。配制间的厨师冲上去把鸡搬走。推着这三只火鸡来的厨师助手,又回去再运。
每一只火鸡分成十五份。以外科医生的熟练技巧迅速地把鸡切开。每一客平均分派:胸脯肉、腿肉、配菜。每一个托盘放二十客。匆匆把托盘送到服务台。一车车新到的蔬菜象轮船到埠一样集中涌来。
由于副厨师长派人去送信传令,服务人手不够。少两个人,安德烈·雷米尔便跑来顶他们的班。他们加快速度,行动比以前更快了。
盘子……肉……第一种蔬菜……第二种蔬菜……汤汁……盘子推过来……盖上盖子!每一个人负责一项;胳臂、手、长勺同时飞舞。每一秒钟装一盘菜……还要快呢!在服务台前,侍者排起了长队。
在厨房那一边,糕点师傅打开冰箱,往里张望,挑选点心,然后把门砰一声关上。总厨房的糕点师傅赶来帮忙。动用了备用的甜点心。还有更多的点心正从地下室冷藏库里陆续运来。
百忙之中,有时也发生不协调的插曲。
一个侍者向领班报告。领班向侍者管理员报告。侍者管理员又向安德烈·雷米尔报告。
“厨师长,有一位先生说他不喜欢吃火鸡。他要换烤嫩牛肉,行不行?”
汗流浃背的厨师们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彼得知道这样层层请示是合乎饭店规定的。只有厨师长才有权更换标准菜单上的菜。
安德烈·雷米尔咧着嘴笑着说,“可以换给他,可是在他那一桌要最后送给他。”
这也是厨房的老规矩了。为了搞好与顾客的关系,大部分饭店都可以根据顾客的要求给换菜,哪怕所换的菜价格大一些也可以。但是在目前情况下,这位与众不同的食客一定得等他的邻座都已经开始吃了,才给他上菜,免得其他顾客效尤。
现在服务台前的侍者长龙已在缩短了。大舞厅里的多数客人——包括迟到者——都已经吃过正菜了。侍者助手已经在收吃过的盘子。看来紧张的时刻已经过去。安德烈·雷米尔从服务人员中退了出来,用询问的眼光朝糕点师傅看了一眼。
糕点师傅是个瘦得象火柴杆一样的人,看上去对自己做的点心不大尝味道。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圈说道,“全准备好了,厨师长。”
安德烈·雷米尔微笑着,回到彼得身边。“先生,正象你说的,看来我们胜利完成任务了。”
“应该说你们干得太好了,我很感动。”
年轻的法国人耸耸肩膀。“你看到的是好的一面。这只不过是工作的一个方面。在其他方面我们并不好。对不起,先生。”他走开了。
未道甜点心是栗子球、火烧樱桃。上这道点心时有一定的仪式,这时候舞厅里的灯光都暗了下来,点着火的托盘举得高高地。
现在,侍者们在职工专用门口前排起了队。糕点师傅和助手在检查托盘的排法。一声令下,每一个托盘当中的那一盆要点上火焰。两个厨师手执点燃的蜡烛站在旁边等着。
安德烈·雷米尔巡视了这个行列。
在大舞厅的入口处,侍者管理员,一只手臂高举着,望着副厨师长的脸色。
安德烈·雷米尔点了点头,侍者管理员就把手挥下。
拿着蜡烛的厨师奔向一排托盘,一个个地点燃起来。两扇职工专用的门突然打开了,并被牢牢拴住。外面,一个电工得到信号,便使灯光渐渐暗下来。乐队的乐声越奏越低,然后戛然而止。大厅里,客人们嗡嗡的谈话声也随之停了。
突然,在客人的那一边,聚光灯亮了起来,直照着厨房的门口。一下子寂静无声,接着立刻响起了嘹亮的喇叭声。号声停处,乐队与风琴齐奏,用最强音奏着《圣者歌》的头几节。随着乐声,侍者手里举着点燃着的托盘,列队走出来。
彼得·麦克德莫特走进大舞厅以便看得更清楚些。他看到宾客满堂,吃饭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偌大的餐厅挤得水泄不通。
哦,当圣者们;哦,当圣者们;哦,当圣者们降临时……侍者们穿着漂亮整齐的蓝制服,一个跟着一个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厨房里走出来。在这种时刻,人人都深受感动。其中有些人马上要回到另一个宴会上去继续工作。现在,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他们的火焰象灯塔一般地高照着。……哦,当圣者们;哦,当圣者们;哦,当圣者们降临时……就餐者响起了一阵鼓掌声,当侍者绕着房间走一圈时,他们便随着音乐拍子,拍起手来。从饭店方面来说,已按计划完成了应尽的职责。然而在厨房之外,可谁也不知道厨房刚才遇到了紧急情况,并且顺利地应付过去了……主啊,我愿参加那行列,当圣者降临的时候……当侍者走到各个餐桌前,灯光复明,又引起了一阵掌声和欢呼。
安德烈·雷米尔走过来站在彼得身旁。“今天晚上就是这些了,先生,除非你想来一杯法国白兰地。我在厨房里还有些存货。”
“不,谢谢了。”彼得微笑着。“真是出色的表演。向你祝贺!”
他转身出去时,副厨师长在他身后喊道,“晚安,先生,你可别忘了。”
彼得感到迷惑不解,停下来问道,“忘了什么?”
“就是我已经说过的。一个非常出色的饭店,先生,你我而人可以办到的。”
彼得既感到有趣,又若有所思,他穿过宴会餐桌朝舞厅外面的门走去。
他走了一大段路,觉得似乎有什么事不大对头。他停下来,朝四周看了一下,弄不清究竟是什么不对头。突然想起来了。那个脾气急躁、矮个子的牙医协会主席英格莱姆大夫应该来主持这次宴会,它是这次大会的主要大事之一。可是这位大夫既没有在主席位子上就坐,在长长的主桌上也找不到他。
有几位代表跑来跑去与人交谈,忙于同屋子里其他桌子上的朋友们寒暄。一个带者助听器的人在彼得旁边停下来说道,“表演得很出色呀,呃?”
“确实不错。我希望你们吃得很愉快。”
“不坏。”
“顺便说一下,”彼得说道,“我在找英格莱姆大夫。哪儿也找不到他。”
“你找不到了。”口气简慢。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你是报馆里来的吗?”
“不,是饭店里的。我见过英格莱姆大夫好几次了……”“他辞职了。今天下午。我可以告诉你,他简直象个大傻瓜哩。”
彼得克制了自己的惊讶。“你知道他还住在饭店里吗?”
“不知道。”这个带着助听器的人走开了。
在会议厅夹层有一个内部电话。
据总机报告,英格莱姆大夫的名字还在登记簿上,但是他房间里没人接电话。彼得打电话给出纳主任。“费城来的英格莱姆大夫结帐退房了没有?”
“结了,麦克德莫特先生,刚刚结好。我看到他现在在门厅里。”“派人去请他等一等。我马上就下来。”
彼得来到时,英格莱姆大夫正站在那里,旁边放着小提箱,手臂上挎着雨衣。
“你现在还来干什么,麦克德莫特?如果你想要一封给饭店的感谢信的话,算你运气不好。而且我正要赶飞机呢。”
“我听说你辞职了。我是来对你说,我感到抱歉。”
“我想他们会进行下去。”掌声和欢呼声从两层上面的大舞厅里往下传到他们站着的地方。“听起来他们已经这样干了。”
“你很在乎吗?”
“不。”这位矮小的大夫把脚移了移,低下头去,然后咆哮道,“我是在扯谎。我很在乎呢。我不应该在乎,可我就是在乎。”
彼得说,“我想谁都会在乎的。”
英格莱姆大夫猛地抬起头来。“听着,麦克德莫特:我毫不灰心丧气。我也没有必要感到灰心丧气。我一生当教师,有不少成就:我培养了许多有用之才——吉姆·尼古拉斯就是一个,还有别人,用我的名字命名的拔牙法,我写的书已被采用为标准的教科书。那都是具体的事实。另一方面”——他朝大舞厅方向点点头——“那是失败。”
“我没认识到……”
“尽管这样,一点小失败也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人有时甚至还喜欢失败哩。我想当主席。他们选我,我非常高兴,这是他们对你的赞扬,你也尊重他们的意见。说老实话,麦克德莫特——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今晚我没能出席,简直是伤透了我的心。”他停止不讲了,向上看看,又一次听到舞厅里传来的声音。
“不过,有时候,当你自己的利益和你的信念有矛盾时,你就不得不权衡一下得失。”矮个子大夫咕哝着。“有些朋友认为我的表现象个白痴。”
“坚持原则可不能说是白痴呀。”
英格莱姆大夫两眼直瞪瞪地瞅着彼得。“麦克德莫特,可是你有了机会,也没有坚持原则。你对这个饭店,对自己的工作太顾虑重重了。”
“恐怕是这么回事。”
“好,你能承认就不错,那么,我再跟你说几句,小伙子。并不是你一个人这样。有时候我也没有按自己的信仰去做。我们大家都是这样。不过有时你还会有机会的。如果机会再来——那就别错过了。”
彼得招招手,叫一个侍者过来。“我送你到门口。”
英格莱姆大夫摇摇头。“不必送了。别干蠢事啦,麦克德莫特。我不喜欢这家饭店,也不喜欢你。”
侍者好奇地看着他。英格莱姆大夫说道,“我们走吧。”
十六
傍晚,在隐藏杰格尔汽车的树丛附近,奥格尔维又睡着了。醒来时,已近薄暮时分,太阳象一个桔黄色的大球靠在西边山脊上。炎日的酷热已过,晚间凉爽宜人。奥格尔维赶紧爬了起来,知道马上要开车走了。
他先打开车上的收音机。没有听到什么新的消息,只是重播他刚才听过的消息。他感到放心,便关上了收音机。
他回到矮树丛旁的小溪边,用水泼自己的脸和头,驱走残余的倦意,精神为之一爽。他匆匆地吃了一点剩下的食物,然后把保温瓶重新灌满水,把它们连同一些奶酪和面包一起放在后面车座上。今天他就得靠这些七拼八凑的食物过夜了。在明天天亮前,他不打算再作无故的停留了。
他在离开新奥尔良之前已经计划好并记住了他的开车路线,它朝西北方向穿出密西西比境。然后横越亚拉巴马州西角,再朝正北方向穿过田纳西州和肯塔基州。从路易斯维尔他将取道印第安纳波利斯朝西斜穿印第安纳州。
他打算从哈曼特附近进入伊利诺斯州,然后开往芝加哥。剩下的这段旅程有七百英里。一口气开整整七百英里,未免太长了,可是奥格尔维估计天亮时可以赶到印第安纳波利斯附近,到了那里他认为就安全了。一到那里,离芝加哥就只有二百英里了。他把杰格尔汽车倒出树丛,慢慢地开向大路时,天已经全黑了。他满意地哼了一声,便朝北驶上了美国第45号公路。到了密西西比州的哥伦布,夏伊洛战役中的阵亡者都葬在这里,奥格尔维停下来加油,他小心地在城外找到一家小杂货店,那里有一对老式的油泵,由一盏灯照亮着。他把车子开过去,尽可能远离灯光,让车头停在暗处。
店主前来招呼,“晚上好,”“走远路吗?”他也不搭腔。付了油钱,还买了六块巧克力,他便开车走了。
他朝北开了九英里,越过了亚拉巴马州州境。他接连驶过了好几个小城镇。弗农、萨利琴、汉密尔顿、拉塞尔维尔、弗洛伦斯,这最后一个城镇—
—根据指示牌标明——以制造马桶圈出名。他又开了几英里,跨过边界进入了田纳西州。
来往车辆不多,杰格尔汽车运行极佳。天黑不久就升起了满月,因此驾车条件很理想。也看不到任何警察活动的迹象。
奥格尔维满意地松了一口气。
在田纳西州的什维尔南面五十英里的哥伦比亚,他转向美国第31号公路。
现在来往车辆多起来了。重型牵引拖车轰隆轰隆地有的朝南开往伯明翰,有的朝北开往中西部的工业区,它们的前灯象一条眩目的环链似的刺向夜空。有少数小轿车冒着卡车司机所不愿冒的风险,穿越车流。偶尔,奥格尔维自己也驶离车流,超越慢吞吞开着的车子,但是他很小心,不会超过交通牌示上所规定的车速。他不想因超速开车或任何其他事情而引起别人注意。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后面有一辆车子始终尾随着他,差不多保持和他的车子同样的车速。奥格尔维调整了一下后视镜以减少刺目的强光,然后放慢车速让那辆车子过去。可是它没有超越过去,他毫不介意地恢复了原来的车速。
又开过了几英里,他发现北行车道上的车子都放慢了速度。其他车子的尾灯都一闪一闪地亮着。他向左探身张望,发现许多道象是前灯的灯光,从两条北向的车道上汇集到一处。这种情景是公路上发生事故时常见的现象。
接着,他猝然转了个弯,才明白了阻滞的真相,两排田纳西公路警察巡逻车停在公路的两旁,红色的车顶灯闪亮着。有一个被灯光照得耀眼的路障挡在公路当中。就在这个时候,那辆尾随的车子亮起了它自己车上的警灯。
杰格尔汽车放慢车速停了下来,一队州警提着枪向它跑来。
奥格尔维颤抖地把双手举到头上。
一个大个子警长把车门拉开。“手举着不许动,”他命令道,“慢慢地走出来。你被逮捕了。”
十七
克丽丝汀·弗朗西斯若有所思地高声说道,“瞧!——你又来了。两次了,咖啡一倒好,你就两只手抱着杯子,好象这样抱着,使你感觉舒服一点似的。”
坐在餐桌那头的艾伯特·韦尔斯象只活泼的麻雀似的,微笑起来。“你的眼光倒比一般人敏锐得多哩。”
她觉得他今晚好象又变得虚弱起来。脸上又出现了一丝三天前的苍白色,整个晚上他不时因支气管炎而咳得很厉害,虽然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他的兴致。克丽丝汀想,他需要有个人照顾。
他们是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大餐厅里。他们到这里已有一个多小时了,别的就餐者大多数已经离去,只有少数还在喝咖啡和甜酒。虽然饭店客满,但大餐厅里整个晚上客人稀稀落落的。
侍者管理员马克斯小心翼翼地走到他们桌旁。
“还要点什么吗,先生?”
艾伯特·韦尔斯向克丽丝汀瞟了一眼,她摇摇头。
“不要什么了。你随时可以把帐单送来。”
“是,先生。”马克斯向克丽丝汀点点头,他的眼神使她确信他并没有忘记他们今天早上的安排。
当侍者管理员走了之后,这个矮老头说道,“说到咖啡,在北部探矿时,要是想活命的话,你决不会浪费掉任何东西,甚至你手中拿着的杯子里的热气都舍不得浪费。这成了一个习惯。我想我可能把它忘了,不过有些往事有时还是值得回想回想的。”
“是因为过去日子过得不错呢,还是因为现在生活更好了?”
他想了一想,“我认为,两者都有点吧。”
“你告诉我你做过矿工,”克丽丝汀说。“可我不知道你还是个勘探家哩。”
“有很多时候,一个人什么都得干。特别在加拿大高地区——那是在西北地区,克丽丝汀,接近加拿大的边界了。当你孤零零一个人在那里,只有你和冻原——人们称之为北极沙漠——从打标桩到火烧永久冻土,你什么都干。如果你不干,往往就找不到别的人干。”
“你勘探的是什么矿呢?”
“铀,钴,主要是黄金。”
“你勘探到什么吗?我指的是金矿。”
他肯定地点点头。“许多人找到过呢,在大奴湖的耶洛奈夫附近。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那里就发现金矿,到一九四五年人们蜂拥去那里淘金。
不过主要是这个国家的矿山太难开采了。”
克丽丝汀说,“那儿的生活一定很艰苦吧。”
矮老头咳起来,呷了一口水,笑笑表示歉意。“那时我够苦哩。你稍不留意,那就会在高地区送命的。”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布置雅致舒适的餐厅,水晶枝形吊灯把餐厅照得亮亮的。“同这里比,看来真是天壤之别哩。”
“你刚才说主要是金矿太难开采了。总是那么难吗?”
“并不总是这样。有些人的运气就比别人好。可是即使运气好,也会碰到倒霉事的。也许部分是由于高地区和不毛之地常跟人开着莫明其妙的玩笑。有些你认为是强者的人——不仅仅是指身体而言——结果反而成了弱者。有些人你以为可以完全信得过,你却发现不能相信。可是也有与此相反的事。我记得有一次……”他停下不说了,因为这时侍者管理员走过来把一只里面放着帐单的盘子放在餐桌上。
她催他说,“说下去呀。”
“故事长着哩,克丽丝汀。”他翻过帐单,仔细看着。
“我很想听,”克丽丝汀嘴里这样说,心里确实也想听。她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喜欢这个谦虚朴实的矮老头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似乎流露出感到有趣的神情。他先朝餐厅那一头的侍者管理员望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克丽丝汀。他突然拿出一支铅笔在帐单上签了字。
“那是一九三六年,”矮老头开始说,“大约在最末一批蜂拥去耶洛奈夫淘金的热潮开始的时候。我当时正在靠近大奴湖沿岸的地方勘探。那时我有个合伙的,名字叫海米·埃克斯坦。海米是俄亥俄州人。他曾经做过服装生意、旧车推销员,我猜,还做过许多其他事情。他有闯劲,而且能说会道。
可是他自有一种讨人喜欢的手腕。我想,就是那种所谓的魅力吧。他到耶洛奈夫的时候,身上只有一点点钱。我是分文不名。海米养活了我们俩。”艾伯特·韦尔斯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水。
“海米从来没有见过雪鞋,从来没听说过永久冻土,也分不清片岩和石英。可是一开始,我们相处得很好。也干得不错。
“我们出去找了一个月,也许是两个月。在高地区,是没有时间观念的。
有一天,在靠近耶洛奈夫河口处,我们俩坐下来卷着烟卷。象其他探矿者一样,坐着时,我就在一些风化岩——那是氧化了的岩石,克丽丝汀——上凿着,把凿下的一两个碎块揣进衣袋里。后来,在湖边,我把这块岩石淘洗了一下。当发现它是成色很好的粗金砂时,我高兴得直跳。”
“真有这样的事,”克丽丝汀说道,“那简直是世界上最使人兴奋的事了。”
“也许还有其他更使你兴奋的事。就是有的话,也决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噢,我们赶紧回到我凿岩石的那个地方,用苔藓把它盖起来。两天之后,我们发现这块土地早已被人立下标桩了。我想,这真是我们俩生平受到的最大的打击了。结果才知道是一个多伦多探矿者树的桩。他是一年前来的,后来回到东部去了,也不知道自己占的是什么。根据西北地区的法律,他如果不来开采,那么自立桩之日算起,过了一年,他的开采权就丧失了。”
“满一年还有多久呢?”
“我们是在六月发现的。如果情况没有变化,这块地到九月的最后一天就没有主了。”
“你不会不声不响等着吗?”
“我们是这样打算的。可是也不那么容易。一则,我们发现的这个地方和一个已经在生产的金矿正好在一条直线上,况且还有其他探矿者象我们一样也在这块土地上勘探。二则,海米和我都已经钱粮两空了。”
艾伯特·韦尔斯朝一个经过的侍者招招手,叫他过来。“我觉得我还想要杯咖啡。”他问克丽丝汀,“你呢?”
她摇摇头。“不要了,谢谢。别停。我想听下文呢。”她想,这种人们梦寐以求的惊人奇遇竟然发生在一个貌不惊人的蒙特利尔矮老头身上,真是不可思议。
“唉,克丽丝汀,我认为这后三个月是我们两个人度过的最漫长的日子了。也可以说是最艰苦的了。我们熬过来了。吃鱼和野生植物充饥。快到三个月时,我比麻秆还瘦,我的两条腿由于坏血病而发黑了。还得了这支气管炎和静脉炎。海米也不比我强多少,可是他从来不诉苦,我就更喜欢他了。”
咖啡端来了,克丽丝汀等着。
“终于到了九月的最后一天。我们从耶洛奈夫听到说,先树的桩一过限期后,别人也想插手进来,因此我们丝毫不敢大意。我们把标桩都准备好了。午夜刚过,我们就把它插好了。我记得——那是个漆黑的夜晚,下着大雪,还刮着大风。”
他的双手又象刚才那样抱着咖啡杯。
“这差不多就是我记得的全部经过了,因为在那以后,我就病了,我只知道当时躺在埃德蒙顿的一家医院里,离我们立桩的地方大约有一千英里路。后来我才知道是海米把我从高地区送出来的,可是我始终想不出他是怎样把我送出来的。由一个在无人地带飞行的驾驶员把我运送到南方。有好几次,包括在医院里,人们以为我活不了啦。可我没有死。不过当我把事情弄明白之后,我就想要是我死了就好了。”他停下来,拿起杯子喝咖啡。
克丽丝汀问,“树桩合法吗?”
“树桩没问题。问题是海米。”艾伯特·韦尔斯沉思地摸了摸他的小钩鼻。“也许我得把故事倒回去一点讲。当我们在高地区等待限期到来时,我们签了两张卖据。卖据写明,我们两人自愿将各自的一半产权让给对方。”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是海米的主意,以防我们两人中有一个活不了。万一一个人死了,那个活着的人就可以保留证明全部产权归他所有的那张卖据,而把另一张撕毁。海米说这样可以省去许多法律上的麻烦。在那个时候,这样做似乎很有道理。如果我们两人都活下来了,那么按照商定的办法,我们就把两张卖据都撕掉。”
克丽丝汀插嘴道,“那么当你在医院里时……”
“两张卖据都在海米手里,他用自己的名字登记。当我病情好转,问起这事时,海米已经取得了全部所有权,并且拥有相当的机器和人力,在进行开采了。我发现已经有一家大冶炼厂肯出二十五万元向他购买产权,并且还有许多买主等着购买哩。”
“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矮老头摇摇头。“我想我一开始就让人给吃了。不管怎样,我一出院,就借了足够的钱回到北部去。”
艾伯特·韦尔斯停住了,向餐厅那头挥手致意。克丽丝汀抬起头来,看到彼得·麦克德莫特朝他们的餐桌走过来。她曾想到不知彼得是否会记得她的话,饭后来和他们一起聊聊。现在看到了他,使她不由得心花怒放。可是,她立刻察觉到他有些垂头丧气。
矮老头热情地欢迎彼得,侍者马上端来了一张椅子。
彼得愉快地坐了下去。“恐怕我来晚了一点。出了一些事情哩。”他心里想,这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一下而已。
克丽丝汀希望过一会儿能有机会和彼得私下谈谈,说道,“韦尔斯先生正在给我讲一个精彩的故事哩。我一定得听完它的结尾。”
彼得呷了一口侍者送来的咖啡。“说下去吧,韦尔斯先生。就象半中腰进来看电影一样,等一会我再看前面的。”
矮老头微笑着,低头看看自己生满老茧、粗壮的手。“没有多少可讲了,可是其中还大有曲折哩。我到了北部,在耶洛奈夫一个被认为是旅馆的地方,找到了海米。我使用了所有能说出口的恶毒语言来咒骂他。他却始终只是咧着嘴大笑,这更叫我火上加油了。我简直气得想当场宰了他。当然我是不会那样干的。这一点他对我是很了解的。”
克丽丝汀说,“他一定是个很可恨的人。”“我当时也这样想。只是当我把气稍微平下去以后,海米叫我跟他走。我们一起去看一个律师,律师拿出已经签字的文件,把我的那一半还给我,很公平——事实上我还占了便宜,因为在我离开的几个月里,海米干了活,却并没有给自己拿到一点好处。”
克丽丝汀摇摇头,迷惑不解。“我不懂,他为什么……”
“海米作了解释。说他一开头就估计到会有许多法律手续要办、文件要签署,特别是如果我们不愿出卖而坚持自己开采的话,他知道我是要自己开采的。要买机器,付工资,还有其他等等,这就得向银行贷款。由于我在医院里,好长时期生死不明,如果产权上有我的名字,他就什么事情也没法干。
因此,海米就用了我的卖据干了起来。他一直想把我的那一份还给我。只可惜,他是一个不大写信的人,因此一直没法让我了解这件事。可是,一开始他就把法律手续办好了。如果他死了,除了我自己的那一份外,我还可继承他的那一份。”
彼得·麦克德莫特和克丽丝汀在桌子对面瞪着眼睛。
“后来,”艾伯特·韦尔斯说,“我也照样立了一个遗嘱,如果我死了,我的一半就归海米所有。我们对那个金矿作了同样的安排,一直维持到五年前海米死去。我认为他给了我一个教训:如果你相信了某人,你就别轻率地改变你的看法。”
彼得·麦克德莫特说,“那个金矿呢?”
“这个,人家出价要买下全部产权,我们坚持不卖,到头来证明我们这样干还是正确的。海米开采了好几年。现在还继续在开采——它是北部产量最高的金矿之一。为了怀旧,我时常回去看看。”
克丽丝汀目瞪口呆地盯着矮老头看,说不出话来。“你……你……拥有一个金矿。”
艾伯特·韦尔斯高兴地点点头。“对。现在还拥有一些其他企业呢。”
“恕我冒昧,”彼得·麦克德莫特说,“其他什么企业呢?”
“我也不大清楚,”矮老头在椅子上羞怯地扭动着。“有几家报馆,几条船,一家保险公司,房产,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去年我买进了一家食品联号。我喜欢新的玩意儿,我对它们很感兴趣。”
“是呀,”彼得说,“我想是这样。”
艾伯特·韦尔斯调皮地微笑着说,“说实在的,有一件事我本来想明天告诉你们,可是现在说出来也一样。我刚把这家饭店买下来了。”
十八
“就是那两位先生,麦克德莫特先生。”
餐厅侍者管理员马克斯指着站在门厅那一头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警察局侦探约里斯处长——他们在饭店的报刊柜旁静静地等候着。
一两分钟前,马克斯把彼得从餐厅的桌子旁叫了出来,当时他和克丽丝汀一起,听了艾伯特·韦尔斯的宣布后,正默默地坐着,感到茫然。彼得知道克丽丝汀和他自己都为之大吃一惊,无法彻底领会这个消息,也无法估计它的含意。这时通知彼得说外面有人急于要找他,才使他脱身出来。他匆匆地说了声请原谅,答应可能的话等一会就回来。
约里斯处长向他走过来。他介绍了他的伙伴探佐贝内特。“麦克德莫特先生,能找个方便的地方谈谈吗?”
“这边请。”彼得领着两个人走过门卫的柜台,然后走进晚上没人用的信用部主管办公室。他们一走进去,约里斯处长就把一份折着的报纸递给彼得。这是明天的早版《时代花絮》。一个占三栏的标题写着:
克罗伊敦被批准任联合王国大使本人已在新月城获悉约里斯处长把办公室的门关上。“麦克德莫特先生,奥格尔维已经被捕了。一小时前他连同那辆汽车在纳什维尔附近被截获了。田纳西州警察局拘留了他,我们已经派人去把他带回来。汽车正在秘密地用卡车运回。不过据现场调查,毫无疑问它就是我们要追寻的车子。”
彼得点点头。他觉察到这两个警务人员好奇地看着他。“如果我对这一切反应有点迟钝的话,”彼得说道,“我应该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刚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是关于这个案件的吗?”“不,是关于饭店的。”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约里斯说道,“你也许想知道奥格尔维的供词吧。
他说他一点也不知道这辆车子与车祸有关。他说是克罗伊敦公爵夫妇给他两百元钱,叫他把车子开到北部去的。他身上带着这笔钱。”
“你相信他的话吗?”
“可能是真话,也可能不是真话。等明天审问后,就可能清楚些了。”
彼得想,到了明天,有许许多多事情可能会更清楚了。今晚好象一切都是虚幻的。他问道,“下一步怎么办呢?”
“我们准备去拜访克罗伊敦公爵夫妇。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希望你一起去。”
“我想……要是你认为有必要的话。”
“谢谢。”“还有一件事,麦克德莫特先生,”第二个侦探说道。“我们了解到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写过一张便条之类的东西,准许从饭店车库里把他们的汽车开走。”
“是的,有人向我报告过了。”
“这点可能很重要,先生。你想有人会留着那张条子吗?”
彼得考虑了一下,说道,“有可能。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车库挂个电话问问。”
“我们还是走一趟吧,”约里斯处长说。
车库夜班管理员库尔墨感到又抱歉又懊恼。“你知道吗,先生,我对自己说过,我可能需要那张便条,万一有人来查问的话,我也好有个交代。可是请相信我,先生,今天晚上我找了半天,才想起一定是昨天我把它跟包三明治的纸一起扔掉了。不过,如果你仔细看一看,其实也不是我的过错。”
他指指那间他刚从里面走出来的玻璃小屋。“里边没有什么空地方了。东西堆得乱七八糟,这也难怪。上个星期我还说过,要是这个地方能再大一点就好了。现在,你们看到了我得怎样处理夜班记录了吧……”
彼得·麦克德莫特插嘴说,“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的这张条子写些什么?”
“就说准予奥先生开出这辆车子。当时我就有些怀疑……”
“便条是用饭店的便笺写的吗?”
“是的,先生。”
“你可记得这张纸是凹凸印的,上边印有‘总统套房’的字样吗?”
“对,麦克德莫特先生,我记得很清楚。正象你所说的一个样,是一种小张的纸。”
彼得告诉侦探说,“我们那个特别套房备有专用的信笺。”
第二个侦探向库尔墨问道,“你说你把便条跟包三明治的纸一起扔掉的吗?”
“我想决不会把它跟别的东西一起扔掉的。你知道,我一向是很仔细的。
就说去年的事吧……”
“那是什么时候呢?”
“是说去年吗?”
侦探耐心地说:“我问的是昨天晚上,你扔掉包三明治纸的时候,是几点钟?”
“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我平常总在一点左右吃晚饭的。那时候已经夜深人静了,而且……”
“你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老地方,就在那里。”库尔墨带他们走到一个清洁工房间,里面摆着一只垃圾箱。他把盖子掀开。
“昨晚上的垃圾有可能还在里边吗?”
“不可能,先生。你瞧,它是每天都要出清的。饭店对于这事可认真哩。
是这样的吧,麦克德莫特先生,对不对?”
彼得点点头。
“而且,”库尔墨说道,“我记得昨晚上这个垃圾箱差不多是满的。你瞧现在垃圾箱里几乎什么也没有。”
“让我们找找看,”约里斯处长向彼得看了一眼,征得他的同意,然后把垃圾箱翻了个身,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虽然他们仔细翻捡,就是找不到库尔墨的三明治包装纸,也找不到克罗伊敦公爵夫人那张扔掉的便条。
库尔墨离开他们去照应几辆汽车开进和驶出车库。
约里斯用纸巾擦擦手。“这些垃圾从这里运走后,怎么处理呢?”
“送到我们的中心焚化炉,”彼得告诉他说。“到了那里之后,就跟整个饭店里各式各样的垃圾混在一起,装在大车子里。根本不可能分清来源。
不管怎样,从这里收去的垃圾,或许现在已经被烧掉了。”
“也许它没有什么关系,”约里斯说。“不过我还是想找到那张便条。”
电梯在九楼停了下来。侦探们跟着彼得走出来,他说,“我对此来不抱什么希望。”
约里斯要他放心,说,“我们只问几个问题,就这样。我希望你仔细地听着。尤其要仔细听那些答话。可能我们以后需要你作证呢。”
出乎彼得的意料之外,总统套房的门开着。他们走近时,可以听见里面低微的谈话声。
那第二个侦探说,“听上去象在开晚会。”
他们走到门口,彼得按了按电铃。从里面半开着的第二道门,他可以看到里面宽敞的起居室。室内有一群男女,克罗伊敦公爵夫妇也在其中。大多数客人都是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拿着笔记本或纸。
克罗伊敦夫妇的男秘书出现在里面的过道上。“晚上好,”彼得说道。
“这两位先生想见见公爵和公爵夫人。”
“他们是报馆里来的吗?”
约里斯处长摇摇头。
“那就对不起了,不行。公爵正在举行记者招待会。今晚已批准他为英国大使了。”
“这个我知道,”约里斯说。“可是,我们有要紧的事哩。”
他们一面说,一面已从走廊走进套房的过道里。这时,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从起居室的人群中走出来,朝他们走来。她愉快地微笑着。“请进来吧!”
秘书插嘴说,“这几位先生不是报馆里来的。”
“哦!”她朝彼得看了一眼,觉得似曾相识,然后又看看另外两个人。
约里斯处长说,“我们是警官,夫人。我有证章,可是在这里你也许觉得我还是不拿出来好。”他朝起居室看去,那边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着。
公爵夫人向秘书挥手示意,他把起居室的门关上了。
公爵夫人一听到“警官”两个字时,脸上掠过了一丝恐惧的神色,彼得不知道这是出于自己的想象呢,还是确实如此?不管是否出于想象,她现在却是神色自若。
“请问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有几个问题,夫人,我们想问问你和你丈夫。”
“现在时间实在太不凑巧了。”
“我们尽可能谈得简短些。”约里斯的声音很怪,可是显然具有权威性。
“我要问问我丈夫见不见你们。请在那边等一等。”
秘书把他们从过道里带进一间布置得象办公室的房间。秘书走了一两分钟后,公爵夫人又进来了,后面跟着公爵。他怀疑地看了看他妻子和其他几个人。
“我已经告诉我们的客人,”公爵夫人宣称,“我们只走开几分钟。”
约里斯处长没有加以理会。他拿出一本笔记本。“请问,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最后一次使用你们车子的时间?我想,那是一辆杰格尔牌吧。”
他把牌照号码讲了两遍。
“我们的车子?”公爵夫人好象感到意外似的。“我记不清我们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用的。不,等一等。我记起来了。那是星期一早晨。从那以后它一直在饭店的车库里。现在还在那儿。”
“请再仔细想一想。你或者你丈夫在星期一晚上有没有单独或者一起使用过这辆车子?”
彼得想,约里斯自然而然地向公爵夫人而不是向公爵提问,这就是一种启示。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的脸上泛出两朵红晕。“从来没有人敢怀疑我的话。我已经说过了,最后用车的时间是星期一早晨。我倒想你应该向我们解释一下,你问这些干什么。”
约里斯在笔记本上记着。
“你们两位认识西奥多·奥格尔维吗?”
“这个名字倒很熟……”
“他是这家饭店的侦探长。”
“我想起来了。他来过这儿,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找到了一件首饰,在打听失主是谁。有人认为那可能是我的。其实不是。”
“你呢,先生?”约里斯直接问公爵。“你认识西奥多·奥格尔维吗,或者你跟他打过什么交道吗?”
显而易见,克罗伊敦公爵犹豫起来。他妻子的眼光死盯着他的脸。
“嗯……”他停了下来。“就象我妻子说过的那样。”
约里斯合上笔记本。他平心静气地问道,“那么,当你们知道你们的车子现在在田纳西州,是西奥多·奥格尔维把它开到了那里,他现在已经被捕了,你们是否感到惊奇呢?还有,奥格尔维供认说,是你们给他钱,叫他把车子从新奥尔良开到芝加哥去的。而且,更重要的,据初步调查,证明你们的车子与市内星期一晚上发生的车祸有关。”
“你这一问,”克罗伊敦公爵夫人说,“倒使我感到非常惊奇呢。这简直是一套闻所未闻、荒谬绝伦的捏造。”
“这不是捏造,夫人,事实上你的车子是在田纳西,而且是由奥格尔维开到那儿的。”
“要是他开走的话,那也是我丈夫或我自己没有同意或者不知道的。何况,你说,车子与星期一晚上的车祸有关,那看来就完全清楚了,就是这个开走车的人,为了他自己的目的而在那时用了这辆车。”
“那么你是指控西奥多·奥格尔维……”
公爵夫人厉声说,“指控是你们的事。你看来是专门研究指控的。可是我倒要提出指控,这个饭店在保护旅客的财物方面简直无能到了可耻的地步。”公爵夫人转向彼得·麦克德莫特。“我告诉你,关于这件事,你就等着听更多的意见吧。”
彼得抗议道,“可是你写过一张字条的。那上面写明准许奥格尔维使用这辆汽车。”
他这一句话,仿佛在公爵夫人脸上掴了一个耳光似的。她不知所措地掀动着嘴唇。她的脸变得刷白。他心里明白,他提醒了她这个她竟然忽略了的罪证。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好象没完似的。然后她抬起头来。
“拿出来给我看!”
彼得说,“不幸,已经被……”
他看到她眼睛里露出一丝嘲笑的胜利感。
十九
在提了许多问题和谈了一些陈词滥调以后,克罗伊敦夫妇的记者招待会终于结束了。
最后一位客人走了,总统套房的外门刚关上,克罗伊敦公爵心里憋了半天的话就从嘴唇里冲了出来。“我的老天爷,你不能这样做!你不可能逃脱……”
“别出声!”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匆匆地朝这时已经静悄悄的起居室四周看了一下。“别在这儿说。我开始对这家饭店和它所有的一切都不信任了。”
“那到哪儿去说呢?天啊,到哪儿去呢?”
“我们到外面去。到谁也没法偷听的地方去。可是到了那里,可别象现在这样紧张。”
她打开通向他们卧室的门,几条贝德林顿小狗一直被关在卧室里。这些小狗蜂拥而出,当公爵夫人给它们系上皮带时,它们吠叫着,知道就要到外面去了。在过道里,秘书恭恭敬敬地打开套房的门,几条小狗便冲在前头奔了出去。
在电梯里,公爵好象要说什么,可是他妻子摇摇头。一直到他们走了出去,离开饭店,走到过路人听不到的地方,她才低声说,“说吧!”
他的声音紧张而不自然。“我告诉你,这简直是胡闹!整个事情已经糟糕透了。我们把当初发生的事情越搞越复杂啦。如果真相大白,你能想象得出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当然,我能想到一些。要是确实会真相大白的话。”
他固执地说,“不说别的吧——这道德良心,还有其他方面——你是永远难逃的。”
“为什么不能?”
“因为不可能。简直不可想象。我们的处境已经比开始时更糟了。而现在,加上这个……”他的声音哽住了。
“我们不是更糟了。目前我们是更有利了。让我提醒你任命你去华盛顿的事吧。”
“你真的以为我们会有一星半点的机会去那里上任吗?”
“机会多得很。”
几条小狗在前面跳跳蹦蹦,他们沿着圣查尔斯街走到了更为热闹、灯火辉煌、宽阔的坎内尔街。现在,他们转向东南朝河边走去,这里行人来往不绝,他们装出一副对五光十色的商店橱窗颇感兴趣的模样。
公爵夫人低声说道,“不管多么使人讨厌,星期一晚上的一些事情,我一定要弄弄清楚。在爱尔兰牛轭湖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你开车带她去那里的吗?”
公爵刷地脸红了。“不是。她坐出租汽车去的。我们是在里面碰头的。
我后来打算……”
“不要给我讲你的打算了。那么,她只知道你自己也可能坐出租汽车去的罗。”
“我没有想到过这点。我想是这样吧。”
“我到那儿之后——也是坐出租汽车去的,如果必要的话,有人可以证明——当我们去坐自己的车子时,我注意到你把车子停在离那家鬼俱乐部相当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管理的人。”
“我故意把它停得远远的。我想这样你就不大容易找到。”
“这么说,没有人看到你在星期一晚上开这辆车了。”
“那个饭店车库。我们开进去的时候,有人可能会看见我们的。”
“没有!我记得你就停在车库进口处里面的地方,然后你就离开了车子,我们常常这样的。我们没有看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看见我们。”
“那么开出去的时候呢?”
“你没有把它开出去。不是从饭店车库开出的。星期一早晨我们把它停在外面的停车场上。”
“对,”公爵说道。“我是晚上从那儿开走的。”
公爵夫人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当然罗,我们可以说我们在星期一早上用过车子后,的确把车子停到饭店车库里。车子开进车库是没有记录的,可是这不能证明什么。对我们来说,自从星期一中午之后,我们就没有看见过这辆车子。”
他们继续往前走,公爵沉默不语。他伸出手去,把他妻子牵着的小狗接过来。这些小狗感觉到换了一只手牵皮带,向前奔得更欢了。
他终于开口了,“一切事情居然配合得这样天衣无缝,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这不是什么意料之外。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嘛。从一开始,一切就已经安排好啦。现在……”
“现在你打算不是把我,而是把另外一个人送进监狱里去喽。”
“不!”
他摇摇头。“我不能干这件事,就是对他也不能这样干。”
“就他而言,我保证不会有什么事的。”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
“因为警方必须证明他是在车祸发生时开车的。他们无法证明这一点,正象他们无法证明是你一样,你懂吗?他们可能知道不是这个人就是那个人。他们也可以相信他们知道是哪一个人。可是相信是不够的。没有证据是不行的。”
“你知道,”他钦佩地说,“你有时候简直是不可思议。”
“我是讲究实际的。说到实际,有件事你也许还记得。奥格尔维那个家伙已经拿了我们一万元钱。至少我们应该得到一星报酬。”“说起这个,”
公爵说,“还有一万五在哪儿呢?”
“还在我卧室里那个锁着的小提箱里。我们走的时候把它带着。我决定不把它存回这里的银行,否则会引起注意的。”
“你想得真是周到。”
“我写那张字条就想得不周到。我一想到他们拿到了它……我真是笨透了,写了这么一张条子。”
“你没法预见到的。”
他们已走到了灯火辉煌的坎内尔街的尽头。现在他们转过身来,顺着原路走回市中心。
“真是残酷,”克罗伊敦公爵说道。他中午以后没喝过酒,因此他的声音比前几天要清楚响亮得多了。“真是机灵、恶毒、残酷。可是这样也许,也许就能解决问题。”
二十
“那个女人在撒谎,”约里斯处长说。“可是我们要证实的话,倒也很难。”他在彼得的办公室里不停地踱来踱去。这两位侦探和彼得是在总统套房里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一起回到这里来的。到现在为止,约里斯只是踱着方步苦思,而另外两个人则干等着。
“也许可以从她丈夫那儿突破,”那第二个侦探建议说,“要是我们能单独找他谈谈。”
约里斯摇摇头。“没这个可能。一则,她太机灵了,不会让我们去找他谈的。其次,对他们这种有地位有身价的人,我们就得如履薄冰。”他看看彼得。“别天真地以为警章对于穷人和有钱有势的都是一视同仁的。”
在办公室那一头,彼得超然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已按照良心尽了责任。
接下去该怎么做,那就是警方的事了。可是,出于好奇,他提了一个问题。
“公爵夫人写给车库的那张便条……”
“如果我们能拿到这个,”第二个侦探说,“那就叫她没话可说了。”
“那个夜班管理员——我想,还有奥格尔维——都发誓说有这张便条,这难道还不够吗?”
约里斯说,“她会说那是伪造的,是奥格尔维自己写的。”他沉思一下,又说道,“你说过那是写在专用信笺上的。让我看看样子。”
彼得走到外屋,在一只文件橱里找出几张来。它们是重磅道林纸,浅蓝色,顶端用凹凸版印着饭店的名字和标志。下端也用凹凸版印着“总统套房”的字样。
彼得回到里面,警务人员研究着这些纸张。
“相当讲究呢,”第二个侦探说。
约里斯问道,“有多少人能拿到这信纸呢?”
“一般说来,只有少数人。但是我想如果真想要的话,许多人都能搞到一张的。”
约里斯咕哝了一声,“那不可能。”
“有一种可能,”彼得说。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使他那超然的态度一下子消失了。
“什么?”
“我知道你问过我这点,我说过垃圾一旦被倒掉后——就说从车库倒掉的吧——就不可能找回什么东西了。我确实认为……要想从里面找出一张纸来,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何况,当时也没有认为这张便条是这么重要。”
他感觉到两位侦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
“我们确有一个人,”彼得说。“他负责管理焚化炉。大量垃圾都是经过他的手清理的。不妨去试试,也许为时已经过晚了……”
“老天爷!”约里斯打断他的话高声说道。“让我们去找他吧。”
他们急忙向底层走去,通过职工专用门口走到一座运货电梯前,打算乘这座电梯下去。电梯这时正在下面忙着,彼得可以听到卸货的声音。他大声催下面卸货的人快一点。
当他们在等电梯的时候,第二个侦探贝内特说,“我听说这个星期你们还有别的麻烦事。”
“昨天凌晨发生了一起盗窃案。由于这一切,我几乎已经把它给忘了。”
“我曾跟我的一个同事谈过。他跟你们饭店的高级侦探在一起……他叫什么名字?”
“法因根。他是代理侦探长。”尽管事情严重,彼得还是笑嘻嘻地。“我们的正职侦探长另有任务。”
“关于盗窃案,没有什么进展。我们的人核对了你们的旅客名单,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可是,今天发生了一件怪事。在湖光区有人私自闯入居民家里。是一件钥匙案。一位妇女今天早晨在市区丢了钥匙。那个拾到钥匙的人一定马上就赶到那里。和你们这里发生的盗窃案很相似,包括被偷去的东西,也没有留下手印。”
“抓到了吗?”
侦探摇摇头。“失窃后好几个小时,才发现。可是,有一个线索。一位邻居看到一辆汽车。别的什么也想不起了,只记得牌照是绿白两色。有五个州是用这两种颜色的牌照的——密执安、爱达荷、内布拉斯加、佛蒙特、华盛顿——还有加拿大的萨斯喀彻温。”
“这有用处吗?”
“这一两天里,我们的所有侦探就要注意来自这些地方的汽车。他们会拦住汽车进行检查。也许能发现一些情况。我们前一阵真运气,发生的事情要少得多呢。”
彼得点点头,可并不那么感兴趣。盗窃案已经发生两天了,也没有重犯。
目前许多别的事情似乎重要得多哩。
不一会电梯上来了。
满头大汗的布克·特·格雷厄姆一看到彼得·麦克德莫特便面露喜色,因为在饭店的经理人员中,只有他不辞劳苦来看过在饭店地下室深处的焚化炉房。虽然他不常来焚化炉房,布克·特·格雷厄姆却把它视之为了不起的大事。
约里斯处长闻到一股垃圾的恶臭,由于烈火焚烧更是臭气冲天,他便皱起鼻子。熊熊火焰的反光在满是烟垢的墙上跳动着。紧靠围场一边的焚化炉轰隆轰隆响着,彼得得大声喊叫才能使人听到他的声音,他关心地说,“还是让我来吧。我去讲我们需要什么。”
约里斯点点头。象到过这里的其他人一样,他觉得乍看起来地狱里的情景也许就跟目前这种情况一模一样。他简直感到惊奇,一个人怎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呆得下去。约里斯看着彼得·麦克德莫特跟这个大个子黑人在谈话。
黑人先要把垃圾挑拣一下,然后扔入焚化炉焚烧。麦克德莫特带了一张总统套房的专用信笺来给他看。黑人点点头,接过信笺把它留下,可是他的神情犹豫不决。他指指他们周围杂乱无章地放着的几十个装得满登登的垃圾箱。
他们进来时,约里斯就看到还有许多垃圾箱排列在外面的手推车上。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麦克德莫特刚才说要找出一张纸来是不可能的。现在,对这个问题,黑人只能以摇头来回答。麦克德莫特转身向两位侦探。
他解释道,“这些大多数是昨天的垃圾,是今天收集来的。送来的垃圾大约三分之一已经烧掉了。我们要找的东西是不是在里面,根本就无法知道。
至于其他的,格雷厄姆还得挑拣一下,找出还可以用的东西,譬如银器、瓶子等等。他挑拣时,会留心我刚才给他看过的那种信纸,可是你也看到了,这是相当困难的。垃圾送到这里以前,已经压缩过,而且其中很多东西都是湿的,这就把其他东西也弄潮了。我问格雷厄姆是不是要人帮忙,可是他说如果来个对他的工作方法不熟悉的人,那就更难找到了。”
“随便怎么样,”第二个侦探说,“我看都没有把握。”
约里斯勉强表示同意说,“看来我们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作了些什么安排呢,要是这个人找到什么东西的话?”
“他会马上打电话上来。我会留话叫他立即通知我,不管什么时候。我再打电话给你。”
约里斯点点头。三个人离开之后,布克·特·格雷厄姆就用双手在一大盘垃圾中翻拣着。
二十一
对于奇开匙·米尔恩来说,挫折一个接着一个而来。
暮色初临,他就在窥伺总统套房了。将近晚餐时分——他满以为克罗伊敦公爵夫妇也要离开饭店,因为几乎所有的旅客都出去了——他就站在九楼靠近职工专用楼梯的地方。从那里他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总统套房的门口,而且那里有个有利条件,就是他可以一下子躲入楼梯口,以免被别人看到。
电梯停下,其他房间的旅客从电梯里出来和进去,他就已这样躲了好几次,可是奇开匙每次在躲开前,都要设法对这些旅客瞥一眼。他还正确地估计到,每天这个时候,在上面这几层,饭店职工都不忙。万一发生意外,回到八楼很方便,必要时,也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计划的这一部分进行顺利。问题是整个晚上克罗伊敦公爵夫妇没有从他们的套房里走出一步。
可是,也没有饭菜送到房间里来,这个情况又使奇开匙满怀希望地徘徊不去。
有一次,奇开匙怀疑自己会不会没有看到克罗伊敦夫妇出去,便战战兢兢地走到走廊里,到套房门口去听听。他听到里面有谈话的声音,包括一个女人的。
后来,有客人来了,这使他更感到失望。他们三三两两地到来,来了几个之后,总统套房的门就敞开着。不久,几个房间服务部侍者拿着盛着小吃的托盘来了。房里嗡嗡的谈话声,夹杂着冰块和酒杯的丁当声,在走廊里隐约可闻。
后来又来了一个宽肩膀、样子还年轻的人,奇开匙判断他是饭店的管理人员,这使他困惑不解。这个饭店人员板着脸,跟他一起来的那两个人也是如此。奇开匙一直停留着,仔细观察这三个人,他第一眼看到,就猜想那第二个和第三个人是警方人员。继而,他又自我安慰地认为,这个猜想可能是出于自己过于敏感的幻觉。
这三个后来的人先走了,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其余的人也陆续走了。尽管在夜晚来来去去的很多,奇开匙可以肯定没有人注意过他,可能只是把他当做饭店的又一个旅客。
最后一个客人走了之后,九楼走廊里又是一片静寂。现在已经快到晚上十一点钟了,显然今晚不能下手了。奇开匙决定继续观望十分钟,然后离开。
他今天早先的乐观情绪已经变为垂头丧气了。
他拿不定主意,自己能不能冒险在饭店里再呆上二十四小时。他曾经想过在今天深夜或者明天凌晨潜入套房,然而否定了。这个风险太大了。如果有人醒过来,奇开匙对自己跑进总统套房里来就有口难辩。从昨天起他也意识到应该提防克罗伊敦夫妇的秘书和公爵夫人的女仆的行动。他知道这个女仆在饭店里另有一个房间,今晚还没有露过面。然而秘书就住在套房内,夜间闯入可能也会把他惊醒。还有,奇开匙看到过的公爵夫人那些训练有素的小狗,也会吠叫起来的。
现在他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再等待一天,另一条是放弃去偷公爵夫人的首饰的念头。
然而,他正打算离开时,克罗伊敦夫妇出现了,几条贝德林顿小狗走在他们前面。
奇开匙迅速躲进职工专用楼梯。他的心开始加快地跳动起来。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而就在这时他所垂涎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这可是一个相当危险的机会。显然,公爵夫妇出去的时间不会很长。而且男秘书还在套房里。在哪里呢?在一个关着门的单独房间里吗?已经上床了吗?他看上去是个胆小鬼,可能早已睡了。
不管会遇到什么风险,还是得试一试。奇开匙知道,如果他现在不动手,再拖延一天,他的神经可受不了。
他听见电梯的门开了,又关上了。他小心翼翼地回到走廊里。走廊里寂静无人。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总统套房。
他的特制钥匙象今天下午一样,很容易地转动了。他把两扇门中的一扇打开一条缝,然后轻轻地转松锁簧拔出钥匙。开锁时没有出声,他慢慢地把门打开,也没有出声。
前面就是一个过道,那边是一间较大的房间。左右各有一扇门,都是关着的。从右边那扇门可以听到里面有象收音机的声音。没有看见人。套房里的灯亮着。
奇开匙走进去,戴上手套,然后回身把外门关好闩上。
他小心翼翼地走动,但又抓紧时间。过道和起居室里都铺着阔幅地毯,听不出他的脚步声。他走到起居室远端一扇半开着的门边。正如奇开匙所料,它通向两间宽敞的卧室,每一间卧室都有一个浴室,中间是一间更衣室。卧室里的灯光和别的房间一样也亮着。很清楚哪一个房间是公爵夫人的。
室内的陈设包括一只高脚柜、两张梳妆台和一只人走得进去的大壁橱。
奇开匙有条不紊地逐件翻着这四件家具。在高脚柜和第一只梳妆台里,他没有发现他要的珠宝匣。东西是不少——几只晚会用的金钱包、一些香烟盒和几只看上去很贵重的粉盒——如果时间较多并且在另外的场合的话,他会乐于把这些东西捞走的。但是现在他得加速行动,搜寻更值钱的东西,就只好放弃别的东西了。
他打开第二只梳妆台的第一只抽屉。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第二个抽屉也是这样。在第三只抽屉里,面上整齐地放着一些晨衣。晨衣下面有一只深的椭圆形皮匣子,皮上面有手工压印的装饰。匣子锁着。
奇开匙让皮匣子留在抽屉内,用一把小刀和一把螺丝刀去扭皮匣上的锁。匣子很结实,打不开。好几分钟过去了。他意识到时间的飞逝,急得直冒汗。
锁终于被打开了,匣盖朝后弹开。在匣子下面,闪烁发光、惊心怵目地现出两排珠宝——戒指、胸针、项链、别针、头饰;都是贵重金属,大部分镶有宝石。奇开匙看到这些珠宝,倒抽了一口气。这么看来,公爵夫人传说中收集的一部分珠宝毕竟没有寄存在饭店的保险箱里。又一次,预感和兆头证明完全是正确的。他伸出双手去抓这些战利品。就在这个时候,外面门上有一把钥匙在锁孔中转动。
奇开匙反应迅速。他砰地合上珠宝匣盖,把抽屉关上。他进来时把卧室的门微开着;现在他立刻飞奔过去。从一条一寸宽的门隙里,他能看到起居室里面。一个饭店女仆正走进来。她手臂上挎着毛巾,朝公爵夫人的卧室走过来。女仆已上了年纪,步履蹒跚。她的迟钝给了他一丝希望。
奇开匙转过身来,一个箭步冲向一只床边灯。他找到拉线,猛力一拉,灯灭了。现在他手中需要一些东西,表明自己正在工作。一些东西!随便什么东西!
靠着墙壁有一只小公文包。他拿起公文包,大踏步地向门口走去。
奇开匙猛地把房门敞开,吓得女仆后退了一步。“哦!”她一只手按着胸口。
奇开匙皱起眉头说道,“你到哪儿去啦?你应该早点来这里。”
先是一惊,接着又是训斥,把她搞得惊慌失措。这正中他的计谋。
“对不起,先生。我看到里面有许多人,而且……”
他打断她的话头。“现在没事了,你就干你的活去吧,这里有一盏灯要修一下。”他指指卧室里面。“公爵夫人今晚要用的。”他想起秘书还在,便压低声音说话。
“哦,我去看看,先生。”
“好吧。”奇开匙冷冷地点点头,走了出去。
到了走廊里,他尽量抑制自己不胡思乱想。可是一到自己的830号房间,他再也抑制不住了。接着他怀着困惑与绝望的心情,扑倒在自己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想起把带回的那个公文包上的锁打开来。
里面是一叠又一叠的美钞。全是用过的小票面的旧钞。
他用颤抖的手数了一下,共一万五千元。
二十二
彼得·麦克德莫特陪着两个侦探从饭店地下室的焚化炉走到圣查尔斯街的门口。
“暂时,”约里斯处长提醒道,“今晚的事,我想尽可能保密。我们控告你们那个家伙奥格尔维时,不管控告他什么罪,一定有够多的问题要提出来的。非到必要,去招来新闻界的麻烦,是没有意思的。”
彼得向他保证说,“如果饭店有权选择的话,我们也不希望把事情声张出去的。”
约里斯哼了一声。“甭去指望它了。”
彼得回到大餐厅里,不出所料,克丽丝汀和艾伯特·韦尔斯已经走了。
在门厅里,夜班主管拦住他。“麦克德莫特先生,这里有一张条子,是弗朗西斯小姐留给你的。”
条子放在一个封好的信封里,上面只有短短几句话:
我已经回家了。如果你能来,请来吧。
——克丽丝汀
他决定要去。他认为克丽丝汀急于要跟他谈谈今天的事,包括今天晚上艾伯特·韦尔斯透露的惊人消息。
今天晚上饭店里没有什么事要办了。是没有了吗?突然间,彼得想起了今天下午在墓地唐突无礼地离开玛莎·普雷斯科特时,他曾答应过她一件事。
他说过他过一会会打电话给她的,可是到这时候他才记起来。今天下午的紧急情况只不过是几个小时以前的事。但好象已经事隔多日似的,玛莎的事仿佛也相隔了很久似的。不过他想,尽管现在很晚了,他还是应该打电话给她。
他又一次使用底层信用部主管的办公室,拨了普雷斯科特家的电话号码。铃一响,玛莎就来接了。
“哦,彼得,”她说,“我一直坐在电话旁边呢。我等呀等的,后来又打过两次电话给你,还留了我的名字。”
他内疚地想起他办公桌上还有一堆没有看过的信件。
“真是抱歉,可我没法解释,至少现在还不能。只能告诉你各式各样的事全碰到一块来了。”
“明天告诉我吧。”
“玛莎,我明天一整天恐怕都没有空……”
“那么吃早饭时告诉我吧,”玛莎说。“如果你明天忙成那个样子的话,你需要吃一顿新奥尔良的早饭。那是很有名的。你吃过没有?”
“我一般不吃早饭。”
“明天你一定得吃。安娜做的早餐特别好。我敢保证要比你那饭店的好吃多了。”
玛莎这样热情,不为所动是不可能的。何况他今天下午毕竟冷落了她。
“那就得早一点。”
“你要多早就多早。”
他们约定了早晨七时半。
过了几分种,他坐了一辆出租汽车到克丽丝汀住的金蒂利公寓去了。
他在楼下揿了电铃。克丽丝汀开着公寓房间的门在等他。
“先喝两杯,再谈,”她说道,“我简直没法理解。”
“你最好还是要理解,”他对她说。“你一半都没听到呢。”
她已经配好了代基里酒,放在冰箱里冰着。还有堆得满满的一大盘鸡和火腿三明治。刚煮好的咖啡发出阵阵清香,在整个房间里飘荡。
彼得突然想起来,尽管他在饭店厨房里逗留了一阵子,又约定明天去吃早饭,可是他午饭后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我早已料到了,”克丽丝汀听他说了之后说道。“吃吧!”
他听她的话吃着东西,一面看着她在小小的厨房里东走西走,熟练地干着活。他感觉到坐在这里轻松自在,不管外边有什么事情发生,都可以不闻不问。他想克丽丝汀所做的一切,真是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尤其重要的是,他们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即使象现在这样默默无言,双方似乎也是心领神会的。
他把代基里酒推开,伸手去拿克丽丝汀给他倒好的咖啡。“好吧,”他说道,“咱们从哪里说起呢?”
他们不停地谈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越谈越亲昵。谈到最后,他们一致肯定的是,明天将是饶有兴趣的一天。
“我不想睡,”克丽丝汀说道。“我简直睡不着。我知道我不想睡觉。”
“我也睡不着,”彼得说。“不过不是为了你说的那个原因。”
他没有疑虑,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他希望这一时刻能继续下去,一直继续下去。他把她搂在怀里吻她。
在这之后,看来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就是他们该亲热一番了。
星期五
一
彼得·麦克德莫特想道,克罗伊敦公爵夫妇要把饭店侦探长奥格尔维结结实实地捆作一团,并把他推向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屋顶边缘,远在下面,一大堆人群仰脸往上盯着看,这件事倒还可以理解。但奇怪而又使人感到震惊的是,在几码之外,柯蒂斯·奥基夫和沃伦·特伦特手里拿着血迹斑斑、决斗用的利剑正在狂暴地对刺着。彼得纳闷的是,为什么站在楼梯门边的约里斯处长却不插手干预?彼得发现,这个警官正注视着一只巨鸟的窝,窝里有一只正在破壳的蛋。不一会儿,从蛋里钻出一只特别大的麻雀,长的是一张艾伯特·韦尔斯喜气洋洋的脸。可是现在彼得的注意力又转到屋顶边上,在那里,正在拚命挣扎的克丽丝汀与奥格尔维扭作了一团,而玛莎·普雷斯科特正帮着克罗伊敦夫妇要把这两个讨厌的累赘一步一步地推向下面那个可怕的深渊。下面的人群依旧瞪眼看着,而约里斯处长却靠在门边,打着呵欠。
彼得知道,如果他想措救克丽丝汀的话,他自己就必须有所行动。但当他想动时,两只脚却沉重得象被胶住了一样,当他探身向前时,两条腿却又不听使唤。他想喊出声,可是喉咙却哽住了。他和克丽丝汀的目光默默地、绝望地相遇了。
突然间,克罗伊敦夫妇、玛莎、奥基夫、沃伦·特伦特全都停了下来倾听着。那只面孔是艾伯特·韦尔斯的麻雀也竖起了一只耳朵。接着,奥格尔维、约里斯和克丽丝汀也都停下来倾听了。在听什么呢?
这时,彼得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声音,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电话机都同时响了起来似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响得好象要把他们所有的人全都吞掉似的。彼得把手捂任耳朵。那刺耳的声音却更响了。他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了。
他是在自己的公寓里。床边的闹钟正指着早晨六点半。
他继续躺了几分钟,使劲地摇揭头,使自己从刚才那场乱梦中清醒过来。
然后他慢吞吞地走进浴室洗淋浴,到快洗完时,他打开冷水龙头,狠着心又冲了一下。淋浴后他感到神清目爽。他披上一件毛巾浴衣,走进小厨房煮咖啡,然后走到电话机旁,拨了饭店的号码。
彼得给夜班主管通电话,夜班主管告诉他,关于焚化炉那里有没有找到什么东西,夜间还没有听到消息。主管带着一丝疲倦的声音说,他并没有亲自去检查,当然,如果麦克德莫特先生希望他去的话,他可以马上下去看看,再打电话把结果告诉彼得。可是在又长又劳累的夜班工作快要结束时又接到这个讨厌的差使,彼得感到他对此有点不乐意。焚化炉在最底层的地下室里,不是吗?
彼得正在刮胡子时,回电来了。夜班主管报告说,他已经和焚化炉工人格雷厄姆谈过了,格雷厄姆觉得很抱歉,因为麦克德莫特先生想我的那张纸条至今还没有找到。现在,看起来是找不到了。主管又说,格雷厄姆和他自己一样,夜班马上就要下班了。
彼得决定,等一会他要把这个消息,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找到的消息告诉约里斯处长。他记得他昨晚曾表明过,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就社会责任而言,饭店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其他的一切就是警方的事了。
在喝咖啡和穿衣时,彼得的脑子里想的是两大重要问题。一个是克丽丝汀,另一个则是他自己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渺茫前途。
经过咋晚一番亲热以后,彼得认为,不管前途如何,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和克丽丝汀在一起。这个信念一直在他心中滋长,而现在是既明确而又肯定的了。他想,也许可以说他已堕入情网,但是他小心谨慎地不打算表明他心灵深处的感情,甚至对自己也是如此。过去有过一次,他认为是爱情,而结果却化为灰烬。也许最好先从希望开始,然后向未知的结局试探摸索。
彼得想,如果说他和克丽丝汀易于相处,那未免太平淡无奇了。但确实如此,而且从某种意义来说,使人感觉放心。他深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感情只会越来越亲密,而不是淡薄下去。他相信,克丽丝汀也有同他一样的感情。
本能告诉他,对于摆在眼前的这件事,他应该慢慢来,而不宜操之过急。
至于说到饭店,即使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很难理解,那个艾伯特·韦尔斯,看上去是个讨人喜欢、微不足道的矮老头,却原来是个金融巨头,他居然已经,也许就在今天,拥有了圣格雷戈里饭店。
从表面上看,彼得的地位可能由于这意外的发展而巩固起来。他和这个矮老头相处十分友好,而且感觉到矮老头也喜欢他。但是,喜欢与业务上的决策是两码事。最友好的人,在某个时候,也可以成为顽固不化、冷酷无情的人。何况艾伯特·韦尔斯也不象会亲自来管理饭店,而不论谁来代他管理,都会对人事档案材料抱一定的看法。
象以往一样,彼得决定等事到临头再去愁吧。
当彼得·麦克德莫特坐了出租汽车来到普鲁坦尼亚街的普雷斯科特住宅时,在新奥尔良各地,时钟正敲响七点半。
在雅致、高耸的圆柱后面,那座白色的大厦在晨曦中宏伟地矗立着。周围的空气新鲜而凉快,黎明前的晨雾还没有完全消散。空气中散发着木兰花浓郁的香气,草地上还挂着露珠。
街道和大厦都静悄悄的,但是从圣查尔斯街和更远地方传来的苏醒中的城市的喧闹声隐约可闻。
彼得沿着那条古老红砖的曲径穿过草地,登上平台石阶,敲了敲那两扇雕花的大门。
星期三晚餐时侍候他们的那个男仆本来开门,他热诚地向彼得问好。“早安,先生。请进来吧。”进了屋内,他又说,“玛莎小姐让我带你到阳台上去,她马上就来。”
本在前引路,他们沿着宽大的弯弯曲曲的楼梯走上去,走过墙上挂有壁画的宽阔走廊。星期三晚上在暮色中,彼得曾陪着玛莎来过这里。他问自己:
难道这真是不久以前的事吗?
白天,阳台显得象上次一样整齐、宜人。阳台上摆着几张有厚厚软垫的椅子,花盆里盛开着鲜花。靠近前面,面对下面的花园,放着一张桌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用的餐具。桌边有两把椅子。
彼得问道,“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全家都起早了?”
“不,先生,”本回答他说。“我们这里一向是早起的。普雷斯科特先生在家的时候,从来不喜欢晚起。他总是说一天的时间还不够用,不该一清早就浪费。”
“对吧!我告诉过你,我的父亲跟你象极了。”
听到玛莎的声音,彼得转过身来。她已经悄悄地走到了他们的身后。他仿佛看到了露珠和玫瑰花,好象她才和朝阳一起升起似的。
“早安!”玛莎微笑着说。“本,请给麦克德莫特先生倒一杯瑞士苦艾酒。”说着,她挽起了彼得的胳臂。
“要淡一些的,本,”彼得说。“我知道新奥尔良的早餐桌上总是有瑞士苦艾酒的,但是我有一个新老板了,我要头脑清醒地去见他。”
那个男仆咧嘴笑了,说,“是,先生。”
他们在桌边坐了下来,玛莎说,“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你……”
“为什么我那天象魔术师的兔子一样溜走了吗?不,那是为了别的事情。”
她睁大着眼睛听他一五一十讲述那个车祸的调查情况,但他没有提到克罗伊敦夫妇的名字。玛莎提出了一些问题,他也没有作答,只是告诉她,“无论如何,今天总会有一些消息了。”
他自己却在猜想:奥格尔维现在可能已被带回新奥尔良,正在受审了。
如果他继续被拘留的话,就要被起诉,而他的出庭将会震动新闻界。毫无疑问,会提到那辆杰格尔牌汽车,而这又会联系到克罗伊敦夫妇。
彼得尝了尝放在他面前的起泡的瑞士苦艾酒。根据他自己过去当酒吧侍者的经验,他记得这种酒的成份——苦艾草、蛋白、奶油、杏仁糖浆,再搀上一点大茴香酒。他很少喝到过配得这样好的酒。在桌子对面,玛莎正啜着桔子汁。
彼得在想:面对着奥格尔维的控告,克罗伊敦公爵夫妇还能继续坚持他们是无罪的吗?这是今天也许要决定的又一件事情。
但是,公爵夫人写的那张纸条——如果确实有过这样一张纸条的话——肯定是找不到了。饭店还没有送来新的消息——至少在那件事情上——而且布克·特·格雷厄姆恐怕也早已下班了。
在彼得和玛莎两人面前,本端上了一盆克里奥耳式“伊万杰琳”奶酪,四周用水果做成花环。
彼得开始愉快地吃起来。
“刚才,”玛莎说,“你开始要讲什么事情,关于饭店的事。”
“哦,不错。”他一面大口地吃着奶酪和水果,一面谈起艾伯特·韦尔斯。“今天就要宣布新的所有权了。就在我动身来这里的时候,我接到一只电话。”
那只电话是沃伦·特伦特打来的。他告诉彼得,圣格雷戈里饭店新主人的财务代理人、蒙特利尔的登普斯特先生正在来新奥尔良的途中。登普斯特先生已经在纽约,他将搭乘东方航空公司的飞机于今天上午十时左右到达这里。要为他预定一套房间。饭店的新老管理人员暂定在十一点半举行会议。
他还通知彼得不要走开,以便随叫随到。
出乎意料的是,沃伦·特伦特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沮丧,反而比最近几天轻松一些。彼得想,沃·特是否知道圣格雷戈里饭店的新主人现在已经在饭店了呢?彼得觉得在正式转手之前,自己还是应该忠于原来的老板,于是他就把前一天晚上他和克丽丝汀与艾伯特·韦尔斯之间的一席谈话告诉给沃伦·特伦特。“对,”沃伦·特伦特说,“我已经知道了。代表韦尔斯来商洽的工商银行的埃米尔·杜梅尔昨天深夜给我打过电话。似乎还有些保密。但现在已经是公开的了。”
彼得还知道柯蒂斯·奥基夫和他的女伴拉希小姐今天午前就要离开圣格雷戈里饭店。显然,他们将分道扬镳,因为饭店已经为他们买了飞机票——饭店替要人办理这类事情——拉希小姐前往洛杉矶,而柯蒂斯·奥基夫则取道纽约和罗马前往那不勒斯。
“你考虑的事情真多,”玛莎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我父亲常常喜欢在早餐时谈话,但我母亲从来不感兴趣。我是很感兴趣的。”
彼得微笑起来。他告诉她今天将会是怎样的一天。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剩下的“伊万杰琳”奶酪已被拿走了,换上了热腾腾、香喷喷的“萨杜”鸡蛋。这是一对荷包蛋并排铺在作底的洋蓟上,上面浇着鲜美的奶油菠菜泥和荷兰酱汁。彼得面前又送来了一杯玫瑰酒。
玛莎说,“我懂得了你所谓今天非常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也懂得了你所说的传统早餐是怎么一回事了。”彼得看见那位管家安娜正在后面走来走去,便大声说,“太精彩啦!”他看到她微笑了。
过了一会,又端来了蘑菇嫩牛排、法国热面包和桔皮酱,他愣住了。
彼得怀疑地说,“难道……”
“就只有油煎薄饼和牛奶咖啡了,”玛莎告诉他,“当这里有大农场的时候,人们常常嘲笑那些欧洲大陆人的早餐。他们把早餐搞得象正式宴会一样。”
“你已经把早餐搞得象正式宴会了,”彼得说。“这个,还有好多其他东西。认识你,你给我上的历史课,在这里和你在一起。这些我都忘不了——永远忘不了。”
“你这样说,听起来好象在跟我告别了。”
“是的,玛莎。”他沉着地望着她的眼睛,然后微笑着说,“一吃完油煎薄饼我就得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说,“我原先想……”
他从桌子这边伸过手去,放在玛莎的手上。“也许我们俩都在白日做梦。
我认为我们是在做梦,可是这是我做过的最美好的白日梦了。”
“为什么只能是做梦呢?”
他婉转地回答道,“有些事是无法解释的。不论你多么喜欢一个人,总还要决定怎么办才是最好;要判断……”
“难道我的判断不算数吗?”
“玛莎,我应该相信我自己的判断。为了我们俩。”但是他又在怀疑:
我这个判断对吗?他的直觉并不是一贯都可靠的。也许他现在正在犯一个错误,而在今后的年月里可能一想起这个错误就会感到后悔。你往往自觉醒悟得太晚,那怎么能对自己的判断有充分的把握呢?
他觉得玛莎快要掉泪了。
“请原谅,”她低声说道。她站了起来,快步离开了阳台。
彼得坐在那里,懊悔他不该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米,而应该同情这个孤单无伴的女孩子,讲一些温柔体贴的话。他想,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过了几分钟,玛莎没有回来,安娜走了过来。“看来你得一个人吃完这顿早餐了,先主。我想玛莎小姐不会回来了。”
他问道,“她怎么样啦?”
“她正在房里哭着呢。”安娜耸了耸肩。“这不是第一次了。可也不要以为这是最后一次。当她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时,她总是这样的。”她拿走了牛排盘子。“本会把其余的东西送来的。”
他摇了摇头。“不必了,谢谢。我该走了。”
“那末只把咖啡端来吧。”后面,本正忙着,却由安娜把牛奶咖啡端了来,放在彼得的面前。
“请放心走好了,先生。等她觉得好些了,我会尽力安慰她的。也许玛莎小姐太空闲了,因此老是想到自己。如果她父亲在家的时间多一些,可能情况就两样了。但他却不是这样。他简直很少在家。”
“你真会体谅人。”
彼得想起玛莎跟他讲起的有关安娜的事:当安娜还是个年轻的姑娘时,她的父母如何强迫她与一个几乎不认识的男子结婚;但这个婚姻却幸福地持续了四十多年,直到她的丈夫在一年前去世。
彼得说,“我听说过你丈夫的事。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
“我的丈夫!”安娜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根本就没有丈夫。我一辈子也没有结过婚。我可还是一个未婚的女子呢。”
玛莎说过:他们跟我们一起住在这儿,安娜和她的丈夫。他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和气、最可爱的男人了。如果真有什么美满姻缘的话,就该数他们这一对了。原来玛莎为了要求彼得和她结婚,用了这个虚构的故事来支持她自己的观点。
安娜还在咯咯地笑。“天哪!玛莎小姐编了这些故事来骗你。她编了好多这样的故事哩。她常常是在演戏,所以你现在更不必为这件事担心了。”
“原来如此。”彼得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明白了,但他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本送他出去。那时已是九点多钟,天开始热起来了。彼得轻快地走向圣查尔斯街,再从那里向饭店走去。他希望步行能消除他那顿丰盛的早餐所引起的睡意。他为了再也不会见到玛莎而深感遗憾,同时出于一种自己也不完全理解的原因,为她感到悲伤。他想,在女人这个问题上,他究竟会不会变得聪明一点呢。他简直吃不准。
二
四号电梯又重新开动了。一个多星期以来这架电梯经常发生故障,而且看来情况越来越糟,那个上了年纪的日班驾驶员赛伊·卢因为它伤透了脑筋。
上星期日这架电梯有好几次操纵失灵,即使电梯门和进出口的门都关紧以后还是如此。来接班的驾驶员告诉赛伊,星期一晚上副总经理麦克德莫特先生乘这架电梯的时候,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到了星期三,四号电梯又发生了故障,停开了几个小时。工程部门说,这是离合装置失灵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也搞不清。反正在修理后的第二天又失灵了。有三次,四号电梯从十五楼起动时就开不动。
今天,四号电梯在每层楼起动或停下时都发生颤动。
到底什么地方坏了,这不关赛伊·卢因的事。他也不特别关心,即使曾听到总工程师多克·维克里对“老是修修补补”发过牢骚,并且抱怨说他需要“十万美元把电梯统统拆掉,重起炉灶”。可是,谁不想要这样一笔钱呢?
赛伊·卢因当然也想要,所以他每年都把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钱去买彩票,但究竟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呢。
但是象他这样一个圣格雷戈里的老职工是应该受到照顾的,明天他要去请求换到别的电梯上去。为什么不去请求呢?毕竟他在这个饭店里已经工作了二十七年了,眼前饭店里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小伙子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里开电梯了。从明天开始,让别人来对付这老是出毛病的四号电梯吧。
马上快要到上午十点钟了,饭店里开始热闹起来。赛伊·卢因从门厅开了装满乘客的电梯上去——电梯里多数是来参加会议的人,翻领上缀着各人的姓名——一路上电梯在各层楼都停一停,一直开到十五层楼,这是饭店最高的一层了。下来时,到九层楼时电梯已经客满,于是他就一直开到底层门厅。而目前这一次,他发觉电梯不再颤动了。好啦,他想,不管是什么东西出了毛病,看来它已经自动恢复正常但他却大错特错了。高高地在赛伊·卢因上面,象只小鸟栖息在饭店屋顶上似的,是电梯控制室。在控制室里,就在那四号电梯的机械中心,一个小小的继电器已经坏了,而这是由一个只有普通钉子大小的推杆引起的,但谁也不知道,也没有怀疑到这一点。这根推杆拧紧在一个微型的活塞头上,而这个活塞头控制着三只开关。一只开关操纵电梯的制动器,第二只供电给操纵马达,第三只控制发电机电路。这三只开关操纵正常,电梯就通过其控制器而上下自如。但是,当只有两只开关起作用时——如果不起作用的是控制电梯马达的那只开关——整个电梯就会在自重的作用下往下坠。只有一个原因会造成这样的事故,那就是推杆和活塞从头到尾被拉长了。这根推杆已经松动好几个星期了。虽然转动极其微小,每次只转动百分之一根头发丝那样细微,那个活塞头慢慢地但却不断地从推杆的螺纹中松动出来。所引起的影响是两方面的:推杆和活塞的总长度增加了。而马达开关几乎不起作用了。正象最后一颗小砂子能使整个天平倾斜一样,在这个时刻,只要活塞再稍稍转动一下,就会完全脱离马达开关。
就是这个毛病引起了赛伊·卢因和别人所发现的四号电梯连续发生的故障。一个维修队曾来找过原因,但没有找出来。这不能怪他们,每架电梯有六十多个继电器,而整个饭店里一共有二十架电梯哩。
同时,也没有人注意到那架电梯的两个安全装置也都已经出了毛病。
在星期五上午十点十分,四号电梯实际上已如千钧悬于一发了。
三
蒙特利尔的登普斯特先生在十点半住进了饭店。彼得·麦克德莫特得知了他的到来,就到下面门厅去向他表示正式欢迎。这天早上,到这时为止,无论是沃伦·特伦特还是艾伯特·韦尔斯都没有在饭店下面的几层露过面,也没有得到韦尔斯的任何消息。
艾伯特·韦尔斯的财务代理人是一个生气勃勃、给人以深刻印象的人,看上去象个大银行分行富有经验的经理。彼得谈起韦尔斯先生那种迅雷不及掩耳的处理事务的速度,他回答道,“韦尔斯先生经常是这样的。”一个侍者把这位新来的客人带到十一楼的套房里去。
二十分钟以后,登普斯特先生又出现在彼得的办公室里。
他说,他已经去看过韦尔斯先生,而且和特伦特先生通过了电话。暂定于十一点半举行的会议肯定要如期举行。而现在,登普斯特先生想要与几个人商议一下——其中一个是饭店的稽核员——特伦特先生已请他使用总经理的套房了。
登普斯特先生看来是一个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彼得把他带到沃伦·特伦特的办公室,并向他介绍了克丽丝汀。彼得和克丽丝汀这一天早上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一到饭店,他就去找她,虽然在总经理套房里周围有人的情况下他们最多只能简单地握握手,但在那悄悄的一刹那他们相互之间却有一种兴奋和热切的感觉。
到了饭店以来,这个来自蒙特和尔的人第一次面露笑容。“噢,是呀,弗朗西斯小姐。韦尔斯先生提起过你。真的,他谈起你时十分高兴。”
“我认为韦尔斯先生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早就这样想的……”她停住了。
“是吗?”
“昨晚的事,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克丽丝汀说道。
登普斯特先生取出一副阔边眼镜,擦了擦然后戴上。“如果你是在说那张饭店帐单的事,弗朗西斯小姐,那你完全不必感到不好意思。韦尔斯先生告诉我——让我用他自己的话说吧——在他一生中那是他受到的最亲切、友好的对待了。当然他完全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很少有什么事能瞒过他的。”
“是呀,”克丽丝汀说,“我开始认识到这一点了。”
外间办公室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信用部主管萨姆·雅库皮克。“请原谅,”
他看到房间里有好几个人,便这样说,并且转身准备离开。彼得把他叫住了。
“我是想来查问一个谣言,雅库皮克说。“饭店上下象野火蔓延一样,到处在传说,说那位韦尔斯老先生……”
“那不是谣言,”彼得说。“那是真的。”他把这位信用部主管介绍给登普斯特先生。
雅库皮克用手拍拍自己的头。“天哪!我还去查了他的存款情况哩。我怀疑过他的支票,甚至还打电话到蒙特利尔去查问!”
“我听说你打过电话。”登普斯特先生第二次微笑了。“整个银行的人都觉得很可笑。但他们得到严格的指示,有关韦尔斯先生的情况绝不可往外说。他一直喜欢这样的。”
雅库皮克发出了呻吟般的声音。
“我想如果你没有去查过韦尔斯先生的存款的话,你会有更多的事要担心呢,”那个来自蒙特利尔的人说道。“你这样做,他是会敬重你的。他的确有一个习惯,随便用张小纸条开支票,使别人觉得不放心。当然,这些支票是完全有效的。你现在也许已经知道了吧,韦尔斯先生是北美的大富翁之一呢。”
雅库皮克感到茫然,只能摇了摇头。
“关于我的老板,如果我再讲一些事情给你们听听,”登普斯特先生说道,“你们也许会更易理解了。”他看了看表。“银行家杜梅尔先生和几位律师马上就要来了,但我相信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好谈。”
他的话被罗亚尔·爱德华兹的到来打断了。这位稽核员捧着文件和一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又是一番相互介绍。
在握手的时候,登普斯特先生对稽核员说,“我们马上谈几句,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参加十一点半的会议。顺便说一下,还有你,弗朗西斯小姐。特伦特先生请你也参加。我知道,韦尔斯先生会很高兴的。”
这时,彼得·麦克德莫特第一次不安地感到自己被排除在核心事务之外。
“我刚才正想谈一些有关韦尔斯先生的事情。”登普斯特先生取下眼镜,在镜片上哈了口气,又擦了擦。
“尽管韦尔斯先生有相当可观的财产,他仍然是个生活俭朴的人。这绝不是出于吝啬。事实上,他是非常慷慨的。他只是对自己生活俭朴,甚至诸如衣着、旅行和膳宿等等方面都是很俭朴的。”
“提到膳宿问题,”彼得说,“我在考虑让韦尔斯先生搬进套房里。柯蒂斯·奥基夫先生今天下午就要腾出一套我们比较好的房间了。”
“我看不必了。我知道韦尔斯先生很喜欢他现在的那个房间,不过他不喜欢原先的那一间。”
彼得听到提起艾伯特·韦尔斯星期一晚上在搬进1410号房间之前住的那间“哈哈”房间,心中就感到一阵不安。
“不过他倒并不反对别人住一套房间——比如说我吧,”登普斯特先生解释道。“他只是觉得他自己并不需要这样的一套房间。你们听得厌烦了吧?”
听他说话的人异口同声地说不。
罗亚尔·爱德华兹好象觉得挺有趣似的。“倒象格林兄弟的一些童话故事呢!”
“也许是这样。但是,请你们不要以为韦尔斯先生是童话世界里的人。他不是,就象我也不是一样。”
彼得·麦克德莫特想:不管别人是否领会它,在这些温文尔雅的话后面暗示着一种象钢一般的力量。
登普斯特先生继续说,“我认识韦尔斯先生已经多年了。在这些年中我越来越佩服他对人对事的判断力。他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力,这不是哈佛商学院所能训练出来的。”
罗亚尔,爱德华兹是哈佛商学院的毕业生,脸一下子红了。彼得不知道这一下巧妙的还击是偶然的,还是艾伯特·韦尔斯的这位代理人对这家饭店的高级职员已作过迅速的调查研究。完全有可能他已经作过调查研究,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他对彼得·麦克德莫特的档案材料,包括他被华道夫饭店解雇和随后被列入黑名单,可能已有所了解。彼得想,这是否就是显然未让他参加这个核心会议的原因呢?
“我想,”罗亚尔·爱德华兹说,“我们这里一定会有很多变动吧。”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登普斯特先生又擦了擦他的眼镜,看来这已成了他的一种不自觉的习惯了。“第一个变动就是我将担任这家饭店企业的总经理,在韦尔斯先生的大多数企业中,我都是担任这个职务。他自己从来不愿挂什么头衔的。”
克丽丝汀说,“那末,我们可以经常见到你了。”
“实际上不大会见面,弗朗西斯小姐。我只是挂个名而已。实际执行的副总经理将掌握全部大权。这是韦尔斯先生的主张,也是我的主张。”
彼得想,情况毕竟与他自己所预料的一样。艾伯特·韦尔斯将不会来亲自过问饭店的日常事务。因此,认识他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实际上,这个矮老头与主管的经理部门相隔着两层呢。而彼得的前途将取决于那位副总经理,不管他会是谁。彼得心里想,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他认识的哪一个人。
如果是的话,那么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了。
彼得想,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告诫自己要承受一切,必要时,也包括他自己的离职在内。但他发现自己现在却非常渴望能继续留在这个饭店里工作。当然,克丽丝汀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这家圣格雷戈里饭店在新的管理下将继续保持其独立性,其前景将是振奋人心的。
“登普斯特先生,”彼得说,“如果不是什么重大秘密的话,请问谁将担任副总经理呢?”
这个从蒙特利尔来的人显得困惑不解。他奇怪地看着彼得,然后他的表情明朗起来。“对不起,”他说道,“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是你呀。”
四
昨天整个晚上,在饭店旅客沉睡着的漫漫长夜中,布克·特·格雷厄姆独自在垃圾焚化炉前辛苦地工作着。这本来是很平常的。布克·特是一个单纯的人,他日日夜夜过着刻板的生活,而且他从来就认为应该是这样的。他的抱负也是同样的简单,只要有得吃,有得住,有一定的人的尊严就可以了,虽然后者只是一种本能,而并不是他自己能解释的一种需要。
这一天晚上不寻常的是,他竟然工作得如此之慢。通常,还未到下班回家的时间,布克·特就已处理完毕前一天堆下来的垃圾,拣出还可以利用的东西了。在关上焚化炉之前,还剩下半个小时,他可以安静地坐着抽一支自己卷的香烟。但是今天早上,尽管他下班的时间已经到了,工作却还没有干完。在他应该下班离开饭店的时候,还有装得满满的十几桶垃圾没有挑拣和处理哩。
其原因就是布克·特想找到麦克德莫特先生所要的那张纸条。他找得又仔细又彻底。他干得很慢,但到现在还是没有找到。
布克·特很抱歉地将实际情况向前来询问的夜班主管报告了,后者陌生地看着这乱糟糟的四周,闻到到处散发的臭气便皱起了鼻子。夜班主管马上就走了,但是,从他亲自跑来询问以及他带来的口信来看,这张没有找到的纸条对麦克德莫特先生来说还是关系重大的。
感到遗憾也好,不感到遗憾也好,布克·特该下班回家了。这个饭店是从来不付加班费的。更确切一些说,布克·特是被雇来处理垃圾的,而不是来关心管理上的问题的,不管这些问题怎样微不足道。
他知道,在白天如果看到有剩下的垃圾,就会派人到这里来,再开几小时焚化炉把它们烧掉。如果不派人来,布克·特自己在今天深夜上班时可以把这些残余的垃圾处理掉。但问题是,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末这张纸条就永远没有希望找到了,而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即使找到了,也可能已为时过晚了。
但是,布克·特却非常想为麦克德莫特先生办好这件事。如果一定要问他为什么,他可能也说不出所以然,因为不论在思维上还是在说话上,他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只要这位年轻的副总经理在他身边,布克·特就比任何时候都更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一个有个性的人。
他决定继续搜寻下去。
为了避免麻烦,他离开焚化炉,走到记时钟那里打了下班钟片,然后回到炉子间。他在那里是不会被人注意到的,因为焚化炉并不是一个吸引人的地方。
他又干了三个半小时。虽然他也想到要找的那张纸条可能根本就不在这些垃圾里,或者在通知他寻找之前就已经被烧掉了,但他还是慢慢地、坚持不懈地找着。
上午十时左右,他已经非常疲劳,但终于搜到了最后第二桶了。
他把这桶垃圾倒出来时,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一团蜡纸,看上去象是包三明治的包装纸。他把纸团打开,里面有一张揉皱的信纸,与麦克德莫特先生留下的那张样张完全一样。他凑在亮光下把这两张纸比较了一下,肯定没有错。
这张找回的纸条已经沾上了油迹,部分已经受潮了。有一处字迹也模糊了。但仅仅是一小块地方,其余地方都很清晰。
布克·特穿上了他那件肮脏油污的上衣。他没等处理完剩下的垃圾,就朝饭店楼上走去。
五
在沃伦·特伦特宽敞的办公室里,登普斯特先生结束了他与稽核员的个别谈话。在他们周围摊着资产负债表和财务报表。罗亚尔·爱德华兹正在把它们收拢起来,这时其他前来参加十一时半会议的人都进来了。第一个进来的是匹克威克式的银行家埃米尔·杜梅尔,他微微涨红着脸,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面色灰黄、细长个子的律师,圣格雷戈里饭店绝大部分的法律事务都是由他处理的。还有一个是年轻的新奥尔良律师,他代表艾伯特·韦尔斯。
接着到的是彼得·麦克德莫特,他陪着刚从十五楼下来的沃伦·特伦特一起走进来。奇怪的是,这位圣格雷戈里饭店老板长期来苦苦挣扎,想保持饭店的所有权,尽管没有成功,却反而显得比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任何时候都更和蔼轻松。他衣服纽洞上插着一朵康乃馨,热诚地向来客问好,包括彼得向他介绍的登普斯特先生。
对于彼得,这一切简直象梦幻一般。他的动作机械呆板,他的说话好象条件反射,仿佛应答连祷似的。那个来自蒙特利尔的人刚才说的话使他感到震惊,在他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以前,仿佛有一个机器人一直在他体内指挥着似的。
副总经理。他关心的不是这个头衔,而是这个头衔的含意。
以绝对控制权来管理圣格雷戈里饭店就象是一个梦想的实现。彼得深信不疑地知道,圣格雷戈里能够办成一个很好的饭店。它是能够办得受人尊敬、有效率、有盈利的。显然,柯蒂斯·奥基夫——他的见解是应该考虑的——
也是这样想的。
要办成这样的饭店,有许多措施,包括增加投资,调整组织以明确规定职责范围,和调动人员——退休、晋级和雇用新人员。
当刚知道艾伯特·韦尔斯买下了这家饭店并且将继续保持它的独立性时,彼得曾希望有个具有远见卓识和魄力的人会来进行有效的改革。而现在,正是他自己得到了这个机会。前景令人振奋,但又有一些使他惶恐。
对他个人来说,还有一个重要意义。这个任命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将意味着恢复彼得·麦克德莫特在旅馆业中的声望。如果他把圣格雷戈里饭店办得非常出色的话,那末他过去的一切将会被人遗忘,他的旧帐也将被洗刷干净。饭店老板们,作为一个整体来说,毕竟不是怀有恶意或目光短浅的。归根结底,最重要的还是看他的成就。
彼得的脑海里思潮翻滚。他还是呆呆地,但开始恢复过来了。他走过去和其他人一起在靠近房间中央的一张长方形会议桌旁坐了下来。
艾伯特·韦尔斯最后一个到来。他由克丽丝汀陪伴着腼腆地走进来。他一走进来,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矮老头显然感到窘迫不安,挥手请大家坐下。“别这样,别这样,请坐吧!”
沃伦特伦特微笑着迎上前去,“韦尔斯先生,欢迎你到我饭店里来。”
他们握了握手。“当这个饭店归你所有之后,我衷心地祝愿这些旧墙能给你带来象它们有时给我带来的一样莫大的快乐和称心如意。”
这些话说得既谦恭又文雅。彼得·麦克德莫特想,这些话要是出自其他任何人的口,听起来也许会觉得空洞和言过其实。但由沃伦·特伦特说出来,却颇有道理,使人异乎寻常地感动。
艾伯特·韦尔斯眨了眨眼睛。沃伦·特伦特还是那样谦恭,挽住他的胳膊,亲自给他作介绍。
克丽丝汀关上了外间的门,走到桌子旁来和大家坐在一起。
“我想你已经认识我的助手弗朗西斯小姐,还有麦克德莫特先生。”
艾伯特·韦尔斯淘气而轻快地微笑起来。“我们已经打过一些交道了。”
他向彼得眨眨眼睛。“我想还有一些交道要打呢。”
埃米尔·杜梅尔清了清喉咙,宣布会议开始。
这位银行家指出,出售的条件已经大体上谈妥了。特伦特先生和登普斯特先生双方请他主持会议,目的是要决定转让的手续,包括接管的日期。看起来在这方面没有什么问题。饭店今天到期的抵押借款,已经由登普斯特先生代表韦尔斯先生作保,暂时由工商银行承担下来。
彼得注意到沃伦·特伦特眼中闪过一瞬啼笑皆非的目光。几个月来,他一直在谋求抵押借款展期,却没有成功。
银行家取出一份拟就的议程,发给大家。大家对议程的内容稍加讨论了一下,律师们与登普斯特先生也一起参加了讨论。然后他们对议程又逐条地进行商议。在这整个过程中,不论沃伦·特伦特还是艾伯特·韦尔斯都只是做了旁观者,前者沉思着,而这位矮老头却深埋在椅子里,似乎想退在幕后。
登普斯特先生也从来没有去征求艾伯特·韦尔斯的意见,甚至连看都不朝他看一眼。显然,这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完全懂得他的这位老板不喜欢人家注意自己并习惯于自作主张。
彼得·麦克德莫特和罗亚尔·爱德华兹回答了他们提出的有关经营管理和财务方面的问题。有两次,克丽丝汀离开了会场,去拿来一些饭店的档案。
尽管这位银行家自命不凡,却善于主持会议。不到半个小时,一些主要的事情都已解决了。正式移交的日子定在下星期二。其他一些小问题则由律师们去处理。
埃米尔·杜梅尔向桌子四周很快地扫了一眼。“如果没有别的事情……”
“也许还有一件事,”沃伦·特伦特俯身向前说道,他的举动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彼此都是有身份的人,因此签署文件只是对已经作出的体面的承诺事后在形式上加以确定而已。”他向艾伯特·韦尔斯看了一眼。“我想你也同意吧。”
登普斯特先生说,“那当然。”
“那么,你们想在饭店里采取什么行动,就请马上放手干起来吧。”
“谢谢。”登普斯特先生欣然点了点头。“有几件事情我们想马上做起来。韦尔斯先生希望在星期二手续完成之后立即召开一次董事会,会上第一件事将是提议你本人,特伦特先生,担任董事长。”
沃伦·特伦特感激地低下了头。“荣幸之至。我将尽力而为,做个称职的挂名董事长。”
登普斯特先生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韦尔斯先生的另一个愿望是由我担任总经理。”
“这个愿望我能理解。”
“彼得·麦克德莫特先生担任副总经理。”
桌子四周的人纷纷向彼得表示祝贺。克丽丝汀微笑着。沃伦·特伦特也和别人一起,与彼得握握手。
登普斯特先生等大家静下来后说,“还有一个问题要谈一谈。这个星期我在纽约的时候,传着一件不利于这家饭店的事情。我希望大家能保证不再发生这类事情,至少在管理部门变动之前不再发生。”
突然间大家都不响了。
年长的那位律师显得有些困惑不解。年轻的那一位低声向他解释说,声音清晰可闻,“为的是拒绝接待一个黑人。”
“噢!”年长的律师这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有一点要说明一下。”登普斯特先生取下眼镜,开始仔细地擦拭它。
“我并不是说在饭店的方针方面要来个什么根本的改变。作为一个企业家,我的意思是,必须尊重当地的观念和风俗习惯。我所关心的是,如果再遇到这类情况,不该造成类似这样的后果。”
又是一阵沉默。
出其不意地,彼得·麦克德莫特感觉到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的身上来了。他突然寒心地感觉到此刻冷不防地遇到了一个难关——这是他接受新的任命后遇到的第一个、也许是最重大的一个难关。他如何处理这件事将影响到饭店和他自己的前途。他定了定神,等到完全想定了该说些什么,才开口。
“刚才说的那件事”——彼得很平静地说道,并向那位年轻的律师点了点头——“不幸确实有其事。有一位代表来参加在这家饭店里召开的一个大会,他事先已定妥了房间,结果却不让他住进饭店来。他是一位牙科医生—
—据我所知,是一位有名望的医生——但却是一个黑人。很遗憾,当时是我把他撵走的。但从那时起我就私下决定,决不能让同样的事再发生了。”
埃米尔·杜梅尔说,“作为一个副总经理,恐怕你不至于会……”
“在我负责的饭店里,我也不允许任何人采取类似的行动。”
那位银行家噘起了嘴。“你这样说倒是非常彻底哩。”
沃伦·特伦特急躁地转向彼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先生们,”登普斯特先生把眼镜重新戴上。“我想我刚才已经说清楚了,我并不主张进行任何根本性的改变。”
“但是我却这样主张,登普斯特先生。”彼得想要是必须摊牌的话,还不如就现在摊牌解决。要末由他来管理这家饭店,要末不管。不妨现在就确定下来。
那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倾身向前。“请让我弄清楚你的立场。”
彼得内心告诫着自己,他刚才太鲁莽了。但他顾不得这些了。“我的立场很简单。我任职的一个条件就是我坚持饭店必须完全取消种族隔离的政策。”
“你这样宣布条件是否太性急了一点儿?”
彼得平静地说道,“我想你这样问,是不是意味着你了解某些个人问题……”
登普斯特先生点点头说,“是的,是这样。”
彼得注意到克丽丝汀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脸。他想,不知她现在在想些什么。
“性急也好,不性急也好,”他说道,“我想应该让你们知道我的立场。”
登普斯特先生又一次擦拭他的眼镜。他向屋子里所有的人说道,“我想我们大家都尊重一种坚定的信念。尽管如此,在我看来这件事不妨搁一搁再说。如果麦克德莫特先生同意的话,我们不必现在就断然决定。过一两个月之后,这个问题可以再作考虑。”
如果麦克德莫特先生同意的活。彼得想:这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运用外交手腕给了他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那是按老一套的程序。首先是各持已见,各不相让。然后大家都作一些让步。最后这些通情达理的人达成了一个通情达理的、折衷的协议。这个问题可以再作考虑。还有比这更有教养、更四平八稳的吗?这不就是大多数人所喜欢的那种温和的、不过激的态度吗?例如,那些牙科医生就是这样的人,今天,饭店收到了他们的正式信件,信中附有一个决议,对饭店在尼古拉斯大夫一事上的处理表示遗憾。
另外一点也是确实的:饭店确实面临着许多困难。它正处于逆境。管理部门的变动会产生一连串的问题,别再惹些新问题出来了。也许,等一个时期再说可能是个最英明的办法。
可是,这么说,在任何时候来个大变动就都是不适宜的了。任何事情总是可以有理由推托的。彼得记得,有人最近曾谈到过这点。那是谁呢?
是英格莱姆大夫。这个暴躁的牙医主席辞职了,因为他相信原则要比私利更为重要,并在盛怒之下于昨晚离开了圣格雷戈里饭店。
英格莱姆大夫曾对他说,有时候,当你自己的利益和你的信念有矛盾时,你就不得不权衡一下得失。……麦克德莫特,可是你有了机会,也没有坚持原则。你对这个饭店,对自己的工作太顾虑重重……不过有时你还会有机会的。如果机会再来——那就别错过了。
“登普斯特先生,”彼得说道,“民权法讲得很清楚。不论我们想推迟或者还是暂时阻止它的实施,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据我所知,”那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说,“关于美国的民权还有不少争议呢。”
彼得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环视桌子四周。“我认为一个好的饭店必须适应潮流。我们的时代已经认识到人权问题了。我们应该及早认识并接受这些人权问题,这要比把这些问题强加在我们身上好得多。如果我们自己不行动起来,它们必然会强加在我们身上。刚才我已声明我决不再撵走另一个尼古拉斯大夫了。我也不准备改变主意。”
沃伦·特伦特哼了一声。“也不会人人都是尼古拉斯大夫嘛。”
“我们现在维持着某些标准,特伦特先生。我们还将继续维持它们,只是它们将适用于更广泛的范围。”
“我警告你!这样你会把这家饭店搞得一团糟的。”
“看来把饭店搞糟的办法还多着呢。”
听到这话,沃伦·特伦特的脸刷地红了。
登普斯特先生瞧着他的手说道,“遗憾得很,我们似乎搞僵了。麦克德莫特先生,鉴于你的态度,我们恐怕得重新考虑……”这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第一次表现出没有把握的样子。他向艾伯特·韦尔斯望了一眼。
矮老头正耸着双肩缩在他的椅子里。当大家的注意力转向他时,他似乎退缩了一下。但他的目光与登普斯特先生的目光碰上了。
“查理,”艾伯特·韦尔斯说,“我看我们还是让这位年轻人按他自己的主张去干吧。”他朝彼得点了点头。
登普斯特先生不动声色地说道,“麦克德莫特先生,接受你的条件。”
会议便这样结束了。与刚开始时那融洽一致的气氛完全相反,这时却有一种压抑和尴尬的气氛。沃伦·特伦特满脸的不高兴,不去理睬彼得。那年长的律师也露出不赞成的神色,而年轻的那位不置可否。埃米尔·杜梅尔正认真地与登普斯特先生交谈。只有艾伯特·韦尔斯似乎对刚才所发生的事感到有点好笑。
克丽丝汀第一个走出门去。不久她又走回来,向彼得招招手。他从门口望出去,看到他的秘书正在外间办公室等着他。他很了解弗洛拉,一定是发生了异乎寻常的事,她才会来这里找他。于是他向大家说了声请原谅,便走了出去。
在门口,克丽丝汀把一张折好的纸条塞到彼得的手中,并小声地说,“等一会儿再看。”他点点头,把纸条塞进衣袋。
“麦克德莫特先生,”弗洛拉说道,“我不该来打扰你……”
“没关系。发生什么事了?”
“有一个人在办公室等你。他说是在焚化炉那儿干活的,你要的重要东西,他已找到了。他不肯把东西交给我,也不肯走。”
彼得显得大吃一惊。“我马上就来。”
“请赶快来!”弗洛拉好象有些尴尬的样子。“我不该说这话,麦克德莫特先生,问题是……嗯,他简直臭极啦。”
六
午前几分钟,一个名叫比利博伊·诺布尔的细高个、动作慢慢吞吞的电梯保养工下到了第四号电梯井下的浅坑中。他在那儿的工作是例行的清扫和检查,今天早上他已经在第一、二、三号电梯清扫和检查过了。由于认为不需要停驶电梯就能进行这项工作,因此,当比利博伊干活的时候,他可以看到高高在上的四号电梯正不断地上上下下。
七
彼得·麦克德莫特心里想,重大的问题有时却取决于命运小小的摇弄。
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布克·特·格雷厄姆由于小小的成就而得到了恰当的酬谢,因而得意洋洋,在几分钟前刚离去。
命运小小的播弄。
假如布克·特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假如他象其他人一样在规定的工作时间结束后就回家了,假如他不是仔细认真地寻找,那么这张放在彼得面前办公桌吸墨水纸上的纸条,就可能早已被毁掉了。
这些“假如”是没有个完的,也包括彼得本人在内。
他从他们的交谈中看出,他以前到焚化炉去过几次,这对布克·特起了鼓舞作用。看来,今天早晨布克·特甚至下了班后还继续工作,而且并不指望什么加班费。当彼得把弗洛拉叫来并关照她付给加班费时,布克·特脸上那忠心耿耿的神色反而使人很窘。
不管是什么原由,纸条终于找到了。
这张便条正面朝上放在吸墨水纸上,注明的日期是两天之前。由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亲笔写在饭店总统套房的专用信笺上,吩咐饭店车库,准许奥格尔维“在任何时候随意”使用克罗伊敦夫妇的汽车。
彼得已经核对了纸条上的笔迹。
他请弗洛拉取来了克罗伊敦夫妇的公文夹。它摊开着放在他的办公桌上。里面有预定房间的来往信件,有几张是公爵夫人亲笔写的。一个笔迹专家一看就能鉴定。但即使没有这方面的专门知识,也能一眼看出是出于一个人之手。
公爵夫人曾对警察局的侦探一口咬定说,奥格尔维并没有得到她的允许而私自把车子开走了。她否认奥格尔维的指控,说是克罗伊敦夫妇付钱给他,叫他把杰格尔汽车驶离新奥尔良的。她还暗示,星期一晚上发生车祸时,开车的是奥格尔维而不是克罗伊敦夫妇。而问到关于这张纸条时,他还挑战似地说,“把纸条拿来给我看!”
现在,这张纸条可以拿给她看了。
彼得·麦克德莫特的法律知识只限于与饭店业务有关的一些内容。即使如此,很明显,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亲手写的这张纸条是非常关键的罪证。同样明显的是,彼得自己应尽的责任是去立即通知约里斯处长,那张作为证据的纸条已经失而复得了。
但是,当彼得把手放到电话机上时,他却又犹豫起来了。
他对克罗伊敦夫妇并没有怜悯之情。从所有的证据来看,很明显,他们犯了卑鄙的罪行,事后由于胆怯、撒谎,加重了罪行。彼得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古老的圣路易斯墓地,那送葬的行列,一口大棺材,后面还有一口白色的小棺材……
克罗伊敦夫妇甚至还出卖了他们的同伙奥格尔维。虽然那个饭店的胖侦探长行为卑劣,但他所犯的罪却要比他们的轻一些。然而公爵和公爵夫人却存心把主要的罪责和惩罚嫁祸于奥格尔维。
这些都不是使彼得犹豫的原因。原因仅仅是由于一种对旅客礼遇的传统——这种传统历史悠久,已经有几个世纪了,它是饭店老板的一种信条。
不论克罗伊敦公爵夫妇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终究是饭店的客人。
他要去通知警察局,但他要先通知克罗伊敦夫妇。
于是,彼得拿起电话听筒,要求接总统套房。
八
柯蒂斯·奥基夫亲自给自己和多多要了一份送到房间的晚早餐,早餐已经于一小时之前送到他套房里来了。但是,早餐大部分都还没有动过。他和多多都曾想勉强坐下来共进早餐,但看来两个人都没有胃口吃。过了一会儿,多多说了声请原谅,就回到隔壁房里去收拾行李了。二十分钟之后她就要离开饭店去机场,而柯蒂斯·奥基夫一小时以后也要走了。
他们两人之间的紧张关系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
从那次大发雷霆之后,奥基夫立刻从心底里感到歉意。他认为沃伦·特伦特是背信毁约,仍然感到愤恨不已。可是他对多多这样大发雷霆是不可原谅的,对此,他很内疚。
更糟糕的是这件事已无法弥补了。尽管他一再道歉,事实总是事实。他要摆脱多多,她今天下午就要搭乘德尔塔航空公司的飞机飞往洛杉矶。他要换一个人来替代她——詹妮·拉马什这个时候正在纽约等着他。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昨晚他精心地为多多安排了一个晚上的活动,先是带她到司令宫饭店去吃了一顿很考究的晚餐,然后到罗斯福饭店的蓝厅去跳舞,又吃了点东西。但是,整个晚上过得并不愉快,这不是多多的什么过错,而恰恰相反,是由于他自己情绪低落。
她已经尽其所能做一个愉快的同伴了。
她那天下午显然感到郁郁不乐,但过后,看来她已决意要把她那受伤害的情感掩盖起来,做出一副象平时一样可爱迷人的样子。“噫,柯蒂,”多多吃饭时说道,“为了得到一个象我获得的电影角色,许多姑娘干什么都愿意哩。”后来,她又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你还是最可爱的人,柯蒂。
你将一直是最可爱的人。”
她这样做反而加深了他内心的沮丧,结果使他们两人都变得沮丧起来。
柯蒂斯·奥基夫把这种情绪归咎于他未能占有这座饭店,虽然通常他对这类事情很快就会处之泰然的。他长期来从事旅馆业,在业务上有过失败的经历,也养成了卷土重来的精神,一家饭店失败了就去搞另一家饭店,而不是把时间徒然花在惋惜过去的失败上。
但是,这一次,即使已经过了一夜,那种沮丧的情绪却依然存在。
这使他迁怒于上帝。他晨祷时,很明显,声调尖锐,还带着责备的口气……
您决定将您的圣格雷戈里饭店交给别人掌管……无疑,您有您自己不可测知的目的,甚至象您的仆人这样富有经验的人也难于理解……
他独自做了晨祷,祷告比平时都短,然后发现多多在收拾她自己的行李,也在替他收拾行李。他不要她收拾行李,她却对他说道:“柯蒂,我喜欢这样做。而且,要是我这次不帮你收拾的话,那末谁来收拾呢?”
他不想告诉多多,在她之前的那些女伴从来没有替他整理过行李,他通常总是叫饭店服务部的人来给他整理行李。他想,今后,他又得这样做了。
就是在那时,他打电话给房间服务部要了早餐。但是这个主意并没有起作用,尽管他们坐下来,多多再一次想让他愉快起来,说道,“噫,柯蒂,我们何必这样不高兴呢。又不是我们从此不再见面了。我们可以常常在洛杉矶见面嘛。”
但是,柯蒂斯过去经历过这种事,知道他们不会再见面了。而且,他自己心里明白,真正使他不高兴的并不是与多多的分手,而是没有得到这家饭店。
时间过得很快。该是多多动身的时候了。她的大部分行李已经在几分钟前由两个侍者拿到楼下门厅里去了。此刻,那个侍者领班又来拿剩下的手提包,并送多多上专为她包租的机场轿车。
赫比·钱德勒知道柯蒂斯·奥基夫是个要人,而且一贯对可能得到的小费特别敏感,亲自来照应这份差使。他站在通往套房的走廊门口等着。
奥基夫看了看他的表,走到套间的连接门口说,“时间不多了,亲爱的。”
里面传出多多的声音。“我还没有修好指甲哩,柯蒂。”
柯蒂斯·奥基夫感到奇怪,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要等到最后一分钟才来修她们的指甲。他于是给了赫比·钱德勒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拿去跟那两个人分吧。”
钱德勒那张黄鼠狼般的脸上露出了喜色。“非常感谢您,先生。”他想,他是会分的,只是那两个侍者每人只能拿半块钱,而剩下的四块钱则由赫比自己独吞了。
多多从隔壁房间里走了出来。
柯蒂斯·奥基夫想道,这时真该有音乐。应该号角齐鸣,弦乐奏出扣人心弦的乐曲。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黄衣服,戴着星期二他们到这里时她戴的那顶阔边软帽。灰黄色的头发披散在她的肩上。她的蓝色大眼睛凝视着他。
“再见,最亲爱的柯蒂,”她把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他不自觉地紧紧搂着她。
他突然可笑地冲动起来,想关照那侍者领班把多多的行李从楼下重新拿回来,叫她留下再也别走了。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愚蠢的感情用事而把它压了下去。反正,还有詹妮·拉马什哩。明天的这个时候……
“再见,亲爱的。我会常常想念你的,而且我会关心你的前程的。”
走到门口时,她转过身来向他挥手告别。他不敢肯定,但感觉到她在哭。
赫比·钱德勒从外面把门关上。
在十二层楼的电梯门口,侍者领班按铃叫电梯。他们等着的时候,多多拿出一块手帕抹匀脸上的脂粉。
赫比·钱德勒想,这天早上电梯好象来得特别慢。他不耐烦地又按了按电铃,而且按着铃不放有几秒钟之久。他意识到自己还是那么紧张不安。自从他昨天见过麦克德莫特以后,他一直如坐针毡,不知道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又会来叫他去——也许是沃伦·特伦特直接叫他去?——而那就可能意味着赫比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生涯要结束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来叫他,而今天早上,又在到处传说这家饭店已经卖给一个赫比从未听说过的老家伙了。
这个变动对他本人会有什么影响呢?赫比认为,遗憾的是,这件事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如果麦克德莫特继续留任的话(这看来是很可能的),至少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也许会推迟几天把侍者领班解雇,但最多就是如此而已。麦克德莫特!这可恨的名字如同他的肉中刺。赫比想,如果我有足够胆量的话,我就要把刀扎进这狗杂种的肩胛骨。
突然他想到一个主意。还有一些别的办法呢,虽然不那么厉害,但还是使人不愉快的,足够麦克德莫特那样的人受的了。尤其在新奥尔良。当然,那需要花钱,不过他有那五百元钱,就是昨天麦克德莫特自鸣得意地拒绝收下的那笔钱。他可能会后悔拒绝了这笔钱。赫比想,能高兴地看到麦克德莫特满身伤痕、血肉模糊地躺在阴沟里,就凭这一点,花这笔钱也是值得的。
赫比曾经看见过有些人被这样揍了一顿后的情景。那景象可不怎么好看哩。
侍者领班舔了舔嘴唇。这个主意,他越想越感到兴奋。他决定一回到底层就打个电话。很快就能把这事安排妥当。也许今晚就可以做到了。
终于来了一架电梯,门打开了。
电梯里已经有几个人,多多走进去时,他们客气地往后挪动了一下。赫比·钱德勒也跟着进去。电梯门关上了。这就是那架第四号电梯。时间是中午十二时十一分。
九
对于克罗伊敦公爵夫人来说,仿佛她正在等待一根慢慢燃着的导火线通向一颗看不见的炸弹。至于那颗炸弹是否会爆炸,以及在什么地方爆炸,只能到导火线烧到它那里时才能知道。也不知道这根导火线究竟要烧多长时间才能烧到那颗炸弹。
已经过了十四个小时了。
自从昨天晚上警察局的侦探离去以后,还没有再得到过任何消息,一些令人烦恼的问题还没有答案。警察们现在在干什么呢?奥格尔维现在在哪里?还有那辆杰格尔呢?尽管公爵夫人工于心计,是否还有什么罪证她忽略了呢?甚至到现在她仍相信她并没有留下什么罪证。
有一件事似乎很重要。尽管内心非常紧张不安,克罗伊敦夫妇还必须保持镇静的外表。正因为如此,他们仍旧在往常的时间用了早餐。在公爵夫人的怂恿下,克罗伊敦公爵分别与伦敦和华盛顿通了电话。他们计划明天离开新奥尔良。
与往常一样,公爵夫人在上午十点钟左右离开饭店,带着那些贝德林顿小狗出去溜达。半小时前她回到了总统套房里。
已经近中午了。关于那件最紧要的事情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昨晚,按照逻辑推论,克罗伊敦夫妇的处境看来是无懈可击的。然而今天,这个逻辑似乎空虚无力,不那么有把握了。
“你几乎会这样想,”克罗伊敦公爵鼓起勇气说道,“他们是想用沉默来拖垮我们。”他站在套房起居室的窗口旁向外望着,最近几天来他经常站在那里往外看。但不同往常的是,他今天的嗓门很嘹亮。从昨天开始,虽然套房里依旧摆着酒,他却一点也没有沾口。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公爵夫人回答道,“我们就得注意……”
她的话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所打断。象今天上午所有的电话铃声一样,这一阵铃声又使他们极度紧张起来。
公爵夫人就在电话机旁。她伸出手去,但又猝然顿住了。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电话可能不同一般。
公爵同情地问道,“让我来听好吗?”
她摇摇头,屏除了刹那间的胆怯,拿起话筒,应道,“喂?”
一阵沉默。公爵夫人说,“我就是。”她用手遮住话筒,告诉她的丈夫说,“是饭店里那个叫麦克德莫特的人打来的,就是昨晚来的那个。”
然后她对着话筒说道,“是的,我还记得你。我们受到那些可笑的指控时,你也在场……”
公爵夫人停住了。她一面听着,一面脸色发白了。她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
“是的,”她慢慢地说道。“是的,我知道了。”
她把电话听筒放回去,双手颤抖着。
克罗伊敦公爵说道,“出事啦。”他说得很肯定,而并不是发问。
公爵夫人慢慢地点了点头。“就是那张纸条。”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写的那张纸条找到了。现在在饭店经理手里。”
她的丈夫已经从窗口走到房间的中央。他站着,一动也不动,两只手垂在两边,慢慢地领会着这个消息。最后,他问道,“现在怎么样呢?”
“他正要通知警察局。他说他决定先通知我们一声。”她把一只手放在额上,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那张纸条是最糟糕的错误。要是我没有写过的话……”
“不,”公爵说,“要是不是这样,也会有别的问题的。你并没有错,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
他穿过房间,走到作为酒吧的餐具柜前,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我只喝这一杯,不再喝了。恐怕下次再喝得过一段时间呢。”
“你打算干什么?”
他仰头把酒一饮而尽。”现在再来讲体面已经晚了一些。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就要想法补救。”他走进隔壁卧室,几乎马上就走了出来,拿着一件轻便雨衣和一顶杭堡帽。
“如果做得到的话,”克罗伊敦公爵说道,“我想在警察来找我之前,自己先到他们那里去。我想,那就是所谓自首。我估计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我得赶快把要说的话说完。”
公爵夫人的眼睛盯着他看,在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勇气讲话了。
公爵用克制和沉着的声音说道,“我想让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我很感激。我们俩这样做是错了,但我还是很感激。我要尽力使你不牵连进去。如果我尽了最大努力,还是要牵连到你的话,那我就说出事以后的主意都是我出的,是我说服你这样做的。”
公爵夫人呆若木鸡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我想我需要一位律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能安排一下这件事。”
公爵戴上帽子,用一个手指把它拨拨正。对于一个几分钟之前整个一生和前途都已经完蛋了的人来说,他这样沉着镇定的态度看来是很了不起的。
“请律师就需要钱,”他提醒她说。“我想可能要一大笔钱哩。你可以把原来准备带到芝加哥去的那一万五千块钱先付一些给他。剩下的钱应该存回银行里去。现在引起人们注意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公爵夫人没有表示是否听到这些话。
她丈夫脸上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他犹犹豫豫地说,“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胳臂向她伸过去。
她冷冷地故意把头转向一边去。
公爵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他微微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去,然后轻轻地走了出去,随手把外屋的门关上。
公爵夫人没精打彩地坐了一会,考虑着前途并掂量着即将面临的丑行败露和身败名裂。然后她恢复了常态,站了起来。她得去安排律师,这事看来已经刻不容缓了。她镇静自若地打算着。过后她还得考虑自杀的办法。
同时,必须把刚才提到的那笔钱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她走进卧室去。
只不过几分钟,先是不相信,继而是拚命地寻找,她就发现那只公文包不见了。公文包肯定是被偷走了。当想到要报警的时候,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不禁友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克罗伊敦公爵想,你越是急着要乘电梯,就越要作好它来得慢的准备。
他在九楼的电梯间门口似乎等了好几分钟,终于听到一架电梯从上面下来的声音。一会儿,电梯门在九楼开了。
公爵犹豫了一下。就在一刹那前他觉得听到了他妻子的喊叫声。他想返回去,但又决定不去了。
他跨进了第四号电梯。
电梯里已经有好几个人了,包括一位迷人的金发女郎和饭店侍者领班,他是认得公爵的。
“您好,阁下。”
克罗伊敦公爵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电梯门关上了。
十
几乎经过了昨天一整夜和今天一上午,奇开匙·米尔恩才确信昨天所发生的事是事实而不是幻觉。开始,当他刚发现那些他无意中从总统套房里偷来的钱时,他以为自己在睡梦里呢。他在房里走来走去想从梦里醒来。但是毫无用处。看起来似乎在做梦,实际他却是醒着的。那一阵慌乱使得奇开匙在黎明前一直没有睡着。后来,他睡着了,睡得死死的,直睡到上午十时左右,连动都没有动过。
然而,那天晚上没有白过,这是奇开匙的特点。
甚至他还在怀疑这个不能置信的好运气是否真实的时候,他就在考虑,万一是真实的话,要采取什么小心的措施了。
在他当惯窃的这些年来,奇开匙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万五千元的流通现钞呢。更为突出的是,要原封不动地带着这笔钱干净利索地从饭店脱身,看来只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什么时候和怎样离开圣格雷戈里饭店,二是怎样把这些钱带出去。
昨晚,他对这两个问题打定了主意。
在离开饭店时,他必须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那就是说他得按照正常手续把房间退了,并付清帐单。不这样做就是十足的愚蠢,等于宣告自己的欺骗行为,而招致追捕。
奇开匙很想立即就把房间退了,但他否定了这种做法。在夜深时退房结帐,可能会引起第二天的房租是否要算的争论,而这将引起别人的注意。夜班出纳员会记得他并且能把他的模样描绘出来。如果那时饭店里冷冷清清的话,其他人也会记得他的。情况很可能如此。
不能这样走!退房的最好时间是上午十点钟左右或者再晚一点,那个时候会有很多人也要离开饭店。那样,他就根本497不会受到注意。
当然罗,晚走也有危险。克罗伊敦公爵夫妇可能会发现钱被偷了,而报告了警察局。那么门厅里就会有警察严加监视并仔细检查每一个离去的旅客。但是,从信用方面来看,没有什么事能把奇开匙与这件盗窃案联系起来,或甚至把他当作嫌疑犯。况且,看起来也不可能会把每个旅客的行李都打开来进行搜查。
同时,还有一件不可捉摸的事。本能告诉奇开匙,放着这么一大笔现钞——就是从他发现这笔钱的地方和情况来看——本身就是一桩很奇怪甚至是可疑的事。会不会报警呢?至少有这个可能性:也许不会去报警。
经过再三考虑,看来还是等一等再走的危险性较少。
第二个问题是如何把这些钱从饭店里弄出去。
奇开匙考虑用邮寄的办法。利用饭店的邮寄渠道,把它寄到其他城市的一个饭店里由他自己收,而他在一、两天之后就能到那里。这个办法他过去曾成功地使用过。接着,他又不无遗憾地意识到,这笔款子太大了。要寄,就要分成好多个邮包,而这么多邮包本身就可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些钱必须从这饭店里带出去。但怎么带法呢?
很显然,不能用那只他从克罗伊敦公爵夫妇套房里带来的公文包。在动手干别的事情之前,首先就得把这只公文包销毁。奇开匙开始小心翼翼地干了起来。
这只包是用很贵重的皮革做的,做工很考究。他费力地把它拆开,然后用剃须刀片割成许多小块。干这活又慢又乏味。他不时地停下来,把一些小块扔进抽水马桶里冲掉,隔一阵抽一次马桶,以免引起隔壁房间的注意。
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干完。最后,那只公文包只剩下了金属的锁和铰链了。
奇开匙把它们放进口袋里。他离开房间,在八楼的走廊里徘徊了好久。
在电梯附近有几只沙缸。他用手指在其中一只缸里挖了一个洞,把锁和铰链深深地埋在里面。这些东西最终总会被发现的,但一时还不会。
这时候是黎明前一、两个小时,饭店里静悄悄的。奇开匙回到自己房里收拾行李,只留出几件在离开前必需用的物品。他把东西放进星期二上午带来的两只箱子里,把那一万五千块钱包在几件脏衬衣里,塞进那只大的箱子里。
然后,奇开匙躺下了,仍感到眼花缭乱,不可置信。
他把闹钟开到上午十点钟。但也许是他没有听到铃声,或者就是闹钟根本没有响,等到他醒来时,已经快十一点半了。阳光已明亮地照进房里。
一夜睡来却解决了一件事情。奇开匙终于相信昨晚发生的事是千真万确的而不是幻觉。一时可悲的失败,通过灰姑娘式的魔法,却变成了辉煌的胜利。他想到这点,精神为之大振。
他很快地刮了胡子,穿上衣服,然后收拾完东西,把两只箱子都锁上。
他决定先把箱子留在房里,到下面去付清帐,顺便观察一下门厅里的情况。
在下去付帐前,他得处理掉那些多余的房间钥匙——449房间、641房间、803房间、1062房间以及总统套房的。在刮胡子时,他已注意到浴室墙上有一个装修水管工人检查管道用的口子。他把口子上的盖子旋开,把那些钥匙扔进去,听到那些钥匙一个一个地落到深深的洞底里。
他留下了自己830房间的钥匙,准备在最后离开房间时交还给饭店。“拜伦·米德”必须毫无破绽地离开圣格雷戈里饭店。
门厅里与往常一样繁忙,并没有什么异样。奇开匙付清了帐。收钱的那个姑娘向他友好地笑了笑,问道,“房间已空出来了吗,先生?”
他也笑一笑,说道,“马上就可以空出来了,我只要再去拿一下行李。”
他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楼上。
在830房间里,他最后仔细地看了看房间四周。他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没留一张纸片,或者象火柴盒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也没留下任何能证明他真实身份的线索。奇开匙用一块湿毛巾擦拭了任何可能留下他指纹的地方,然后,他拎起两只箱子,离开了房间。
他的表上已经是十二点十分了。
他紧紧地提着那只大的箱子。想到他将穿过门厅走出饭店时,奇开匙的脉搏快起来,两只手又冷又湿。
在八楼的电梯门口,他按了一下铃。等候时,他听见有一架电梯正在下来,在上面一层楼停了一下,接着又往下,又停下来。于是,在奇开匙面前,第四号电梯的门拉开了。
在电梯的门口内,站着克罗伊敦公爵。
奇开匙刹那间惊恐万分,甚至想返身逃走。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也就在那一瞬间,理智告诉他,这只是偶然的巧遇。他急促的一瞥证实了这一点。
公爵只是一个人,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奇开匙。从公爵的表情来看,他正心事重重哩。
那个上了年纪的电梯驾驶员说,“往下去的!”
站在电梯驾驶员一旁的是饭店的侍者领班,奇开匙认识他,因为在门厅里曾看见过他。侍者领班朝着那两只箱子点点头,问道,“我来替您拿好吗,先生?”奇开匙摇了摇头。
当他踏进电梯的时候,克罗伊敦公爵和一位美丽的金发女郎向后挪了挪,让出一些地方来。
电梯门关上了。电梯驾驶员赛伊·卢因按动了“下降”的电钮。这时,随着一声金属断裂的尖嘶声,这架电梯突然失去了控制,向下坠去。
十一
彼得·麦克德莫特决定,他必须去向沃伦·特伦特当面说明那桩牵涉到克罗伊敦公爵夫妇的事情。
彼得在饭店老板的正面夹层办公室里找到了他。其他参加会议的人都已经离去了。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正在那里帮他的雇主收拾私人的物品,并把它们装进纸板箱里去。
“我想我不妨把这个处理一下,”沃伦·特伦特对彼得说。“我不再需要这间办公室了,我想这里将是你的办公室了。”尽管不到半小时之前他们还吵过嘴,但是这位老人的声调里却一点没有怨恨之意。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在他们两人谈话的时候默默地继续收拾东西。
沃伦·特伦特聚精会神地听彼得讲述了昨天下午他匆匆地离开圣路易斯墓地以后发生的事情,包括几分钟之前他给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和新奥尔良警察局打的电话。
“要是克罗伊敦夫妇真的干了你所说的那种事,”沃伦·特伦特说道,“我可不同情他们。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好。”他顿了一下,咆哮着说,“至少我们可以摆脱那些该死的狗了。”
“恐怕奥格尔维已经陷得很深了。”
这位老人点了点头。“这一次他走得太远了。他这是咎由自取,不管是什么结果,他在这里是再不能干下去了。”沃伦·特伦特停顿了一下,看来脑子里在考虑着什么事情。最后,他说道,“我猜想,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老是对奥格尔维这样宽容。”
“是的,”彼得说,“我的确感到很奇怪。”
“他是我妻子的侄子。我并不为此感到自豪,而且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妻子和奥格尔维丝毫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只是许多年前她曾要求我在这里给他一件事干,我给了。后来,她又为他担心起来,我答应继续雇用他。我确实从来没有打算违背这个诺言。”
沃伦·特伦特感到纳闷,虽然与赫丝特的这个联系有缺点而且微妙,但它却是他仅有的联系,你怎样解释呢。
“我很抱歉,”彼得说,“我并不知道……”
“不知道我结过婚,是吗?”这位老人笑了。“很少人知道这事。我妻子跟我一起来到这个饭店,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她不久就去世了。那些事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了。”
沃伦·特伦特想,这件事使他回忆起了这些年来所忍受的孤寂,而接下来的将是更加的孤寂。
彼得说道,“有什么事我可以……”
未听到敲门,外屋的门就被猛然推开了。克丽丝汀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她一路奔进来,而且丢了一只鞋子。她上气不接下气,头发乱蓬蓬。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几句话。
“发生了……可怕的事故!一架电梯。我刚巧在门厅里……太可怕了!人关在里面……他们在喊叫着。”
彼得·麦克德莫特在门口把克丽丝汀推到一边,冲了出去。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紧紧地跟在后面。
十二
本来有三件东西可以使第四号电梯不至于发生灾祸的。
第一件是电梯上的超速控制器。当电梯运行速度超出规定的安全限度时,它应该起关闭作用。可是在第四号电梯上——没有人发现这个毛病——控制器没能及时发挥作用。
第二件装置是由四只安全夹钳组成的。当控制器一开动,这四只安全夹钳就会马上夹住电梯的导索,而把电梯刹住。实际上,在四号电梯的一边,有两只夹钳是夹住了导索的。但是,由于控制器没有及时起作用,而且机件已经陈旧失效,另一边的那两只夹钳却没有夹住导索。
即使如此,如果能迅速开动电梯内的应急装置,也能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它只是一个红色按钮。它的作用是一按下去,便可以切断所有的电源,立即使电梯停下来。在新式的电梯内,这个应急按钮装在高处,一眼就能看到。但在圣格雷戈里饭店以及其他许多地方的电梯里,这个按钮却装在低处。
赛伊·卢因弯下身去摸索这个按钮,很不顺手。他就是慢了这一刹那。
由于一边的安全夹钳夹住了电梯导索,而另一边没有夹住,这架电梯便倾斜了。随着一声金属扭曲、断裂的巨响,加上电梯本身的重量和速度以及电梯里的负荷,电梯裂开了。铆钉脱开,镶板扯裂,金属护壁板也脱开了。
电梯的一边——它由于地板现在已经倾斜成一个陡坡而低于另一边——墙和地板之间出现了一道几英尺宽的裂缝。乘客们嚎叫着,相互之间拚命紧紧地抓着,向那裂缝滑下去。
那个上了年纪的电梯驾驶员塞伊·卢因最靠近那道裂缝,第一个摔了下去。他从八层楼摔下去,发出一声惨叫声,当他的身子摔在地下室的水泥地上时,惨叫声一下子中断了。一对从盐湖城来的老夫妻抱在一起,紧接着也摔了下去。象赛伊·卢因一样,他们一摔到地上就死了。克罗伊敦公爵摔得很惨,他跌在电梯升降井边一根铁棒上,身子被铁棒刺穿。铁棒断了,他就接着摔下去,还没有摔到地面就已经断了气。
其他人总算还在电梯里。这时,剩下的两只安全夹钳也吃不住了,这架失事的电梯就骤然笔直地在电梯井里往下掉。掉到一半时,一个来参加会议的颇年轻的牙医从裂缝处滑了下去,摔断了手臂。
他跌下去时还活着,但三天后由于内伤死了。
赫比·钱德勒比较幸运。他在电梯快掉到底时才摔下来,摔到旁边一架电梯的井道里,摔伤了头颅,跌断了脊椎骨。头上的伤是能够治好的,但脊椎骨的伤却要使他半身不遂,后半生再也不能走路了。
一位新奥尔良的中年妇女躺在电梯的地板上,摔断了胫骨,下巴颏也跌碎了。
当电梯掉到地面时,多多是最后一个摔下来。她的一条手臂摔断了,脑袋重重地撞在一根电梯导索上。她失去了知觉躺在那里,鲜血从头上一个很大的伤口里涌出来,濒于死亡。
其他三个人——一个“金冠可乐”会议的出席者,他的妻子,和奇开匙·米尔恩——居然奇迹般地安然无恙。
在失事的电梯下面,躺着电梯保养工比利博伊·诺布尔,他是约十分钟之前下到电梯井下坑内的,他的两条腿和骨盆也都压碎了,流着血,但没有失去知觉,嚎叫着。
十三
彼得·麦克德莫特以一种他在饭店从未有过的飞快速度冲下了夹层的楼梯。
当他到达门厅的时候,那里已是一片混乱。尖叫声从电梯门里传出来,旁边几个妇女也在尖声叫喊,还有一片混乱的喊叫声。在骚动的人群前面,一个脸色发白的副经理和一个侍者正在费力地撬开四号电梯井的铁门。出纳员、房间登记员和办公室人员全从柜台和办公桌边涌出来。餐厅和酒吧间里的人也一齐涌进了门厅,餐厅侍者和酒吧侍者也跟着顾客一起涌过来。在大餐厅里,午餐音乐停了下来,连乐师们也跟着一起出来了。一群厨房工作人员从职工专用门口里蜂拥而出。大家都冲着彼得七嘴八舌地提问题。
彼得尽力提高嗓门,盖过那一阵喧闹声,喊道,“静一静!”
顷刻间静了下来,他接着喊道,“请往后站一站,我们会尽力抢救的。”
他看到一个房间登记员的目光盯着他,便问道,“有谁通知救火会了吗?”
“我不太清楚,先生。我以为……”
彼得喝道,“马上去通知!”他接着又命令另一个人,“去通知警察局,告诉他们,我们需要救护车、医生和维持秩序的人。”
两个人都奔着去通知了。
一个穿着花呢上衣和卡其布裤的瘦高个走上前来说,“我是一名海军陆战队军官。告诉我,你需要我干什么。”
彼得感激地说道,“门厅中间必须腾出地方来,让饭店的职工们围成一圈,拦出一条通往大门的通道,并把转门拉开。”
“是!”
这个高个子男人便转过身去,开始发号施令。其他人都听从命令,似乎很尊重他的指挥。不一会儿,餐厅侍者、厨师、职员、侍者、乐师以及一些临时征集的旅客,拉起了一条通道,它穿过门厅,通向圣查尔斯街的门口。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跟那个副经理和侍者一起想把电梯的门撬开。他转过身来,向彼得喊道,“没有工具是无论如何弄不开的。我们得想办法从别处进去。”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保养工奔进门厅。他向彼得恳求道,“电梯井底需要人帮忙,有个人压在电梯底下。我们没法把他弄出来,电梯里别的人也弄不出来。”
彼得喝道,“我们从那边下去!”他往下面的职工专用楼梯奔去,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紧跟在后面。
一条点着昏暗灯光的灰色砖砌通道通往电梯的井道。他们在上面听到的喊叫声在这里又清晰可闻,但是声音更真切,更凄惨了。那架毁坏了的电梯就在面前,但是要走近它,却被一大堆从电梯上跌落下来、变了形的金属物件和它撞落的各种装置挡住了路。靠近前面,保养工们正在拚命用撬棒撬。
其他人无可奈何地站在后面。嚎叫声、混乱的喧闹声、旁边机器的隆隆声,与电梯里不断传出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
彼得向闲在一边的人喊道,“再拿些灯进来!”有几个人赶忙从通道出去了。
他又指示那个刚才奔进门厅的穿着工作服的工人说,“到上面去,把救火员领到这里来。”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正跪在那些残骸旁边,也喊道,“还要请一位医生来——快!”
“对,”彼得说,“叫个人给他带一带路。发一个通告,有好几位医生正住在这个饭店里。”
那个工人点点头,从他们进来的那条路上出去了。
又有许多人涌到这条通道里来,几乎把路都堵住了。那位总工程师多克·维克里一路挤进来。
“天哪!”总工程师看到面前的这副景象呆住了。“我的天!——我早就对他们说了。我早就警告过,如果我们不花钱整修,这样的事早晚……”
他抓住彼得的胳膊说,“你听我说过的,老兄。你已经听我说过好几遍了……”
“以后再说吧,总工程师。”彼得挣开了他的胳臂。“你有什么办法把那些人弄出来吗?”
总工程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们得有重型装备——千斤顶,切割工具……”
显然,这位总工程师负责不了这样的事。彼得指示他,“去检查其他的电梯。必要时可以都停开。别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了。”这位年长者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耷拉着头,沮丧地走开了。
彼得又抓住一个他认识的灰白头发的住店工程师的肩膀说,“你的任务是腾出这块地方。凡是没有任务的人都必须离开这里。”
工程师点点头。他开始命令无关的人走出去,通道即刻畅通了。
彼得回到电梯井道里来。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跪下去爬着,已经从部分残骸下爬了过去,抓住了那个受伤嚎叫着的保养工的肩膀。在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有一大堆残骸压在他的腿部和下腹部上。
“比利博伊,”罗伊斯安慰他说,“不要紧,我保证,我们会把你救出来的。”
回答他的是又一阵痛苦的嚎叫声。
彼得握住那个受伤的人的一只手。“他说得对,我们现在都来了。救护队马上就来了。”
这时,他听到上面远处传来了一阵越来越响的警报声。
十四
那个房间登记员的呼救电话打到了市政厅的火警办公室。他的话还未讲完,就有两声高音的警报声——一种发生了重要情况的报警信号——在市里各个救火会响了起来。在广播电台,也随即发出了报警员沉着的声音。
“报警号0008,位于卡伦德莱特街和康芒街的圣格雷戈里饭店报警。”
有四个救火会自动作出了响应——德凯特中心救火会,图莱恩救火会,南兰柏特救火会和图梅因救火会。其中三个救火会,不值班的救火员们正在吃午饭。在中心救火会,午饭也马上就要开了。吃的是肉丸子和面条。一个轮值当厨师的救火员叹了口气,关上煤气灶,与其他救火员一起奔了出去。
偏偏在这倒霉的时刻,发出了市中心大饭店的警报!
制服和长靴已经在车上了。救火员们踢掉脚上的鞋子,爬上车去,这时车子已经滚滚向前行驶了。在那两声警报声发出后不到一分钟,已经有五辆救火车,两辆云梯消防车,一辆水管车,各种急救和救护的车辆,一个副总队长和两个地区负责人在奔赴圣格雷戈里饭店的途中了。尽管中午车辆来往频繁,驾驶员还是开车往前直冲。
饭店报警按规定是重于一切的。
在其他的救火会里,还有十六辆救火车和两辆云梯消防车等待着第二次报警,准备行动。
刑事法庭的警察署从两方面得到了警报——一方面来自火警办公室,另一方面直接来自饭店。
在一张写着“耐心待客”的告示下面,有两个女通讯员正在把消息写在空白播音消息纸上,一会儿后把它们交给一个电台播音员。上面写着:所有的救护车——警察局的和慈善医院的——都开往圣格雷戈里饭店去。
十五
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门厅下面三层深的、通往电梯井的通道里,喧闹声、急促的命令声、呻吟声和喊叫声仍在继续。现在,穿过这种种声音,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一个穿着一件泡泡纱衣服的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那是一个小伙子,拿着一只医药包。
“大夫!”彼得急切地喊道。“到这里来!”
那个新来的人也踡缩着爬到彼得和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身旁。他们后边,匆匆挂起的临时灯开亮了。比利博伊·诺布尔又嚎叫起来。他的脸转向大夫,露出祈求的眼神,由于极度的痛楚而扭歪着脸,喊道,“啊,天哪!请给我一点……”
大夫点点头,在他的医药包里摸索着。他拿出一支针药。彼得把比利博伊工作服的袖子卷上去,握着一只露出的胳臂,大夫迅速擦了擦,把针扎进去,不到几秒钟,吗啡就发生了作用。比利博伊的头朝后倒了下去,眼睛也闭上了。
大夫用听诊器在比利博伊的胸前听了一下,说道,“我没有多带吗啡针。
我是从街上跑来的。你们要多少时间才能把他弄出去呢?”
“只要救援一到就行了。看,已经来了。”
传来更多的跑步声。这一次,是许多人的沉重脚步声。戴着钢盔的救火员们涌了进来。他们带着明亮的提灯和重型装备——斧头、千斤顶、切割工具和撬棒。很少人说话,只听见简短断续的说话声、嘟囔声和刺耳的命令声。
“到这儿来!在那里放一只千斤顶。把这堆重东西搬走!”
从上面传来一阵阵斧头的猛劈声。还有金属被砸开的声音。当门厅那里的电梯通道被砸开时,一道光线射了进来。只听得一声喊,“梯子!我们这里需要梯子!”长梯便放了下来。
那个年轻的大夫命令道:“必须马上把这个人弄出来!”
两个救火员拚命想把一只千斤顶放在适当的位子。等它顶起来,就可以减轻比利博伊身上的重量了。救火员边摸索边咒骂,想方设法找个空隙把千斤顶放进去。但那只千斤顶大了几英寸。“我们要一只小一些的千斤顶!先拿一只小一些的顶一顶,再把大的放进去。”通过步话机又把这个要求讲了一遍。“从急救车上拿一只小的千厅顶来!”
那个大夫又强调了一遍,“必须马上把这个人弄出来!”
彼得说,“看那根铁棒!上面那根。如果我们把它搬走,那末下面一根就可以抬高一些,那只千斤顶就可以放得进去了。”
一个救火员提醒说,“那上面有二十吨重呢。搬动一件东西,可能会全部塌下来。我们动手的时候,得慢着点来。”
“我们来试试看吧!”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说。
于是罗伊斯和彼得两个人,肩膀靠在一起,用背顶住上面那根铁棒,胳膊紧紧挽在一起,拚命地往上顶!但铁棒纹丝不动。再用劲地顶!再用劲!
气鼓足了,血直往上冲,头晕眼花。那根铁棒开始动了,但仅仅动了一点点。
再加把劲!不做到决不罢休!他俩顶得失去了神志,视觉也模糊了,眼前只有蒙蒙眬眬的一片红雾。再顶,又动了一点,只听得一声喊,“千斤顶放进去啦!”这时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倒了下去,被人拉了出来。千斤顶开始转动上升,把那些残骸抬了起来。“我们可以把他拉出来了!”
大夫轻轻地说道,“不用着急了,他刚断了气。”
死亡和受伤的人一个接一个通过梯子被送到上面来。门厅顿时变成了救护站,给那些还活着的人进行急救,已死的人也先停放在这里。桌椅之类东西都已经挪开,门厅中央放满了担架。在警戒线后面,人们——现在都安静下来了——紧紧地挤在一起。妇女们在哭泣,有几个男人也转过脸去。
门外等着一长列救护车。位于坎内尔街和格莱维尔街之间的圣查尔斯街和卡伦德莱特街业已断绝交通。街道两头,在警察封锁线的后面都聚集了许多人。救护车一辆一辆地唿哨着急驶而去。第一辆送的是赫比·钱德勒;第二辆,是那个垂死的牙医师;紧接着,是那个摔坏了腿和下巴颏的新奥尔良妇女。其他的救护车则慢慢地驶往市殡仪馆。在饭店里面,一位警长正在询问目睹者,打听受害人的姓名。
在受伤的人中间,多多是最后一个被送到上面的。一位大夫爬到下面,用绷带给她包扎了头上的伤口。她的一只手臂也绑上了塑料夹板。奇开匙·米尔恩没有理会别人对他的帮助,呆在多多旁边抱着她,指点那些救援的人来到她躺着的地方。奇开匙最后一个出来。那个“金冠可乐”会议的出席者和他的妻子走在他的前面。一个救火员把多多和奇开匙的手提箱从电梯的残骸堆里递到上面的门厅来。一个身穿制服的市警察接过来把它们放好。
多多被送出来时,彼得·麦克德莫特已回到门厅里。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脸色苍白,身上浸透了血,包扎伤口的绷带已经变成了红色。当她被放到一副担架上时,有两个大夫暂时照应着她,一个是年轻的实习大夫,另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大夫。那个年轻的大夫直摇头。
在警戒线后面,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只穿着衬衫的男人激动地叫道,“让我过去!”
彼得回过头来,然后向那个海军陆战队军官打了一个手势。警戒线分开了,柯蒂斯·奥基夫冲了过来。
他的脸上现出发狂的神色,跟在担架旁走着。彼得最后看见他时,他在外面街上恳求让他坐进救护车里去。那位实习大夫点头答应了。门砰地关上了。救护车响起了警报声,急驶而去。
十六
奇开匙惊魂未定,简直不相信自己能死里逃生,从电梯井道里的梯子爬了上来。一个救火员跟在他后面。有人从上面伸下手来帮他上去。他踏进门厅,就有人来扶住他。
奇开匙发现自己能够站得住而且不用人扶就能走动。他逐渐恢复了知觉。他的头脑再次警惕起来。周围都是穿制服的人,使他胆战心惊。
他的两只手提箱!要是那只大的手提箱被摔开了的话!……但是没有。
它们和其他几只箱子就放在旁边。他朝那些箱子走过去。
他后面有一个声音说道,“先生,那儿有一辆救护车在等着。”奇开匙转过身,看到是一个年轻的警察。
“我不需要……”
“每个人都得去,先生。去检查一下,为了你的安全。”
奇开匙坚持道,“我一定得拿回我的手提箱。”
“你可以以后再来取,先生。它们会被保管起来的。”
“不,我现在就要。”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嗳呀!要是他想要他的手提箱,就让他拿好了。凡是遭受这场浩劫的人都有权……”
那个年轻的警察提着手提箱,送奇开匙到通往圣查尔斯街的门口。“请在这里等一下,先主,我去看看乘哪辆救护车。”他把手提箱放在地上。
那个警察走开以后,奇开匙便拎起手提箱,走进人群中。他走开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不慌不忙地向户外停车场走过去。昨天他在湖光区那所房子里成功地捞了一票以后,就把车子停在那里。他感到内心平静,并且充满了信心。现在他再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
停车场很拥挤,但奇开匙靠车上与众不同的密执安州白底绿字牌照,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福特轿车。他记得星期一他还担心这张牌照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车子还是跟他当时把它停在那儿时一样。和往常一样,车子一下子就发动起来了。
奇开匙小心翼翼地向坐落在歇夫曼多尔公路上的那家汽车旅馆驶去,他早先偷到的赃物就是窝藏在那里的。与现在这笔可观的一万五千块钱相比,这些赃物的价值是微不足道的,但还是值得的。
到了汽车旅馆,奇开匙把那辆福特车停在他租下的房间附近,把从圣格雷戈里饭店带来的两只手提箱拿进去。他拉上旅馆房间的窗帘,然后打开那只大箱子,看看那些钱是否还在。钱依然在那里。
他在这家汽车旅馆里藏了许多私人的东西,现在他重新把几只手提箱整理了一下,把这些东西都装了进去。最后,他发现还剩下他从湖光区那所房子里偷来的两件皮大衣以及银碗和银盘没有装进去。这些东西,箱子里已经装不下了,除非再把箱子重新整理一下。
奇开匙知道他应该再整理一下。但是,在刚才过去的几分钟内,他已感到筋疲力尽——他想这是今天那桩事故和紧张所引起的反应。同时,时间过得很快,重要的是他必须尽快离开新奥尔良。他断定,那两件大衣和银器不加包扎放在福特车后的行李箱里是绝对安全的。
他确信没有人在注意他后,便把手提箱放进汽车里,并把皮大衣和银器放在箱子旁边。
他退掉了房间,付清了帐。他驾车离开时,似乎感到疲劳开始消失了。
他的目的地是底特律。他打算从从容容地驶车去那里,想停就停一会。
在途中,他准备认真考虑一下将来。好多年来,奇开匙一直在打算,一旦自己得到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钱,就准备用它来买一座小的汽车修理库,从此他要与那到处流浪进行偷盗的生涯一刀两断,安下心来老老实实地工作,度过晚年。他是有这个能力的。他手里的这辆福特车就是证明。开办一个汽车修理库,这一万五千块钱是绰绰有余了。问题在于:现在是时候了吗?
奇开匙驾车穿过新奥尔良北部,向庞恰特雷恩高速公路和那条通往自由的大道驶去时,一路上一直在沉思着这个问题。
从逻辑上来说,该是安顿下来的时候了。他已经不再年轻。冒险和紧张使他感到疲倦。何况,这次在新奥尔良,他还曾感觉到一种力不从心的恐惧。
但是……刚过去的三十六小时里发生的事情给了他新的信心,一种新的勇气。在那所房子里一举成功的偷盗,偷到的那笔阿拉廷式的巨款,以及仅仅一小时之前他从电梯失事的灾难中死里逃生——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表示战无不胜的征候。这些事交织在一起,真是向他指出该走哪条路的预兆吗?
奇开匙想道,也许到头来,这老本行他应该再继续干一阵子。买汽车修理库的事可以暂且放一放,时间毕竟还有的是呢。
他已经从歇夫曼多尔公路驶到金蒂利林荫大道上,绕过市公园,穿过那礁湖和张开树盖的古老橡树。现在,他到了市公园街,快要到迈特里路了。
就在这儿,新奥尔良一些较新的墓地——格林伍德公墓,迈特里公墓,圣柏特里克公墓,救火员公墓,慈善医院公墓,柏树丛公墓——展开了一望无际的墓碑的海洋。高高在它们之上就是庞恰特雷恩高架高速公路。奇开匙现在已经能看见那条高速公路了,那空中的城堡,他的避难所已在向他招手。几分钟以后他就可以到达那里了。
驶近坎内尔街和市公园街的十字路口时,这里已是驶上高速公路斜坡的最后一个路口,奇开匙看到路口的交通指示灯坏了。有一个警察正站在坎内尔街一边的路中心指挥着交通。
在离十字路口几码远的地方,奇开匙感到车子的一个轮胎漏气了。
新奥尔良警察局的摩托巡警尼古拉斯·克兰西曾被他的愤懑的巡官称为“队里独一无二的大笨蛋”。
这个指责并没有冤枉他。尽管长时间在警察局服役使他成为一个老资格的巡警,克兰西却从来没有晋过级,甚至人家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提升他。他的档案是不光彩的。他几乎从未抓到过罪犯,尤其是从来也没有抓到过要犯。
如果克兰西追捕一辆逃窜的汽车,那末它的司机准能逃之夭夭。曾经有一次,在一场格斗中,叫克兰西把另一个警察抓到的一个嫌疑犯用手铐铐起来,结果那个嫌疑犯已经逃过好几条街,而克兰西还在死劲地把手铐从自己的皮带上解下来。另外一次,一个被警察追捕很久的银行抢劫犯醒悟过来,在一条市街上向克兰西投案。那个抢劫犯把他的枪交给克兰西,克兰西却把枪掉到了地上,枪走了火,那个抢劫犯一惊,改变了主意逃走了。等到重新把他追捕归案时,已经又是一年过去了,而在这期间,他又拦路抢劫了六次。
这些年来,只有一件事使得克兰西免遭解雇——那就是他那个谁也不否认的极和善的脾气,加上他那种十足小丑式的谦虚态度,对自己的缺点有自知之明。
有时候,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克兰西也曾希望有一个什么好机会让他能干成功一件事情,那末即使不能功过相抵,至少也可以使人不把他看死了。
但到目前为止,他显然没有干成过一件事。
只有一桩差使,克兰西毫不感到为难,那就是指挥交通。他很喜欢干这种事。如果克兰西能够使历史倒转,而阻止自动交通信号灯的发明,那他倒是很愿意这样做的。
十分钟之前,当他知道坎内尔街和市公园街十字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坏了以后,他用无线电步话机报告了这一情况,便把摩托车停放好,自己到十字路口来指挥交通。他希望路灯修理队慢一点到来。
从街道的另一边,克兰西看到那辆灰色的福特轿车放慢速度并停下了。
他慢吞吞地穿过马路。当车子停住的时候,奇开匙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克兰西看了看那只瘪了的右边后车轮。
“轮胎漏气了吗?”
奇开匙点了点头。如果克兰西观察力敏锐一些的话,他就会注意到那双放在驾驶盘上的手的手腕已经发白了。奇开匙想到他煞费苦心的安排居然忽略了最简单的一点而暗暗责备自己。那只备用轮胎和千斤顶都在车后行李箱里。要拿这些东西,就得打开行李箱,这样便要暴露那些皮大衣、银碗、银盘和手提箱了。
他停着不动,一身冷汗。而那个警察又没有走开的意思。
“我看你得换一个轮胎了,嗯?”
奇开匙又点了点头。他心里估算着。他能够迅速把轮胎换好。最多三分钟。装上千斤顶!扭转轮胎!旋下螺帽!拆下轮胎!装上备用胎!旋紧!把拆下的轮胎、千斤顶和扳头扔进汽车后座!关上车后行李箱!他就能开车走了,驶上高速公路。只要这个警察走开就行。
在这辆福特车后面,其他的汽车也开慢了,有几辆不得不停下来,然后转到中间车道上去。有一辆车转出去时开得太快了一些,在其后面,另一辆车的轮胎发生尖嘶声。响起了一阵喇叭声,以示抗议。警察倾身向前,把手臂搁在奇开匙身旁的门上。
“这里车子多起来了。”
奇开匙只得说,“是。”
警察挺直身子,把门打开。“该动手干啦。”
奇开匙把钥匙从发火装置上取下来,然后慢慢地从车里跨出到马路上。
他强作了一个笑容,“没问题,警官先生。我能弄好的。”
警察看了看十字路口,这时奇开匙屏息等着。
克兰西好意地说,“我来帮帮你吧。”
奇开匙这时恨不得扔下车子就逃走。但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想逃走是不可能的。他无可亲何地插上钥匙,打开行李箱。
一眨眼功夫,他已经放好了千斤顶,轮子上的螺帽也已经旋松了,接着他把后面的保险杆抬起来。那些手提箱、皮大衣和银器都向行李箱一边堆着。
奇开匙干活时,看到那个警察死盯着那一堆东西。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到目前为止,他居然没有说过什么。
奇开匙万万想不到的是,克兰西推断事物的能力是非常迟钝的。
克兰西俯身下去,摸摸一件大衣。
“穿这个有点太热了吧。”十天来,这个城市在阴凉处的气温一直停留在华氏九十五度左右。
“我妻子……有时候觉得冷。”
螺帽卸下来了,那只旧的轮胎也取了下来。奇开匙一下子把后车门打开,把那只轮胎扔了进去。
警察在行李箱盖旁伸长脖子,朝车子里面张望。
“太太没跟你在一起,呃?”
“我……我正要去接她。”
奇开匙的手使尽力气要把那只备用轮胎取下来,但螺丝帽拧得太紧了。
在取下轮胎时,他弄断了一只手指甲,还把手指上的皮肤也擦破了。但他不顾手上的伤,终于把轮胎从行李箱里取下来了。
“这一大堆东西看上去怪有趣的。”
奇开匙吓得面无人色,动也不敢动。他一切都完了。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命运给了他一次机会,但他把它丢掉了。问题并不在于只是在自己脑子里萦回着这个想继续干一阵子这老本行的决定。命运曾对他很仁慈,但奇开匙拒绝了这个好意。现在,命运被惹恼了,不来理睬他了。
几分钟之前他居然那样得意忘形地忘了再次犯罪的可怕代价,忘了要长期、也许要终身坐牢。现在他想起这点就感到骇怕。自由从未显得象现在这样珍贵。那条高速公路近在咫尺,却又象远在天边。
奇开匙终于懂得了这一天半以来的预兆真正意味着什么了。它们给了他一个解脱的机会,给了他一个过体面生活的机会,给他提供了一条通往明天的道路。要是他早点领悟就好了。
相反,他却误会了这个预兆的意思。出于自大和虚荣心,他把命运对他的仁慈看作是自己的不可战胜。他还打定了继续干下去的主意。这就是报应。
但现在,明白这一点已经太晚了。
是这样吗?真的太晚了吗——至少是否还有希望呢?奇开匙闭上了眼睛。
他起誓——带着强烈的决心,他知道如果给他机会的话他是能做到的——如果万一他这次能够脱险的话,他这一辈子决不再做一桩不诚实的事情了。
奇开匙睁开了眼睛。那个警察正在向另一辆汽车走去,那个驾驶员停下来问路。
奇开匙以他自己也难以置信的迅速动作,装上轮胎,拧好螺丝帽,然后把千斤顶取下来扔进行李箱里。甚至在这个时候,奇开匙象个熟练的机匠一样,在轮胎着地以后,又本能地把那些螺丝帽拧紧一下。当那警察回来时,他已经把行李箱里的东西重新整理好了。
克兰西赞许地点了点头,刚才的念头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都弄好了,呃?”
奇开匙砰地一声把行李箱盖关上。摩托巡警克兰西这才第一次看到了那块密执安州的牌照。
密执安州。白底绿字。在克兰西的思想深处,似乎记起了什么事情。
是在今天,或是昨天,还是前天?……他的队长在列队时曾高声读过最近的通告……好象是讲起过什么绿的白的。
克兰西但愿自己能够记得起来。那么多的通告——有关通缉犯的,有关失踪者的,有关汽车的,有关抢劫案的。每天,队里那些生气勃勃的年轻人都迅速把这些事草草地记在笔记本上,记在脑里。克兰西也试过,而且一直想这样做,但少尉读得那么快,而他自己又记得那么慢,使得他老是一点都记不下来。绿的白的。他但愿能够记得起来。
克兰西指着那块牌照说,“密执安州,呃?”
奇开匙点点头。他麻木地等待着。情绪之紧张,已超出了一个人所能忍受的限度了。
“水中奇境。”克兰西高声念着牌照上的字。“我听说你们那里捕鱼可好呢。”
“是的,……是这样。”
“我想哪一天也到那里去。我自己就是个捕鱼人哩。”
后面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喇叭声。克兰西把车门打开。他看来记起自己是个警察了。“让我们不要影响这条车道的通行。”绿的白的。他还在苦苦思索这个模糊不清的问题。
马达发动了。奇开匙向前驶去,克兰西看着他离去。奇开匙怀着坚定的信心,不快不慢地直向高速公路的斜坡驶去。
绿的白的。克兰西摇了摇头,又回过去指挥交通了。他实在不愧被叫做队里独一无二的大笨蛋。
十七
那辆天蓝色和白色的警察局救护车,闪着它那特有的蓝色灯光,从图兰街急速地驶进了慈善医院的急诊室汽车入口处。救护车停了下来,车门马上打开了。上面躺着多多的那副担架被抬了出来,然后由助理员们熟练地推进一扇门去,门上写着“白人门诊处”。
柯蒂斯·奥基夫紧紧地跟在后面,几乎是跑着才能跟得上。
走在前面的一个助理员喊着,“急诊!让开!”在出入处忙忙碌碌的人群往后靠,让这一小列人走过去。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一列人,多数人都盯着多多的苍白的脸。
上面写着“急救间”的转门打开了,让担架进去。里面护士、大夫在忙个不停,还有其他一些担架。一个男助理员挡住了柯蒂斯·奥基夫,说,“请在这里等。”
奥基夫抗议道,“我想知道……”
一个正在往里走的护士停下来说,“我们会尽一切可能抢救的。大夫会尽快把情况告诉你。”她继续向里面走去,转门关上了。
柯蒂斯·奥基夫留在外面,脸对着门口。他的眼睛模糊了,内心感到绝望。
不到半小时前,在多多告别后,他就在套房的起居室里踱来踱去,思想又乱又烦。他本能地感觉到,在他的生活里失去了一种什么东西,永远也不能复得了。但逻辑嘲笑了他。在多多之前的那些姑娘来了又去了,他对她们的离去却从来没有感到难受过。而认为这一次与过去有所不同,这是荒谬可笑的。
即使这样想,他还是想去找多多,或许可以推迟几小时再离别,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再掂量一下自己对她的感情。但最后还是理智得胜了,他留在起居室里没有去找她。
过了几分钟,他听到了警报声。开始时他并不介意。接着,他听到警报声越来越多,而且显然都聚集到这家饭店来,他便走到他套房的窗前。楼下的情况使得他决定下去看一看。他只穿着一件衬衫,没穿上衣就跑了出去。
当他在十二楼等电梯的时候,使人不安的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差不多过了五分钟,电梯还没有来,而其他的旅客还在向电梯处涌来。奥基夫决定从安全楼梯走下去。他下去时,发觉已有一些人也正在从楼梯走下去。越往楼下走去,声音越清楚。他使出他那运动员的体力,加快了下楼的速度。
在门厅里,他从那些激动的围观者那里知道了事情的主要经过。这时他强烈地祈祷,但愿多多在事故发生之前已经离开了饭店。过了不多一会儿,他看见她失去了知觉被人从电梯的井道里抬出来。
他很欣赏的那件黄衣服、她的头发、四肢,都是一片血迹。她的脸看上去象死人一样。
就在这一刹那间,柯蒂斯·奥基夫靠冷酷、盲目的洞察力,发现了自己长时间以来不愿正视的事实。他是爱她的。而且是爱得那么的深沉、那么的热烈,还带着一股不可估量的忠诚。但现在已经太晚了。他明白,让多多离去是他一生中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
现在,他痛苦地回想着这些,眼睛盯着急救间的门口。门开了一下,一个护士走了出来。他向她走去时,她摇了摇头,急匆匆地走开了。
他有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他帮不了什么忙。但如果他能做些什么的话,他是非常愿意做的。
他转过身去,大步穿过医院,在那忙碌的门厅和走廊里,他挤过人群,按着路标和箭头走向他要找的地方。他不顾那些秘书的反对,推开了一扇写着“闲人莫入”的门,站在院长的办公桌前。
院长很生气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当柯蒂斯·奥基夫作了自我介绍以后,院长的火气消了一些。
十五分钟以后,院长从急救间回来,带来一位瘦小的、说话很沉着的大夫,他介绍说这是布克莱大夫。那位大夫和奥基夫握了握手。
“我听说你是那位年轻小姐的朋友——我想是叫拉希小姐吧。”
“她怎么样了,大夫?”
“她的情况很危险,我们正在尽一切力量抢救。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很有可能她活不了。”
奥基夫默默地站着,感到很悲伤。
大夫继续说,“她的头部受了重伤,从外表上看好象是脑盖骨骨折。很有可能骨头的碎片已到了脑子里。等拍了X光片以后,就可以更清楚了。”
院长解释道,“正在使病人先苏醒过来。”
大夫点了点头。“我们正给她输血,她流血太多了。对休克也已采取了措施。”
“要多长时间……”
“至少再过一个小时她才会苏醒过来。然后,如果X光片证实了我们的诊断,那么就必须马上动手术。在新奥尔良她有最直系的亲属吗?”
奥基夫摇摇头。
“这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关系。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法律是允许我们在没有得到同意的情况下动手术的。”
“我能见见她吗?”
“也许得过一些时候。现在还不行。”“大夫,如果你需要什么——比如说钱或者专业方面的帮助之类问题……”
院长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个医院是免费的,奥基夫先生。它是为穷人和急诊病人服务的。再说,这里的服务并不是钱能买到的。有两个医学院就在医院隔壁,那里的人员是随叫随到的。而且我应该告诉你,布克莱大夫是国内第一流的神经外科专家之一。”
奥基夫谦恭地说,“对不起。”
“也许倒有一件事,”那位大夫说道。
奥基夫的头抬了起来。
“病人现在不省人事,因为注射了镇静剂。在这之前,清醒过几次。有一次清醒时她曾要见她母亲。如果有可能请她母亲来这里的话……”
“这是能办到的。”这对他是个慰藉,至少他还能做一点事。
柯蒂斯·奥基夫用走廊里一架公用电话给俄亥俄州的阿克伦挂了一只对方付款的电话。电话打到库亚霍加奥基夫饭店。经理哈里森正在办公室里。
奥基夫吩咐他说,“不论你现在正干着什么事情,先搁一下。其他一切都不要干,先用最快的速度去完成我现在要你做的事情。”
“是,先生。”哈里森机灵的声音从电话线上传过来。
“你去找一个住在阿克伦交易街的艾琳·拉希太太。我没有她家的门牌号码。”奥基夫记起了那天他和多多打电报去定水果篮时那条街的名字。这不仅仅是星期二的事吗?
他听见哈里森对办公室里的什么人喊着说,“去拿一本市内人名住址簿来——快!”
奥基夫继续说道,“你亲自去见拉希太太,告诉她,她女儿多萝西在一次事故中受了伤,可能会死去。我要拉希太太用最快的办法飞到新奥尔良来。
需要的话,就包租一架飞机,不必考虑费用。”
“等一下,奥基夫先生。”他能够听见哈里森干脆的命令声,“用另一条电话线挂个电话到东方航空公司——在克里夫兰的售票处。然后,叫一辆汽车在市场街的门口等我,要一个开得快的司机。”接着他又更有力地对着电话里说,“请往下说吧,奥基夫先生。”
当对方了解了他的安排以后,奥基夫又关照说,有事可在慈善医院找他。
他挂断了电话,相信会照他的指示去办的。哈里森是一个能干的人,也许应该让他管理一家更为重要的饭店。
九十分钟以后,X光证实了布克莱大夫的诊断。在十二楼的一间手术室里,正在进行手术的准备工作。这个神经外科手术从头至尾要进行几个小时。
在多多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准许柯蒂斯·奥基夫去看她一下。她脸色惨白,不省人事。他觉得仿佛她的可爱和活力已全化为乌有了。
现在手术室的门关上了。
多多的母亲已经在路上了。这是哈里森通知他的。几分钟之前,奥基夫给圣格雷戈里饭店的麦克德莫特打了个电话。麦克德莫特在安排去接拉希太太并用车把她直接送到医院。
目前,除了等待别无他法了。
刚才,医院请奥基夫在院长室里休息,他谢绝了。他决定,不管要多长时间,他宁愿在十二楼等着。
突然,他想要祈祷。
附近的一扇门上标着“黑人妇女”。它隔壁一扇门标着“手术后特别病房贮藏室”,从门上的玻璃窗格看进去,里面黑洞洞的。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摸索着走过一个氧气帐和一个铁肺。在昏暗中他找到了一块空地就跪了下来。比起他跪惯了的阔幅地毯,地板要硬得多了。但看来这无关紧要。他十指交叉,低下头向上帝祈祷起来。
奇怪的是,多年来第一次他不知道如何来表达自己心里的意思。
十八
黄昏开始笼罩着这个城市,它对即将逝去的一天就好比镇痛剂一样。彼得·麦克德莫特想,不久,黑夜即将来临,带来睡眠和暂时的忘却。到了明天,今天发生的历历在目的事情将渐渐为人们所淡忘。时间的推移最终将治愈一切创伤,而眼下的黄昏已经标志着这段时间的开始。
但是,对于那些与今天的事件密切有关的人来说,要完全忘掉那些悲惨、恐怖的景象却还需要经过许许多多个黄昏、夜晚和白天。离忘川的河水还遥远得很呢。
事情多——虽然并不能解除一切痛苦——至少能减少一些痛苦的心情。
从今天中午开始,已经发生了许多事情。
彼得独自在正面夹层他那间办公室里,思考着哪些事已经做了,哪些事还没有做。
验明死者和通知家属这类冷酷、凄惨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有些需要饭店帮助料理丧事的,也已经开始安排了。
对于那些受伤的人,除了医院的照料外,凡是能做的事也已经着手去做了。
来急救的人们——救火员、警察——都早已走了。替代他们的是电梯检修工,这些人正在检查饭店里的每一个电梯零件。他们将连续干一个通宵和明天一整天。与此同时,一部分电梯已经恢复服务了。
保险公司的检查员们——都是一些愁眉苦脸的人,他们已经预料到要付出一大笔赔偿费——正在详详细细地询问,并把情况记下来。
下星期一,将有一批顾问从纽约乘飞机来,开始为更新所有的旅客电梯机械作安排。这将是艾伯特·韦尔斯—登普斯特—麦克德莫特当权后的第一笔重要支出。
总工程师的辞职书已放在彼得的办公桌上,他准备接受辞呈。
必须让多克·维克里总工程师体面地退休,并且要给他与他长期来为这家饭店尽职相称的养老金。彼得会注意使他受到优待的。
厨师长埃布伦先生也要受到同样的优遇。但是这位老厨师长的退休必须尽快地办妥,并把安德烈·雷米尔提升到他的职位上来。
至于年轻的安德烈·雷米尔——他打算在饭店里建立富有特色的餐厅、使人有宾至如归之感的酒吧间,还要对饭店的整个供应制度作一次彻底的大检查——圣格雷戈里饭店今后的前途在很大程度上要靠他了。一家饭店不能单靠出租房间来营利。一家饭店能够做到每天都客满,但还是会破产的。一些特殊的服务项目——如承办会议、餐厅、酒吧——才是最主要的财源。
还必须作一些其他的任命,机构要整顿,各人的职责范围要重新规定。
作为副总经理,彼得将花不少时间来制订方针。他还需要一个助理总经理来管理饭店的日常工作。担任这个工作的人必须年轻、效率高、必要时必须纪律严明,但又必须能够与比他年长的人很好地共事。一个旅馆管理学院的毕业生是完全能胜任的。彼得决定,星期一他将打电话给康奈尔大学的院长罗伯特·贝克。院长与他过去的许多得意门生保持着联系。他可能知道这样一个合适的人,而且现在就能找到。
尽管发生了今天这样的惨剧,但还是必须考虑一下今后的事。
还有他自己与克丽丝汀的未来关系。想到这点,就使他激动而兴奋。他们之间还什么都没有肯定下来呢。但他明白就会定下来的。克丽丝汀刚才已经回到她的金蒂利公寓去了。他过一会也就要去她那里了。
还有一件使人不那么愉快的事情没有了结。一小时之前,新奥尔良警察局的约里斯处长顺便来到彼得的办公室。他刚与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会过面。
“当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约里斯说,“你会感到纳闷,那一副冷若冰霜的外表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玩意儿。她是一个女人吗?她对她丈夫的惨死抱什么感情呢?我看到他的尸体了。天哪!——谁都不该死得那么惨。她也看到他的尸体的。很少女人能面对这样的惨状。但是,她却无动于衷。既不激动,也不流泪。她的头就象往常一样斜仰着,露出一副傲慢的样子。说真的,作为一个男人,我被她吸引住了。你会觉得你真想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那个侦探停下来,思忖着。
后来,约里斯回答彼得的问题说,“是的,我们将把她作为同谋犯提出起诉,葬礼之后她将被逮捕。至于下文如何——如果被告声称是她的丈夫主谋的;而他现在已经死了,陪审团是否会判她有罪呢……唉,我们反正看得见的。”
这位警长又透露说,已经对奥格尔维提出了控诉。“他被控为同谋犯。
以后还可能给他定更多的罪名。地方检察官会决定的。但不论怎样,如果你想保留他的职务的话,那么别指望五年之内会见到他回来。”
“我们不会给他保留职务了。”改组饭店的侦探人员也是彼得的当务之急。
约里斯处长走后,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这时已经是入夜时分。过了一会儿,彼得听见外屋的门开了又关上。他自己办公室的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他说了一声,“进来!”
是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这个年轻的黑人拿着一只盘子,上面放着一瓶马提尼酒和一只酒杯。他放下盘子。
“我想也许你想要喝酒。”
“谢谢,”彼得说,“但我从来不一个人喝酒的。”
“我猜到你会这样说的。”罗伊斯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只酒杯。
他们默默地喝着酒。他们今天所经历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因此,谁也没有兴致来轻松一下或举杯祝酒。
彼得问道,“你把拉希太太送去了吗?”
罗伊斯点点头说,“直接开车把她送到医院去了。我和她得分别从两扇门进去,不过我们在里面碰头,然后我把她带到奥基夫先生那里。”“谢谢你。”接到柯蒂斯·奥基夫的电话以后,彼得想要找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到飞机场去。因此他请罗伊斯去了。
“我们到医院时,手术已经做完了。如果不出现并发症的话,那位小姐——拉希小姐——将不会有问题的。”
“我很高兴。”
“奥基夫先生告诉我,他们打算结婚了。等她的身体完全复原了,他们就结婚。她母亲看来赞成这个主意。”
彼得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我想大多数做母亲的都会赞成的。”
在一阵沉默以后,罗伊斯又说,“我已经听说了今天上午的会议,你采取的立场,以及最后的结果了。”
彼得点点头。“这家饭店要取消种族隔离了。彻底取消。就象我们现在这样。”
“我想你认为我会来感谢你吧,因为你给了我们应得的权利。”
“不,”彼得说。“你又来挖苦人了。不过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否能决定留下来跟沃·特呆在一起。我知道那会使他很高兴的,而且你也会完全自由的。饭店里也有法律方面的工作,我想可以让你担任一部分这方面的工作。”
“对这个,我可要谢谢你了,”罗伊斯说。“不过我的答复是不想留下来。今天下午我已经对特伦特先生说了——我就要离开这里了,等一毕业就走。”他又倒满两杯马提尼酒,沉思地注视着他自己的那一杯。“我们,我和你,在某种程度上是处于对立的地位。这种情况在我们这一代不会结束。
我要用我所学到的法律知识,为我们的人办事。以后还有许多暗斗要进行呢——合法的或其他形式的。它将不会总是公平的,对你们这一方和我们这一方都是如此。但是当我们表现得不公正、偏执或者不讲道理时,要记住——这是我们从你们那里学来的。今后我们大家都还要遇到麻烦。你在这里也会碰到这种麻烦。你取消了种族隔离,但事情并没有结束。还会出问题的——跟那些不喜欢你取消种族隔离的人,那些不礼貌的黑人,他们会使你们为难的,因为有些黑人向来就是这样的。你怎么来对付那些大声喧嚷的黑人,那些自作聪明的黑人,还有那些喝得半醉的自作多情的黑人呢?我们中间是有这种人的。如果是白人先生们做出这样的事来,你们只好忍气吞声,强作笑容,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你们还要为之辩白。但是,如果换了是黑人——那你又会怎样对待呢?”
“这可能是不容易对付的,”彼得说,“但我要尽量做到客观办事。““你可能会这样,但别人不一定做得到。反正斗争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只有一件事是好的。”
“什么呢?”
“偶尔也会有休战的时候。”罗伊斯把放着酒瓶和空酒杯的盘子端起来。
“我想这就是一次。”
这时候已经是黑夜了。
对于饭店来说,又一天过去了。这一天过得很不寻常,但是尽管发生了这样空前罕见的各种事情,饭店的日常工作还是照常进行。预定房间,接待旅客,饭店管理,日常杂务,工程管理,车库,库房,厨房……所有这一切都合力来完成一个简单的任务,那就是欢迎旅客,提供吃喝、休息,祝旅客一路顺风。
不久,新的一天又将开始了。
彼得·麦克德莫特感到精疲力尽,准备回家去了。他关掉了办公室的电灯,离开总经理套房,走过正面夹层的整个楼面。靠近通往门厅的楼梯,他从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这时他才看到了他穿的那套衣服又皱又脏。他想,那是在下面电梯的残骸堆里弄成这个样子的,比利博伊就死在那个地方。
他用手尽可能把上装拉拉平,一阵轻轻的沙沙声,使他把手伸进了衣袋,摸到了一张折起的纸条。他摸出纸条,才想起这张纸条是今天上午会议结束他离开时克丽丝汀给他的——就在这个会上,他把他自己的前程押注在一个原则问题上,结果他得胜了。
现在他才记起了这张纸条。他好奇地把它打开来,上面写着:这家饭店一定会办得很出色,因为它就象那个即将经营这家饭店的人一样。
在底下,克丽丝汀用小字写着:我爱你,又及。
他微笑着,加大步子,走到楼下他饭店的门厅里去了。
译后记
长期侨居美国的著名加拿大小说家阿瑟·黑利,1920年生于英国的卢顿。1956年他以电视剧《险中行》(后与约翰·卡斯尔合作改写成小说)一举成名,此后写了七部长篇小说,在美国畅销一时,并被译成三十种文字在许多国家出版。他在1979年完成《超负荷》一书后,已正式宣布退休,现定居于巴哈马群岛。近几年来,黑利的主要作品如《汽车城》(一译《车轮》)、《最后诊断》、《航空港》、《钱商》等也陆续被译成中文出版,受到我国广大读者欢迎。
阿瑟·黑利是一个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的继承者。他以善于描写当代美国社会现实著称,而且对现实的反映比较忠实。这在一定程度上与他的丰富的生活经历有关。年轻时,他曾在卢顿当过办公室勤杂员和办事员。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才十九岁,参加了英国皇家空军,任飞行员和空军上尉。
1947年他移居加拿大,先后当过房地产掮客、商业杂志编辑、推销和广告经理人员等。另方面,阿瑟·黑利比较注意深入实际生活。在动手写一部作品前,他都要进行大量的社会调查研究,广泛收集材料。例如他的最新作品《超负荷》是一部以美国当前的能源危机为题材的小说。为了写这部小说,黑利特地到小说背景所在地加利福尼亚州各地去作实地观察,还参加公用事业听证会,与环境保护论者进行广泛交谈,等等。
《大饭店》是阿瑟·黑利1965年的作品。它描写美国南部新奥尔良一家豪华的大饭店,由于老板沃伦·特伦特因循守旧,管理不善,跟不上时代的发展,结果负债累累,而被迫出售的故事。通过对这家饭店的描述,反映了美国资本主义社会形形色色的弊端和痼疾:旅馆巨擘弱肉强食,侦探人员敲诈勒索,饭店职工贪污盗窃,黑人遭到种族歧视,上层贵族卑鄙无耻,纨袴子弟腐化堕落,富商少女精神空虚,饭店惯窃贪婪无厌……所有这一切,可以说是腐朽的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缩影。
象他的其他作品一样,阿瑟·黑利在这部小说里也塑造了几个可爱的人物。例如小说中的主人公彼得·麦克德莫特,在黑利的笔下,是一个年富力强、精通业务、事业心强、富有远见的经理人员。另外如认真负责的副厨师长安德烈·雷米尔、忠心耿耿的垃圾工人布克·特·格雷厄姆,作者都作了比较深入的描述,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此外,作者在小说里结合故事情节介绍了许多有关现代旅馆管理方面的专业知识,值得广大的旅游和饭店工作人员一读。
杨万
1995年8月
(完)